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零七章,落子拂风起苍黄(五)

    夜幕笼罩窗外,昏暗的房屋中药味浓重,捡回一条命的屏亨寨老寨主朱刑缓缓睁开双眼,视线微微偏转便看到了坐在不远处桌旁的一对少年少女,老者混沌的思绪中回忆起了沉睡前的一些片段,他的脸上没有悲愤和不甘,却只有深深的释然和难言的愧疚。

    扶音看见朱刑醒了过来,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查看了一番,发现脉象并无剧烈起伏这才松了口气,顾枝也站起身来到扶音身边,看着躺在床上艰难张开嘴的朱刑。

    朱刑轻轻呼出一口气,又微微喘息一阵,声音沙哑地说道:“多谢小神医出手相救,让老朽还能侥幸捡回一条命。”

    扶音神色平静地摇摇头,回道:“朱老寨主客气了,丹心楼的宗旨从来便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人死在眼前见死不救,朱老寨主又与曹先生是至交好友,扶音听闻过朱老寨主的事迹,更是心生敬佩,所以于情于理,扶音都会竭尽全力为老寨主救治看诊,老寨主不用太过记挂在心。”

    朱刑嘴角露出苦笑,惨然道:“此遭变故,实是我屏亨寨牵连了小神医和这位少侠,若是此次曹蘅亲自前来,恐怕也要身陷囹圄,我朱刑无地自容。”

    扶音只是轻轻摇头,顾枝语气平缓说道:“朱老寨主不必自责,人心鬼魅,谁也不敢说就能够看得通透,即便再怎么防患于未然,也未必拦得住他人有心算无心,此次变故说到底还是心生贪婪和野望的朱恒一人之过错。”

    朱刑叹了口气,说道:“朱恒从小便失去了父母亲人,我当初见他可怜,亲自带回寨中抚养长大,这么多年来已视作了亲生子弟看待,更是将一身武学倾囊相授,却不料再如何温养教导,最终却仍是做出了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举,如此看来,应当还是我平日里教导欠缺,疏于管教了。”

    顾枝没有在朱刑教导弟子的事上多加置喙,毕竟再怎么失望可惜都是朱刑以及屏亨寨中那些曾对朱恒寄予厚望之人的事情,而顾枝不过是因为此人胆敢对扶音动手才不留情面地直接出手废了他,至于阴差阳错化解了屏亨寨的危机,只能说是早有察觉的顾枝随手为之的结果罢了。

    朱刑开了话头,不知是因为回忆起了往初还是终究因为垂垂老矣而难免暮气沉沉,他沙哑的声音语气低缓,悠悠说道:“当初我从圣坤海域来到这方寸岛,本就是因为厌倦了那些为了权势地位的勾心斗角和泥泞争斗,即便是一同长大的兄弟骨肉,也可以在诱惑面前轻易背弃情感和信任。”

    “那所谓高高在上的王朝之主和岛主之位,诱惑何其大也,更不用说那武道山巅的风光,那所向披靡的武学修为,只要得到了继承大统的机会,便可以借助那从久远时代之前传承而来的秘术,几近完满地得到历代岛主积攒修炼而来的武道境界修为,这是真正一步登天的机会,谁能不眼红?不拼了命地拼抢?”

    顾枝微微眯起眼眸,朱刑这随口而出的言语之中却包含了不少的内幕,顾枝只需细细思量,就组略猜得出朱刑来到方寸岛之前,应该是圣坤海域之中某座岛屿上有望继承岛主之位以及那些历代传承而来修为的位高权重之人,最后却因为不愿眼睁睁看着一同成长的兄弟亲人为了这个机会骨肉相残而自甘放弃,远离纷争来到方寸岛。

    有关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中的历代岛主传承秘术,顾枝有所耳闻,甚至某些隐秘他也知悉一二,毕竟有曾位居庙堂高位的魏崇阳和行走天下已久的黄草庭武山等人,即便只是些平日里的闲谈,顾枝也能得知许多几乎不可能在江湖上流传的内幕。

    顾枝总不免感慨,这种秘术确实足够震古烁今,居然能够在继承岛主之位的同时,从上一任岛主身上几近完全地得到历代岛主积攒修行而来的武道境界修为,这种违背武道修行根本的一步登天之举,在这无数年里造就了一位位登顶武道的宗师高手。

    这便是为什么天坤榜上岛主之人占据了大多席位,也是为什么当初君洛登临天坤榜会那般的让人觉着不可思议,因为那般前无古人之举简直就是以一己之力去对抗历史传承的力量,一时间在汪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朱刑继续说道:“我本以为再过几年,等朱恒武道根基再扎实一些就用秘术将自身修为传承给他,虽然当初只是有所了解,不可能和真正的秘术那样全数传承,可也足够将朱恒的实力提升到将屏亨寨守卫周全的境界,却不料,他竟是连这最后一点时间也等不得了……”

    在唏嘘慨叹中,虚弱苍老的朱刑难免言语颤抖,却很快收敛情绪,接着说道:“当初来到方寸岛,我早有耳闻此处是无主之地,历来更是那些背负仇怨或是无处可逃的江湖之人逃亡迁居之地,却不料亲眼所见,竟是还要比想象中更加混乱不堪,那些甘愿隐居山林村镇之人还算安稳,可是仍旧带着登顶江湖野望的武道之人就肆无忌惮了。”

    “看那些由于江湖争斗而流离失所的人,总不免心生悲切,而有的甚至还不得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只为了留下一条性命。既然方寸岛是一处无家可归又不愿深陷江湖纷争之人的逃亡之地,那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身不由己之人痛苦难耐。于是我便来到屏亨峰建立了这座屏亨寨,虽然难免还是有宵小之辈觊觎此地,可是只要愿意守护此地太平安稳的人们团结连接起来,我想此地终究还是能够得以留存。”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后朱刑脸色愈加苍白,眼神混沌,扶音轻声说道:“老寨主,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稍后还要喝药,你现在需要静养。”朱刑点点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扶音回头看了一眼顾枝,顾枝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出去和屏亨寨的人说一声,而且好像还有些意料之外的人也来了。”

    扶音点点头,说道:“我再为老寨主写几张药方,之后让屏亨寨的人按照药方照顾好老寨主就行了,我们明天便可以回去。”顾枝伸出手揉了揉扶音的肩膀,轻声说道:“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外面我去应付就好了。”

    扶音点点头,说了声“好”,顾枝咧嘴一笑,伸出手拍了拍扶音的脑袋,扶音疲惫的神色也有所松缓,笑了笑,顾枝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出屋门。

    轻轻合上屋门,顾枝缓缓转身,看向忠义堂大殿中端坐在局中位置的几位老者和不久前在云庚村中见过的黑衣人,屏亨寨的几位长老见顾枝走出偏房便立即站起身,就要开口询问朱刑的情况,可是又不知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几人对视一眼,顿了顿,沉默着站在同样起身的几个黑衣人身边。

    黑衣人中一位神色带着些许笑意的中年人点点头,眼神里有些警告的意味,几位长老心领神会,本该脱口而出的问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大长老拱手抱拳行礼道:“此次多谢少侠出手相助,我屏亨寨才能得以逢凶化吉。”

    长老们在忠义堂焦急等待救治中的朱刑时,通过那个带着顾枝来到忠义堂的年轻人了解到顾枝在忠义堂大殿下的悍然出手,以及对于朱恒这个叛徒的完全压制,已经对于那个陌生少年郎的修为有了几分了解,后来又得了守平阁来人的提点,长老们确信那个来历莫测的少年郎非同小可,自然不敢仗着年纪大如何居高临下,于是开口还是先谢过了顾枝的相助。

    顾枝回了一礼,直起身神色平淡道:“举手之劳而已,屏亨寨的危机还是要交由各位长老和守平阁的各位大人处理,才能处置得恰到好处,我一个外人不敢居功。”顾枝后半句话的语气有些异样,几位长老还未察觉到什么,带着几个手下再次和顾枝相遇的守平阁风雨堂堂主刘磬岩此时却是只能苦笑。

    与几位长老说过了朱刑的情况,听说朱刑可能再也无法动用修为时,几位长老有些遗憾唏嘘,可也还是觉得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已是难得,于是便再次郑重行礼谢过了顾枝和那位丹心楼的女子小神医,还说了之后定有重谢。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看了一眼刘磬岩,刘磬岩见忠义堂中安静了下来,急忙上前一步道:“请少侠移步殿外,借一步说话。”

    顾枝转身走向忠义堂大门,突然顿了顿,回头看向神色茫然站在几位长老身后的年轻人,顾枝抬起手挥了挥,说道:“你也一起来吧。”年轻人愣了愣,心神其实还沉浸在大师兄莫名其妙的反叛和师父不知伤势如何的纠结情绪之中,见顾枝招呼,年轻人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刘磬岩落在最后,侧过头面带笑意对着那几位长老说道:“你们最好不要动太多歪心思,此人的实力不是你们可以轻易巴结的,过犹不及,相信你们还是知道的。”说完,刘磬岩回过头去已经收敛了脸色,紧跟着顾枝和年轻人走出大堂。

    忠义堂里那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先前由于朱恒被废、朱刑受伤而盘算着如何借助那个出手凌厉的少年郎力量的想法此时都安分了下来,一些私底下的窃窃私语也安静了,不敢再多做试探和谋划。

    可是长老们都不由得面色愁苦,如果屏亨寨一下子少了朱刑和朱恒坐镇的强大守卫,那许多早有觊觎的鬼祟之徒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试探扰乱,虽然此次一直在幕后相助的守平阁主动现身,可是帮得了一时,怎么可能时时刻刻护卫屏亨寨?

    况且听说守平阁一直还在不断地扩张势力范围,可见其野心所图之大,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小小屏亨寨身上投入太多注意力,此次能够惊动守平阁一位堂主亲至就已经匪夷所思了,今后更是不用奢望守平阁会时时刻刻盯着这里。

    无法拉拢顾枝,几位长老立即聚在一起重新商讨对策,也不去管顾枝和刘磬岩避开所有人会聊些什么,说到底这也不是现在势弱的他们可以涉足的隐秘。

    一路走下了忠义堂外的台阶,来到了空无一人的练武场,顾枝自顾自站在一些木桩子之间抬头仰望天际,夜幕披散着,山野顶端的长空洁净犹如黑晶铜镜,星星点点的光芒眨呀眨,顾枝微微眯起眼睛,伸出手去,好似想要摘下几颗星辰。

    年轻人站在顾枝身后,低着头不说话,顾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闷闷道:“王泉。”

    顾枝点点头,收回目光,转身看着年轻人王泉,神色沉静问道:“怪我一下子出手就废了你的大师兄吗?”

    王泉依旧低着头,没有看见顾枝那双仿佛蕴藏着万里汪洋的深邃眼眸正注视着自己,也自然没有清晰感受到那种直击心灵的力量,王泉似乎早就有了答案,没有思索太久,回道:“不怪。师兄做了叛徒,联合外人想要侵吞屏亨寨,还下毒害了师父,这是他的错,自然应该承担责任。”

    顾枝伸出双手枕在脑后,看了一眼跟在二人身后却最终只敢止步在练武场外几步远的刘磬岩,顾枝没有理会,还是看向王泉问道:“我听你师父说过了,他虽然收了好几个徒弟,可是真正有习武根骨天赋的,其实也就你和你大师兄二人,如今你大师兄已经废了,今后肯定还有受到更重的处罚,而你师父又卧病在床,可能再也无法动用武道修为,这样,以后谁来守护屏亨寨?”

    王泉没有丝毫犹豫,微微抬起了头,语气虽然仍旧有些茫然无措,可是却带着几分坚定地回道:“就算没有师父和大师兄,也还有我。”顾枝瞥了一眼王泉那双似乎流过眼泪而有些通红的双眼,笑着问道:“就凭你?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我只用一根手指你都打不动。”

    王泉直起身子,第一次直视顾枝的双眼,虽然因为顾枝说的这几句实话而有些恼怒和不甘,可却没有涨红脸反驳,只是坚定地重复着:“师父教我武功,我就一定会守护好屏亨寨。”王泉扬起脖子,似乎在给自己壮胆,说道:“哪怕现在的我还不够厉害,可是我相信只要我好好练武,一定可以做到像师父那样的。”

    顾枝看着王泉倔强的神色,原本装出来的嘲笑模样便多了几分真诚的笑意,不过他很快收起笑容,看向不远处的刘磬岩,刘磬岩站在原地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虽然以他的武道境界自然可以听见顾枝和王泉的谈话,可他却始终有意无意地低着头,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刘磬岩察觉到顾枝的视线,呼出一口气走上前去,拱手抱拳行礼道:“见过少侠。”

    顾枝同样抱拳还礼,笑着道:“刘堂主,又见面了啊。”刘磬岩维持着行礼低头的姿势,嘴角有些苦笑,实在是这还没过几天,就又与这位摆明了远离江湖世事、隐居山野的神秘少侠相遇,很难不让对方以为自己另有所图,一路跟踪至此。

    刘磬岩早就准备好了如何解释,缓缓抬头之后露出真诚的笑意,抱拳说道:“少侠莫要误会,那日分别之后我已与手下之人特别嘱咐过,绝不可打扰了少侠的隐居生活,也未和守平阁禀告此事,一切都按照少侠的意思处理干净。此次屏亨寨之事,实在是巧之又巧。”说到这里,刘磬岩停下了话语,看了眼一旁的王泉。

    顾枝双手负后,随意说道:“无妨,你只管说就是了,既然我们都介入了屏亨寨之事,今后王泉作为屏亨寨的话事人也该知晓些事情。”

    王泉还在思索着顾枝先前所说的话以及屏亨寨如今突逢的变故,此时一头雾水地看向顾枝,不知道自己一个还未在武道上登堂入室的年轻人怎么就当上屏亨寨的话事人了?

    刘磬岩却是心下了然,顾枝这个第一次来到屏亨寨的人都能看出这么多事情来,和屏亨寨早有联系的刘磬岩自然也早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屏亨寨的武力依仗在朱刑和朱恒之外也就只有那些早已老朽的长老们,而其他护卫要不是缺乏武道天赋,就是身份实力都太过低微,显然不可能在此种乱局之下赶鸭子上架做那一锤定音之人,那么整个屏亨寨上下最有希望接过朱老寨主之位的,也就只有王泉这个武道根骨不俗的关门弟子。

    年纪轻轻又有远大前程的王泉,正是此时屏亨寨最为需要的。

    任由王泉在一侧疑惑地挠头,刘磬岩也没多加解释什么,点点头便接着说道:“十年前,屏亨寨遇上过一场灭顶之灾,虽然屏亨寨的百姓们可能无所察觉,可是那一次朱刑却差点就要被几位从海外而来的武道高手围杀而死。”

    王泉蓦然愣住了,记忆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尚年幼时,还未跟着师父学过多少武艺的他只知道跟在大师兄屁股后头玩耍,却记得有一次师父离开寨子好些天都没有回来。

    “那时宗主大人带着尚在兴建中的守平阁中人全数赶赴支援,这才救下了朱刑,也是在那之后守平阁和屏亨寨在暗中有了关联,一直到今日,也未曾断绝过。”

    刘磬岩作为最早跟随那位宗主大人兴建守平阁的元老之一,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宗主大人的真面目,但许多大事却都曾亲自参与其中,那一次援救朱刑的任务中也出了大力气,此时娓娓道来毫无保留。

    “朱刑老寨主是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的武道宗师,自然不相信有人会那般不计代价地出手相救一个陌生人,所以得救之后,便直截了当问了宗主究竟是想要什么。朱刑明言,若是为了屏亨寨而来,那他也只能忘恩负义一把,以怨报德,因为即便是拼了命,他也要保住屏亨寨。”

    “宗主大人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既是为屏亨寨而来,也不仅仅是为屏亨寨而来’,也是因为这句话,朱刑才愿意收起一身真气和宗主大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刘磬岩言语简洁,却说得细致,让人好似身临其境一般。王泉已经全然沉浸于当年往事之中,震诧无言。

    顾枝只是默默听着,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