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零八章,落子拂风起苍黄(六)

    十年前在大战落幕之后的一座深山山崖上,双腿残缺坐在轮椅中的守平阁黑衣宗主,看着浑身遍体鳞伤却仍不动声色的朱刑,眼底有些旁人难以察觉的欣赏。

    站在黑衣宗主身后的守平阁几位武道高手都能够清晰感受到朱刑身上的真气修为依旧磅礴汹涌,可那位一袭黑衣的守平阁宗主却始终熟视无睹,神色毫无波动,更无畏惧。

    那位神秘莫测的宗主语气平淡,悠悠然说道:“朱刑,我知道你一手打造的屏亨寨,是为了那些无家可归逃亡至方寸岛又不愿再卷入江湖纷争的流民有所寄托。可你也该知道,单单靠你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一直护着屏亨寨这么一处地方的安然无恙。”

    朱刑微微皱眉,那位宗主自顾自继续说道:“屏亨峰地势险要,只要是对云神山这一带有所觊觎的势力都不可能留着屏亨寨这么一个眼中钉。如今方寸岛暗流涌动,许多势力的格局都在不断变革,屏亨寨遭遇的危机只会越来越多,朱刑,你觉得只靠你一个人挡得住吗?”

    朱刑没有回答,坐在守平阁宗主的身边微眯着眼,暗自调息,守平阁宗主也不在意,其实也根本就没打算听到什么回答,他自问自答道:“答案是不能,就像今日,你朱刑如果死在了这里,屏亨寨就会被各大势力瓜分,其中那些无辜百姓又会再次流离失所,甚至面临更大的苦难。朱刑,你真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后果发生?”

    朱刑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问道:“宗主大人有话直说便是,这些事情我朱刑还是能看得清的。”守平阁宗主面无表情,也不在意朱刑话语中的森然冷漠,点点头说道:“很好,那就不枉我丢下那么多计划跑来这深山老林救你朱刑一命。”

    说到这里,守平阁宗主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站着的那些真气澎湃的武道高手,朱刑头也不回,却也能够感受到那些人站在一起的可怕威势,守平阁宗主语气平淡道:“这些人站在一起,瞎子也能看出来,守平阁根本不会是甘愿偏居一隅的势力。不错,守平阁想要的自然不是云神山,也不是什么方寸岛一境之地,而是整座方寸岛。”

    朱刑皱起眉头,转头直视着守平阁宗主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眼,即便是这样的豪言壮语,可是一袭黑衣的守平阁宗主眼中居然依旧毫无波澜。朱刑斟酌着话语,沉声说道:“我对权势争夺一统岛屿的事情不感兴趣。”

    守平阁宗主像是没有听到朱刑的言语,根本不予理会,他视线微微偏转,看向山下远处,继续说道:“方寸岛位处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向来是无主之地,又因为岛上各大势力、武道高手鱼龙混杂,根本没有哪一个海外势力敢登岛而入,妄图一统。各大海域中那么多的江湖人都将此处视为逃亡隐居之地,这么多年来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一股脑地涌进此地,早已混乱不堪,乌烟瘴气。”

    “可是这样一来,那些逃亡至此的人不过是走入了又一处更大的漩涡之中罢了,即便现在还能维持住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难得局面,可是海外势力潜移默化的不断渗入、逃亡来此的江湖人各怀心思,方寸岛迟早会有一场大战,那时生灵涂炭,只会掀起更多潜藏在河底的老王八,局面一旦不可收拾,方寸岛就会彻底毁了,更多的人再次无家可归,那些定居于此其实早就不再涉足江湖事的无辜百姓也会白白丧命。”

    朱刑听得仔细,开口问道:“所以你打算做什么?”守平阁宗主神色第一次有了变化,微微露出笑意:“很简单,我要立规矩。只要有规矩在,那些想要来此避难的江湖人就要压住自己的心思,而有了规矩,方寸岛的江湖人就不可能让外来之人轻易涉足其中,打乱这个得以让他们安稳逃难的难得之地的格局。”

    守平阁宗主挥了挥手,说道:“我会让守平阁走遍方寸岛的每一处地方,告知所有势力,只要方寸岛上所有的势力以及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绳,方寸岛就能维持住平衡,所谓纷争,更在规矩之下。”

    朱刑神色震动,他虽然知道这个深不可测的黑衣宗主所图甚大,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计划,竟是想要依靠一己之力平息方寸岛自古以来的混乱,真真正正地将方寸岛,打造成汪洋之中所有想要避难或是隐居的江湖人,都默认且认可的一处法外之地,并且还要将所有事情都置于规矩之下。

    那时所有外来之人就要直面规矩的力量而不敢轻易涉足,而方寸岛上所有江湖人为了安稳平衡也会至少在某些不得不妥协的事情上点头,以维持住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一份规矩,到那时便根本没有势力可能渗入方寸岛其中,也不会有江湖人胆敢与整座方寸岛的规矩作对,那时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安稳就会得以实现。

    没有去管朱刑的震惊和困惑,守平阁宗主又毫无保留地说了许多规划,竟是将这好似空中楼阁的远大愿景一步步走得踏踏实实,让人几乎挑不出丝毫的毛病来,根本不可能嘲笑一句狂妄自大做白日梦。

    最后朱刑也不禁动容且动心,觉得那位好似丧心病狂的黑衣宗主所说的法子大有可为,如果方寸岛都能位于规矩之下,而这规矩又不触犯任何人的利益,那么在安稳之中屏亨寨也能做到真正的独善其身。

    最后朱刑问道:“所以你救下我是为了什么?”守平阁宗主嘴角带着笑意,答道:“第一,你朱刑打造屏亨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第二,身为曾经圣坤海域名噪一时的武道高手,我需要你朱刑的境界修为助我一臂之力,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你为我卖命,你只需为我做到几件事就好了。而作为交换,守平阁会护着屏亨寨的安危,至少在规矩订立之前,只要守平阁始终还在,屏亨寨就绝不会有事。”

    朱刑思虑良久,最终缓缓起身,答应了守平阁宗主的提议,离去之前,问了最后一句:“你究竟是谁?”守平阁的黑衣宗主依旧看着远方,只是说了一个名字:“谕璟。”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顾枝神色不变,心中却有些隐隐的感慨。这位守平阁之人心目中奉为神明的黑衣宗主,应该也正是住在顾枝对门院子里那个孩子的二叔,扶音与那位女子的每夜交谈,其实已经知晓了不少事情,也知晓了当年护着女子和孩子远离江湖纷争逃亡至此,正是那个名为君策的孩子的二叔谕璟和姨娘澜珊。

    顾枝从扶音那里听说了乐姨闲谈起的一些往事,也就理解了那时第一次走入小院正屋里所看到的布局为何隐隐透着股让人莫名便觉得非同寻常的不凡。摆放得齐齐整整的书画和棋盘古籍,悬挂正堂墙壁上的山水画卷,只需看上一眼便能让人感受到浩然正气的底蕴,绝非平常之人能够温养而出。

    顾枝想了想,觉得可能也只有那样心怀大道又超然世外的江湖高人,才能够教出君策那样即便对世界怀着警惕戒备又赤子之心澄澈的人来。

    刘磬岩说过了有关屏亨寨和守平阁的往事之后,见顾枝沉默不语,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担心顾枝依旧怀疑自己等人心怀不轨,刻意跟踪至此。其实刘磬岩撒了谎,他自然不可能回到守平阁之后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毕竟这个年纪轻轻的武道高手在云庚村里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还远在守平阁现任宗主和朱刑之上,刘磬岩查遍了这些年守平阁收拢来的所有信息,一无所获。

    不过刘磬岩也只是禀告了现任宗主,最终都决定与那个隐居偏远村落的少侠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若是那人愿意护着宗主大人离去之前嘱咐过的那座小院,其实守平阁也愿意卖一个面子。

    此时心中有鬼的刘磬岩不再多说,却悄悄打量着顾枝的神色,不知这位少侠是否也是那性情不定之人,刘磬岩担心由于自己的一个处理不当而为尚未功成的守平阁惹来了一桩大麻烦。就连刚才全盘托出的有关守平阁往事的言语,也都是刘磬岩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毫无保留的,毕竟若是再有所隐瞒,很难预料那位如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少侠会不会对守平阁的影响消减几分,甚至就此结怨。

    心绪飘散胡思乱想的顾枝,自然不知道刘磬岩心中连他自己还有守平阁怎么死的都想过了好几遍。等顾枝回过神来,也没有注意到刘磬岩额头上在这寒冬里依旧不断渗出的汗水。

    顾枝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说道:“守平阁和屏亨寨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去管,既然当年有所约定,那么之后应该如何和王泉说明,那就是你们的事情了。我还是那句话,不用顾及我的存在,也别有事没事在我面前晃荡。”

    说完之后,顾枝看向皱眉深思的王泉,不急不缓道:“你也听明白了,守平阁是怎么个势力你应该比我清楚,朱刑老寨主的伤势我刚才也说过了。今后该怎么做,就是你的事情了,屏亨寨和守平阁今后是什么关系,你们自己好好谈吧。”

    顾枝看着突然遭逢这么多变故的年轻人皱眉困惑,还是多话指点了几句,其实言语已经有所僭越,虽然是看在屏亨寨愿意为无辜百姓提供一处避难之所和朱刑老寨主为人的面子上,可顾枝也不过点到为止,不可能手把手教会王泉如何去做。

    顾枝不再多说,自顾自离开了练武场,一步步走回了忠义堂,来到台阶下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王泉站在刘磬岩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似乎低声询问者什么,神色认真,虽然眼底还是有些彷徨困惑,可却再无犹疑。

    第二日,写下了好几张药方以及用药方法的扶音再三嘱咐过了照顾朱刑的王泉和其他杂役奴仆,这才放下心来,告诉顾枝可以回了。

    顾枝一夜没睡,一直守在偏房桌旁,不让任何声响打扰昨晚半夜好不容易睡去的扶音,此时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好,我先去牵马。”

    顾枝走下台阶,练武场上有好些比王泉年纪还要小的孩子在哼哼哈哈地操练着,神色坚定,即便汗流浃背也尽力维持着姿势不变,眼神里都有着向往武道风采的光芒。

    顾枝从孩子们身前走过,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住了自己:“少侠请留步。”顾枝回头望去,王泉追了上来,腰间没有带刀。

    顾枝站定,问道:“还有事吗?”王泉有些犹豫,可是看了看顾枝的双眼却还是坚定说道:“请问顾少侠能不能教我一招武学?”见顾枝面露疑惑,王泉急忙补充道:“就是你在忠义堂外一掌推开两名反叛护卫的那一招,就一招,可以吗?”

    顾枝歪了歪脖子,扶音站在不远处微微露出了笑意。顾枝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道:“好,不过在学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那一招是有名字的。”

    说完,顾枝向练武场上的一处空地走去,在一旁听到了交谈声的孩子们和屏亨寨的教习们都让开了位置,王泉紧跟其后。

    顾枝来到空地,双腿缓缓分开,牢牢扎根在大地上,他一手握拳收在腰间,一手做掌横在身前,顾枝气势浑然一变,不再是平时那副闲散模样,此时真气内敛却拳意流淌,犹如九天银河垂下,砸落漫天星辰。

    顾枝朗声开口:“这一招,唤做开山,由奉震海域平山岛武林盟主玄晖墨所创,一掌可裂山河,一拳可开山破岳。”

    顾枝缓缓行拳推掌,步伐稳健行云流水,拳架随意动,出拳之处有罡风大作,掌风所及天地真气汹涌。王泉站在一旁看得认真,不知不觉便站着一个拳桩,跟着顾枝的动作慢慢运气行走,不远处旁观的孩子们以及屏亨寨的教习们也下意识地出拳行走,练武场外,巡逻经过的护卫也停下脚步,为拳意所牵引,同样踩拳桩架势随行。

    忠义堂偏房中,还未痊愈的朱刑在手下的搀扶下走到了窗前,看着练武场上的出拳不停真意不散,老者浑浊眼眸之中,有精光绽放,宛若新生。

    扶音站在台阶下看向不远处的练武场,初升的朝阳肆意洒落,犹如一件金色长衫披洒在站立于众人之间的顾枝身上,扶音扬起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夜未睡却出拳毫无阻隔凝滞的顾枝。

    她笑得温柔,心底也温柔。

    最后顾枝又将开山拳架打了两遍,王泉这才点点头示意自己学会了,顾枝便不再多言,驾驭马车带着扶音离开了屏亨寨,沿着狭小山路一路晃晃悠悠地回了云庚村。

    至于今后的屏亨寨会如何,鼓起勇气向顾枝讨要一招武学却学了一整套开山拳架的王泉又会在武道上走到哪一步,顾枝没有放在心上,只希望以后也许有一日听闻屏亨寨和王泉的消息,会是一个让人会心一笑的好消息吧。

    马车原路而返,在驭马一事上慢慢熟练的顾枝平平稳稳地驾驭着马车来到了云庚村外,却突然缓缓停下,顾枝坐在车辕上一动不动,在他身后,扶音从未曾放下的车帘下疑惑地探出脑袋,皱了皱眉头走出车厢,顾枝也在车辕上站起身望向不远处。

    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站在云庚村外,看着站在马车上的顾枝和扶音,从来坚毅开朗的少年大喊一声,带着哭腔。

    “顾枝,师父不见了!”

    山巅的风呼啸着猎猎作响,古亭里,依旧一袭鲜红长袍的男子从棋盒里轻轻捻起一颗洁白棋子落在棋盘上,低声笑着道:

    “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