第一百零六章,落子拂风起苍黄(四)
在云庚村临行之前,顾枝和那位平日里驾驭马车走南闯北的车夫打听了一番,得知这屏亨峰朱老寨主已经建立山寨四十余年了,听说来这方寸岛之前也是某座岛屿武林的顶尖宗师,只是后来不知出了何事,被迫躲到了方寸岛。
可是武艺高强的朱老寨主到了方寸岛之后却没有肆意作乱占山为王,反倒是围起了一座守卫森严的寨子,收纳那些由于岛上纷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从岛屿之外而来无家可归的流民,所以屏亨峰的寨子虽然瞧着规模不小,可其中更多的还是普通百姓。
屏亨寨外,顾枝牵着马车来到山门外的枯树旁,将绳子系在其上,然后自顾自蹲在山门外不远处,盯着寨门上的“屏亨寨”三个字怔怔出神。
那个独自守卫在寨门外的年轻人见顾枝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也就慢慢松了些警惕,毕竟是初出茅庐,并未见识过多少江湖上的尔虞我诈,年轻人一心一意只知道尽心尽职地守护好寨门为身后那些百姓们遮风挡雨,倒是打心里没有去深思一个驾车的马车夫可能会有什么大本事。
年轻人握着刀柄,远远看向蹲在地上的顾枝,神色不自觉有些倨傲,居高临下的,年轻人想着自己好歹是老寨主的弟子,师兄也常说自己的一身武艺在江湖上算得上出类拔萃,还真不需要如何戒备一个手无寸铁的车夫才对。
想到这里,年轻人慢慢放松下来,甚至有些好奇地打量起了顾枝,上下审视,琢磨着这个车夫怎么穿的衣服好像比自己还要好。
正当年轻人打量顾枝的时候,一直看起来沉默寡言的顾枝却突然开口问道:“屏亨峰的规模还在不断扩张吗?”想了想,顾枝换了一个说法:“还有外人迁徙来这屏亨峰吗?”年轻人没料到顾枝会突然开口,自己又一直在打量着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握紧刀柄,身体紧绷。
顾枝并不着急,问过了一句话之后就又沉默起来,耐心等待,年轻人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咳嗽一声,拣选了一些不会暴露山寨内幕的事情回道:“前几天还有几户人家前来寻求屏亨寨庇护,这些年寨子也确实还在不断扩大,毕竟人越来越多,总还得有住的地方才是。”
顾枝点点头,接着又问道:“可是屏亨寨难道不但心这些外来人之中有心怀不轨之徒吗?若是他们偷偷潜入,图谋不轨里应外合,打破了屏亨寨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年轻人啧啧啧笑出声,摇头晃脑地说道:“怎么可能!每一个外来之人都由师父…….寨主亲自招待,寨主是何等人物,岂会让那些鬼祟之辈来到屏亨峰?四十三年了,屏亨寨一直相安无事,寨主神通广大,自然有独到之处。”
顾枝下意识看了眼年轻人,心中微微摇头:这个家伙还是太年轻了啊,不久前还一副警惕神色,这下就得意忘形了?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接着问道:“屏亨寨占据着云神山山脉中地势最为独到的一处山峰,难道没有外来势力觊觎此处,还任由屏亨寨不断扩张?”
年轻人偷偷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此人看来还是不知道自家寨主有多厉害啊,年轻人看了一眼身后的寨门,安安静静地矗立着,年轻人松开握着刀柄的手,挪动脚步走近了顾枝。
年轻人开口说道:“那些人莫不是瞎了眼才敢来此挑衅屏亨峰?寨主的修为在这方寸岛上的武林中有谁敢言定能胜之?哼,那些觊觎屏亨峰的家伙,怕不是听说了寨主以前的威名就都连靠近也不敢了。”
说到这里,年轻人来了兴致,不知不觉微微弯腰,在顾枝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寨主以前在圣坤海域那也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宗师,曾经还是数座岛屿之间公认的武林盟主,要不是后来遭了一些妒忌小人的暗算,寨主何至于来此方寸岛。不过寨主不仅仅是武艺高强,而且宅心仁厚,没有仗着修为高便为所欲为,还为无家可归的流民打造了此处避风港,这可是真正的造福之举啊。”
年轻人言语之间满是崇敬仰慕,神色更是带着几分追忆,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寨主在圣坤海域武林叱诧风云的风采。顾枝从刚才年轻人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中大致猜出此人应该正是那个朱老寨主的关门弟子,毕竟已经八十岁整的朱老寨主手下还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弟子,而且根骨不错,应该不太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人选作为关门弟子了。
顾枝点点头,倒是对于年轻人的赞叹言语没什么异议,这个朱老寨主敢在深不可测的方寸岛上如此大刀阔斧地开辟出一方安宁之地,不仅仅是艺高人胆大,更是一番宅心仁厚的江湖义士之举,可敬可叹。
年轻人犹不满足,居然蹲在了顾枝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道:“还有一个原因,让那些宵小之徒不敢觊觎我屏亨峰。那就是寨主的几位弟子都是修行武道的奇才豪杰,其中那位大师兄更是完全继承了寨主的武道绝学,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放眼整座方寸岛,恐怕未来几十年间也是足以所向披靡。你说说,就这样,谁还敢随便打屏亨峰的主意,不是找死吗!”
年轻人摇着头啧啧出声,顾枝虽然对于年轻人的毫无戒备觉得有些好笑,可却依然维持着那副普通人的闲散模样,没有真的无聊到释放一些真气修为吓吓这个不识江湖深浅的年轻人一跳,顾枝顺着年轻人的话语问道:“哦,原来如此,可是如今朱老寨主已是耄耋之年,难道一些大势力不会动些歪心思吗?”
年轻人第一次不知如何作答,虽然正如他所说,屏亨寨的这位老寨主境界修为深厚,再加上后继有人,自然可以震慑一些觊觎屏亨峰地势之人,可是如今随着朱老寨主年岁渐长,显然不可能还是当年的巅峰状态,而且从丹心楼曹蘅对这位昔年好友的重视程度看来,恐怕朱老寨主身上留下的伤势非同小可,已是难以挽回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伺机而动的家伙,恐怕早就迹象可循。
话到这里,年轻人只是琢磨起了利弊,却没有深思素未谋面的这个普通车夫为何对于山寨的安危和可能遭逢的险情如此上心。
顾枝没有打扰年轻人的思索,他只是抬眼看向山寨内部,木栏杆的间隙中,有许多持刀护卫来回巡视,神色警戒,路上的百姓们不知何时已经少了许多,可是时间尚未近黄昏。
顾枝伸出手指触碰地面,心中默默算着时间和距离,在自己感知里,有一只不少于百人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往屏亨峰方向而来,如果不考虑其他环境因素,这支队伍会在半个时辰之后出现在屏亨寨的寨门前,不过若真是为攻打而来,应该会耐心等待夜幕降临。
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反倒不是这只不知为何而来的队伍,而是在另一方向行动更加隐秘、人数不知的另一支队伍,也是同样朝着屏亨寨直扑而来,而且看寨子里的情形,要不是事先得知,就是寨子内也出了问题。
顾枝没有再理会独自思考的年轻人,他缓缓起身,年轻人愣了愣也随之起身,顾枝语气平淡道:“带我进寨,刚才那位医师有一味药忘了带进去,需要我立即送过去才行。”说完,顾枝走到马车车厢附近随便掏出了一个木盒子,年轻人想了想,点头道:“好,不过我需要先通报一声。”
顾枝自无不可,年轻人走到寨门底下,对着木栏顶上瞭望守卫的护卫高声喊了几句,那些站在高处的护卫闻言没有异议,而且也大都知道年轻人是寨主的嫡传弟子,自然也是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寨门缓缓打开,顾枝紧跟在年轻人身后,与此同时,有另外二人走出寨门,护卫两侧,寨门再次合上。
走在寨子里,划分而出的街道和房屋整齐位列,行人愈加稀少,而手握武器的护卫却越来越多,年轻人走着走着,念叨道:“奇怪,怎么今日大师兄没有在练武场操练护卫?”
顾枝顺着年轻人的视线望去,不远处有一大片空地,四周还有一圈木栏杆环绕,一些兵器架子散落其间,此时却空无一人。
一路来到了寨子正中的一处绵长高耸台阶下,顶上就是寨子大堂所在,此时台阶下站着几名神色肃穆的护卫,伸手挡住了年轻人和顾枝,年轻人停下脚步,微微皱眉出声道:“让开,我要带丹心楼的医师进去。”
那几名护卫显然知道年轻人的身份,可却没有丝毫动摇,神色依旧冷漠,回道:“朱恒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年轻人听到大师兄的名字,神色不由得犹豫起来,虽然不知道大师兄出于何意,可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有所冲突。
想了想,年轻人说道:“那好,就让此人在外等候,我先进去和朱恒大人汇报一声。”说完,年轻人向前走去,可是那几名护卫依旧一动不动,这下子,年轻人没有忍耐,皱着眉训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连我都要拦吗?”年轻人也顾不得在外人身前隐瞒身份了,怒气冲冲。
几名护卫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便无论年轻人再说什么都不说话也不动摇了,只是握着武器一动不动地守卫在台阶下。
站在年轻人身后的顾枝始终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此时终于抬头看向台阶上的那座“忠义堂”,神色平淡。
忠义堂中的一座偏房门槛处,扶音和身穿一件软甲的中年男子隔着一扇半开的屋门对峙,中年男子转了转手腕,冷笑道:“神医大人,看在丹心楼的面子上我自然不敢对你下手,可你也没理由拒绝我的提议吧。”
男子说着,看了一眼屋中床上躺着的一个白发老者,眼神阴沉地接着说道:“我只不过是要您不再多此一举出手医治罢了,至于之后朱刑会有什么下场,也和神医大人没什么关系了。”
扶音守着门口一动不动,神色坚定地回道:“丹心楼的医师不可能见死不救,更不会做这助纣为虐之事,还请朱恒大人离开。”
名为朱恒的男子咬了咬牙,出言威胁道:“神医大人想清楚了,我虽然不敢伤您,可将你暂时打晕却不是难事,神医大人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扶音没有畏惧,神色认真地回道:“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样的谋划,但是今日我在此便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朱老寨主由于中毒而在我身前丧命。”
朱恒见扶音油盐不进,甚至直言挑破了朱刑并非病重而是中毒的真相,终于失去了耐心,唯恐再这么等下去,万一朱刑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察觉到异样,自己可就失去掌握主动、和那些奔袭而至的援军里应外合夺取屏亨寨的机会。
朱恒没有犹疑,恶狠狠说了一句“得罪”,一掌就呼啸而至,可是还未等他的手掌落在扶音的脖颈,朱恒瞳孔猛地一缩,身后汗毛惊悚竖立,一只手已经拎住了朱恒的衣领,轻而易举就将毫无所觉的朱恒甩了出去,同时还未等朱恒反应过来,又有一拳直砸面门,朱恒虽然一开始始料未及,可此刻下意识运转真气抵挡,只是撞在了忠义堂的大门上,剧烈咳嗽起来。
朱恒没敢放松大意,手掌一撑地面,怎知那出手之人更快,转瞬来到朱恒身前,朱恒无可奈何,只能以体内真气强行抵御,可是那人居然也不多做什么,只是以真气与他互相较劲,朱恒察觉到对方的动作顿时心中一喜,比拼真气自己还真自认不会输给谁。
朱恒怒吼一声,功法运转,真气沸腾涌动,无形罡气向四周扩散开去,疾风呼啸作响,正当朱恒打算出言嘲讽出手之人的阴险暗算和狂妄托大之时,却突然惊恐察觉自己的真气被完全压制了,他瞪大了眼睛,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真气在眼前之人面前犹如萤火与皓月,瞬间渺小不可见。
惊惧之余,朱恒就要出声求饶,可是那人根本不敢他出声的机会,一腿横扫而至,硬生生折断了朱恒的腰肋,朱恒痛苦倒地,哀嚎出声。
这时年轻人才急匆匆地来到忠义堂大门外,看着那个初见平平无奇的车夫雷霆出手制服台阶下的几名护卫之后,又眨眼之间废了自己平日里极为仰慕的大师兄。
顾枝看也不看瘫倒在地的朱恒,拍了拍手走到扶音身前,皱眉问道:“没事吧?”
扶音摇摇头,说道:“我得去看看朱老寨主怎么样了。”说完,扶音走进屋中,顾枝跟了上去,看见那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白发老者正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深处有些唏嘘和哀伤,扶音连忙握住老者的手腕,顾枝则打开了医药箱,等在一旁。
年轻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走进偏房,就看到了几日未见却不知为何已经风烛残年的师父,年轻人大喊一声:“师父!”他抽出刀来到顾枝和扶音身后,不知这二人究竟要做什么。
顾枝随意挥手,一巴掌就将年轻人推了出去,同时冷冷道:“要是不想让你师父就这么死了,就安安静静守在外面,别让任何人进来。”顿了顿,顾枝补充道:“你不信我,总该信‘丹心楼’这三个字吧。”
年轻人虽然脑子里一团浆糊,可是稍稍冷静下来也知道丹心楼神医的分量,方寸岛上独独只有丹心楼这一处地方没有任何势力胆敢得罪和觊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丹心楼神医只为救人。
年轻人等在门外,心急如焚,看着倒在地上哀嚎的大师兄年轻人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急得团团转。
不久之后,许多寨子里的长老都赶了过来,然后随着几个年轻人从来没有见过、长老们却颇为尊敬的黑衣人现身,事情慢慢水落石出,年轻人怔怔听着长老们和那些黑衣人的交谈,不知不觉留下了泪水。
从小带着自己漫山遍野玩耍、教自己武功和为人道理的大师兄是里应外合谋求寨主之位的奸细?而且还对养育自己长大的师父下了毒?
山门外的百人奔袭而至已经都处理干净了?大师兄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和方寸岛上的其他势力有所牵连,蓄谋已久?
年轻人难以置信,自己视为榜样的大师兄居然是这样的鬼祟之人?而且还对师父下了毒手,想要让丹心楼的神医见死不救,自己讨一个大义名头?
年轻人下意识看向偏房,沉默不语。几位长老在那黑衣人中领头之人的示意下也没有冒冒然闯入屋中,所有人安静等着那个年轻女子神医和那位神秘的少年郎,更是心中焦急不知究竟能否治好恐怕已经病入膏肓的老寨主。
房屋中,老寨主的眼神默默黯淡,几近油尽灯枯。
而扶音始终没有放弃,她微微皱着眉间,汗水顺着脸颊淌落,顾枝安安静静地在一侧帮忙,扶音一伸手,顾枝便心领神会地取出药草或是药丸,亦或是针灸所用的器材。
他们肩并着肩,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的病人,还有他们二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