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生死间道理自明(二)
还了马车,几人来到小巷里的院子中,孩子在路过自家院子的时候猛地跑了进去,然后紧紧关上了院门,待得顾枝旗岸几人在院子亭中坐定,对面院门再次打开,顾枝正要再与旗岸询问几句,却见孩子跟在乐姨的身后急匆匆走出院门来到了院子里,几乎是在同时,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各自眼底的震惊。
刚才旗岸话说的太快太急,顾枝和扶音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女子的名字,此时反应过来,澜珊?这和乐姨曾提起过的孩子的姨娘的名字一模一样,难道说?
那个始终温婉平静的女子第一次展露出急切的神色,她带着孩子来到亭子里,顾枝和扶音站起身,旗岸和徐从稚也跟着站了起来。
见娘亲没有说话,早就心急如焚的孩子站在女子身前,皱着眉头看向顾枝和旗岸,问道:“你们说那个到奇星岛上的武道高手叫做澜珊?是个女子?她去找的是谁?她为什么要去找人?”方才,孩子在村口处听的一头雾水,只是听到了澜珊的名字就已让他乱了方寸。
女子伸手搭在孩子的肩头,示意他冷静一些,女子的脸色其实也好不到哪去,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满是忧愁,刚才不过是听孩子简短说了几句,女子就有些不好的猜测,此时急匆匆赶过来,心中也满是疑惑。
顾枝没有在意孩子话语中的急切和焦躁,他看向乐姨,斟酌了一番言语说道:“如果没有错的话,那个去往奇星岛找到我三叔谢洵的武道高手,应该就是君策的姨娘澜珊,而那个澜珊想要救下的人,应该就是谕璟了。”
说到这里,顾枝结合起这些时日以来从守平阁那得来的消息,确定了那个穿着黑衣坐在轮椅上的守平阁宗主大人已经不在这座岛上,所以澜珊找到谢洵想要去救下的“二哥”,就是谕璟?
可是澜珊还有谕璟又与谢洵是何关系,为什么是二哥?谕璟和澜珊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谢洵当年又是因为什么离开了承源岛,和先生分别那么多年才再次重逢?
顾枝心底里也有无穷无尽的疑惑,却没有察觉到乐姨的眼底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而逝,女子低声问道:“你的三叔,是谢洵?”
顾枝点点头,女子又接着问道:“那你的父亲是?”顾枝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女子会突然这么问,他摇摇头,回道:“当年我被先生所救之后就失去了八岁以前的所有记忆,是先生和三叔照顾着我长大的。”女子慢慢低下了头,看不清神色。
顾枝只当是女子听闻了澜珊和谕璟的消息之后有些担忧,没有多想,他此时心中满是谢洵再次动用修为带来的莫大危险,他看向旗岸问道:“三叔有说是要去找谁报仇吗?又或者提过他要去哪里?”旗岸摇摇头,应道:“没有。”
孩子依旧担忧着二叔和姨娘的消息,双手攥着拳头问道:“姨娘有说二叔是出了什么事情吗?”旗岸还是摇头,手掌握着拳头狠狠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道:“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些事情记不太清,可就是想不起来。”
顾枝没有意外这样的回答,按照三叔的性情,恐怕这也是他刻意为之,就是不想让旗岸和顾枝等人知道自己将去向何处,更不要他们去救自己。顾枝咬紧牙关,他知道,谢洵这是不管不顾舍弃了一切要去拼命了。
究竟是怎样的对手值得谢洵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日子也给再次舍弃了,甚至破开了顾筠和扶音这么多年种下的种种禁制,也要恢复全部修为去全力一战。
顾枝很快有了主意,即便谢洵不肯留下线索让自己找到,可是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三叔去送死。在先生和魏崇阳死后,扶音和三叔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顾枝决定回去奇星岛,哪怕醉春楼搜寻不到消息,顾枝也想好去找降魔殿的协助,无论如何他都要拼尽全力找到谢洵的踪迹。
顾枝思绪百转,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他突然想起当年在自己和扶音引荐之后,谢洵亲自拜托鱼姬和醉春楼去寻找的人,那时谢洵不肯和顾枝扶音明说,难道就是在找澜珊和谕璟?
顾枝没有犹豫,他转头看向旗岸,语气坚定道:“我们现在就回奇星岛,既然你找过醉春楼,鱼姬肯定会在这段时间找到什么线索。”旗岸使劲点头,面色坚毅。
说完,顾枝又看向强忍着情绪站在原地攥紧拳头的孩子,顾枝语气低沉说道:“君策,我一定会去救三叔,而三叔既然是为了去救谕璟前辈和澜珊前辈,那么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突然,顾枝停下了话语,他看向身子摇摇晃晃的乐姨,急忙上前一步扶着,却见不知何时女子已经闭着眼睛昏了过去,顾枝急忙抱着女子走进了屋子去,孩子虽然此时脑子里一团浆糊,可是眼见母亲再次病倒,急忙跟了进去,扶音抓起药箱跟在他们身后。
将女子在床上放下,扶音仔细检查一番,如释重负轻声说道:“乐姨只是因为突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再加上本就体虚,所以暂时昏了过去,休息一下就好了。”顾枝点点头,孩子一脸茫然无措地顿在床边,双手抓着头发,埋下头。
顾枝看着孩子却不再多说,他皱着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女子,然后走出了屋子,扶音也跟在顾枝身后走出,缓缓合上了屋门。
站在大堂里,顾枝手指下意识地搭在腰间朱红酒葫芦上,扶音看得清楚,与顾枝再熟悉不过的她一眼就看出了顾枝此时内心的烦忧。
扶音率先开口,她语气平稳地说道:“我会准备好药草和针灸的东西,你带在身上,找到三叔之后便立即按照当年先生教给我们的法子禁制住三叔的境界修为和气府窍穴,如果救治及时,我会尽量找到方法,一定可以救下三叔的。”
顾枝点点头,对于扶音的话没有丝毫怀疑,他永远相信她,就像她永远相信着他一样。
顾枝手掌握住酒葫芦,沉声道:“我必须尽快赶回奇星岛,我会让徐从稚留下来照顾你们。”扶音没有劝阻,也不会劝阻,因为对于扶音来说,顾枝和谢洵也同样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最后,顾枝松开握着酒酒葫芦的手,双手搭在扶音的肩头,咧开嘴角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说道:“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带着三叔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扶音上前一步抱住顾枝,低声呢喃:“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顾枝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就连包袱也只是简单塞了几件衣服进去,此时便开始赶路,如果和旗岸一样坐上那些无需中途停靠的船只,其实赶回奇星岛最快也就需要半月有余的时间。
如今时间紧迫,顾枝和旗岸没有再犹豫,急匆匆地离开了云庚村,徐从稚将他们送到了村口,扶音留在院子里照顾乐姨。
离去之前,顾枝看着徐从稚,徐从稚却只是摆摆手说道:“放心,虽然我觉得我也应该一起去,可是现在方寸岛这里有扶音他们在,我会留下来照顾好他们的。”说着,徐从稚拍了拍腰间的刀鞘,顾枝便不再多说,拱手抱拳然后转身离去。
天空中蓦然有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比方寸岛上以往任何一年任何一日的大雪都要来得迅猛和声势浩大,小院里,扶音站在屋檐下抬头仰望天空,她双手合十,轻轻将指尖风铃笼罩掌心,她独自祈祷,只是希望那个再次离别远走的少年,平安归来。
那个少年,本以为从倾覆战乱之中离去,便从此可以安稳世事宁静祥和,可世间总是不肯放过,那些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也总是会缭绕在所追寻的自由的道路上,挣不脱逃不开。
烟柳巷外有夕阳的余晖细碎洒落,身穿素朴布衣的中年男子双手负后,晃晃悠悠地从巷子口走来,他脚步闲散,目光随意看着,有一些早早开门迎客的楼阁外站着满面带笑的揽客少年郎,只是看见了中年男子之后却都不自觉地站开了些,自然更不敢主动上前搭话招揽,其实说不上来这个看着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有什么不同,可就是那好似浑然天成的气势便如山岳一般,横亘原地也遥不可及,高高在上。
中年人好像根本没有看出周边路人的奇怪,他一路走到了醉春楼大门外才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看着那孤悬顶上的阁楼,中年男子甩了甩袖子,迈步走进醉春楼。
醉春楼中的格局与寻常酒楼并无太大差别,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散落各处垂下帷幕的雅间,这也是醉春楼能够在苍南城甚至奇星岛南境都声名鹊起的根本所在,每夜在那其中都会有醉春楼的艺伎和舞姬尽情演绎,更有精通琴棋书画、投壶舞剑的奇妙女子令人目不暇接。
醉春楼有一个绝不可轻易触碰的界限,那就是这些各有所长的女子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曾经也有武林豪阀和高官权贵全然不当回事,以为自己仗着那权势实力便能无所顾忌,可是后来无一不是无声无息地就横死长街,就连出面收尸的人也无,那时人们才知道,看起来幽居烟柳巷的醉春楼,背后的权力和地位其实非同小可。
外人兴许不知道此间细节,不过此时走入醉春楼、又得那些女子恭敬行礼的中年男子却是心知肚明,醉春楼能有这种超然地位,其实归功于少竹和鱼姬这两位楼主。
在庙堂深处,那些真正站在权势之巅的人无不清楚,这两位醉春楼的楼主为奇星岛的复兴和新政的推行,都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且不说当初奇苍皇帝能够率领大军在奇星岛西境起事以及之后往北境而去的长驱直入,那个后来死在孤山之下的醉春楼楼主出了多大的气力。只说奇星岛收复之后,若不借助号称通晓天下事的醉春楼,那位年纪轻轻的奇苍皇帝怎么可能只用短短的三年时间就清扫干净占山为王肆无忌惮的江湖人?更是能够将那些传承百年的豪阀贵族全都记录在案。
正是因为醉春楼那深不可测的信息来源,这才有了镇魔殿在奇星岛四境的雷厉风行,也才让奇星岛有了如今百废俱兴的繁华景象。
所以,既然奇星岛的皇帝陛下都愿意给予醉春楼足够的尊重,那么胆敢不开眼挑衅醉春楼之人,下场如何凄惨也不会有任何人敢说一句二话。
中年男子绕过了精美繁华的大堂,沿着藏在暗处的阶梯走到了醉春楼上的孤单阁楼外,中年男子没有看向一侧那紧闭屋门的偏房,伸出手轻轻敲响房门,早已知晓有人登门的鱼姬打开房门,点点头行礼道:“见过黄先生。”
黄草庭也点头回礼,鱼姬让开道路,黄草庭走进阁楼坐下,鱼姬也在桌案后坐下,刚刚鱼姬看到黄草庭从小巷外走来便准备着的茶壶此时正好烟雾升腾,鱼姬施施然温杯烫罐,黄草庭也不急着开口,四处打量着装饰别具一格的阁楼,烛火闪烁中更是别有一番风采。
鱼姬将茶杯推到黄草庭身前,笑着说道:“黄先生也要体谅一下烟柳巷的生意啊,您这一路走来可不知道有多少人吓破了胆。”说话间,鱼姬并没有看向黄草庭,可是就在方才,哪怕她独依栏杆居高临下,也依旧能够清晰感觉到那股犹如猛虎下山的磅礴气势,全然来自身前这个看起来无甚出奇的中年人。
所以黄草庭一路走来,过往行人只能避其锋芒,甚至噤若寒蝉。
黄草庭端起茶杯轻轻吹散雾气,语气平淡道:“太久没有舒展筋骨,难免有些生疏,还望楼主莫要怪罪。”语气里带着调侃,可是对于黄草庭此行所来早有预料的鱼姬却丝毫不觉得轻松,她缓缓抬头直视黄草庭的双眼,这个这么些年来好像一直对于世间一切无所上心更再不过问世事的武道宗师,此时终于有了当年一同前去魔宫的那锋芒气势,毫无收敛。
鱼姬自然知道,以黄草庭当年曾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想要压制境界或是掩藏修为避开常人发觉实在是轻而易举,所以如今这个毫不掩饰修为实力登顶醉春楼阁楼的武道宗师,定是有所求。
鱼姬放下茶杯,语气沉重问道:“黄先生此次为何而来?”
黄草庭喝了口茶水,赞叹了一声,这才轻声缓缓应道:“谢洵离开奇星岛之后去了何处,想必如今醉春楼也已知晓了吧。”鱼姬只是点点头,黄草庭接着说道:“旗岸离开奇星岛是去找顾枝?”鱼姬还是点点头,黄草庭最后问道:“那程鲤离开又是为何?”
鱼姬呼出一口气,看来幽居小小武馆之中的黄草庭其实也并不是对世事毫不在意,至少在苍南城里,黄草庭想要知道些事情根本不难。
鱼姬想了想说道:“谢先生之所以离开是为了去救当年‘崆玄七侠’中的谕璟,那时我还并不知道他们离开的真实原因,所以便让旗岸去方寸岛找到顾枝,毕竟说到底这也算是他的家事。可是后来我得到了消息,原来谢先生之所以会那么急匆匆地离开,甚至不惜破开禁制恢复修为,都是为了一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人,于是我便让程鲤再去送一个消息,希望顾枝回来之前能够有所准备。”
鱼姬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其中掩藏了些东西,可是黄草庭在话语落下之时却已经语气平缓地接道:“那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人,是魔君?”鱼姬轻轻叹息一声,再次点点头,黄草庭突然笑了起来,也不解释自己到底是如何猜出来的,他站起身,拱手行礼,郑重道:“敢问楼主,我应往何处去?”
鱼姬连忙跟着站起身,神色复杂凝重地看着黄草庭,片刻之后,鱼姬轻声说道:“宣艮海域,出云岛。”黄草庭抬起头,然后再次行了一礼,鱼姬郑重回礼。
最后离去之前,黄草庭便还是那副这三年来无风无波的平常模样,只是看着鱼姬语气轻缓地说道:“很多事情本就不该你们这么早便去面对,至少让我们这些老江湖将路走过一遍了,你们再一往无前吧。”
说完,黄草庭便离开了醉春楼,鱼姬坐在栏杆边,看着消失在夜幕灯火中的黄草庭的背影,鱼姬伸出手撑着下巴,细细思量着黄草庭那句不知为何便让人觉着悲伤和唏嘘的话语。
孤悬阁楼之上,女子凭栏而依,神色朦胧,最后只是觉得,好像有那一座早已摇摇欲坠的江湖,最终还是轰然坍塌了。
万里汪洋上,船帆远去又归来,玉乾海域的繁华景象更在海上,一艘满载货物的高大楼船自旭离海域驶来,与那居高临下瞧着毫不出奇的小小商船擦肩而过,楼船船头上站着一个腰间悬刀的年轻女子,她眺望远方,却不知道脚下那艘小小商船里,也有故人。
顾枝坐在商船的幽暗船舱中,闭着双眼。
汪洋跌宕起伏,他自岿然不动,原来早在山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