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生死间道理自明(三)
绵延大山外,汪洋拍岸处,一艘小舟自高大货船底下驶出,悠悠扬扬地停靠岸边。
腰间悬刀的年轻女子远望了一眼视线中的狭小山路,她转身从袖中取出几颗银锭递给掌舵的老船夫,面色苍老的船夫不知是不是得了货船商家的提点,神色恭敬地点头哈腰,连声道谢,女子摆摆手没有说话,她踏入岸上,也不见步伐如何辗转,老船夫眨眨眼,已经不见了女子的身影。
女子离开岸边后,没有沿着方寸岛港口附近许多年来人们开辟而出的路途行走,反而孤身走进深山,在荒草丛生的狭小山路间奔走,女子的神色始终没有什么起伏波动,可是眼底却有些急切,不知是因为那个将要说出口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人,还是因为要去见的那人已经许久不见。
女子埋头赶路,没有察觉到方才海上风平浪静的天色,此时在方寸岛上抬头望去却已是阴云密布,冬日呼啸的冷风拍打在女子的面庞上,女子微微皱眉却没有停下脚步,深山里的小路上堆积着细碎的雪花,还有融化的水珠悬挂在干枯的枝叶间,女子全然视而不见。
深山里抬头望去也只能看见山巅的皑皑积雪,顺着记忆中方寸岛地形图的轨迹,女子在奔走的方向上不偏不倚,其实早已临近那座村庄,可是女子蓦然停下脚步,她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不知觉间摒住了呼吸,她扶了扶身后缠绕着布条的包裹,然后伸手握住了腰间刀柄,蓄势待发。
空无一人的深山四下里静悄悄的,女子却身体紧绷丝毫不敢放松,她慢慢伏低身子,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身形一闪来到了一棵尚还吊着几片枝叶的树冠上,她的视线来回巡视,神色警惕,甚至隐隐有些紧张。
似乎察觉到了女子的戒备,悄无声息走近的某个人轻笑一声,肆无忌惮地踏着雪地现出身形,女子蹲在树上,神色并没有因为此人的出现而松动,反倒是越加凝重,而那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不管不顾地走到树木环绕间的空地,抬头和女子对视,嘴角扯着一个暴戾血腥的笑容。
壮汉看着女子,眼中带了几分兴趣,所以刻意抑住了澎湃汹涌的真气,怀抱双臂笑着问道:“如果晋汉那家伙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也是什么修罗九相之一吧,那么你是哪一个呢?”
女子没搭话,心境却有些沉重,虽然她和鱼姬不是没想过那个神通广大的魔君恐怕也早就发现了方寸岛的所在,可是如今和这个气焰滔天的家伙正面遭遇,女子还是皱眉叹息,那位“死而复生”端坐幕后的魔君可真是深不可测啊。
至于女子是如何一眼就看出眼前的敌人来自于魔君座下,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女子察觉到此人存在的那一刻,竟有年少时自己直面林山岛岛主的那种渺小之感,可如今她的修为已经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了,却还是这般几乎提不起丝毫抵抗念头,女子想不到,除了魔君还有谁能够在手底下养着这么一位足以匹敌天坤榜上武道宗师的神秘高手。
壮汉见女子不搭话,却也不恼,只是重新抬脚慢慢走近,站在树下看着渐渐融入黑暗里的女子,脸上笑意不改,有些恍然大悟:“原来是‘幻影’程鲤,有点意思。”
壮汉是真的觉得有些意思,在得知所谓“修罗九相”几人的传闻之后,壮汉其实对于此人和另一位女子‘罗刹’鱼姬最为感兴趣。重要的不是传闻中这二人皆是绝色,而是因为其中一个所学功法刁钻阴暗与自己所学的武道恰好互为克制,而另一位以女子之身却修习专走海纳百川路数的蛮横武道,那般气象让人叹为观止。
壮汉笑了笑,再次看向树冠却早已不见了女子身影,壮汉心中虽然有些忌惮此人功法究竟有多少对于自己的压制,可却仍是战意盎然,就那样站在原地,方圆百丈之内皆在掌握,所以他有足够的自信,无论那个女子如何费尽心思,也只能在这方圆之间与自己周旋。
藏在暗处的程鲤神色并不轻松,她一眼就知道此人功法走的是一力破万法的霸道路数,而自己所学武道虽然擅于潜行暗杀,可是这一次狭路相逢,没有早做准备的她其实就已经落入下风,如果再被逼得只能在方丈之间交手,那么最终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程鲤思虑极多,却没有丝毫退缩避战的想法,她很快在壮汉圈定的限制中游走了一圈,却发现真气流转周身的壮汉好似没有丝毫破绽,程鲤神色愈发凝重,可是心中却慢慢平静安定,此时在她的眼中只剩下了壮汉一人而已,同时习武之人体内的窍穴脉络也完整呈现在她的眼中。
程鲤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可是壮汉没打算站在原地给她这个机会,他脚步拧转,呼啸风声炸响,他转身出拳,有电闪雷鸣随行,拳罡好似一幢洪吕大钟,从天而降砸向了阴影中的程鲤,程鲤被迫显出身形,抽刀出鞘,一点一撞破开拳罡,同时脚步一踏地面,牵着残影出现在壮汉的头顶,程鲤反手持刀,狠狠刺下。
壮汉双脚一沉陷入地面,双臂抬起就要硬生生接住女子的刀刃,可是程鲤身形再次一闪,落下的刀刃竟然只是一道轻飘飘的残影,不知为何,壮汉收起了笑意,微微皱眉。
程鲤再次躲进黑暗中,此时天空中阴云层层堆叠,深山里更是犹如陷入了黑夜,壮汉扎根原地,然后开始不断出拳,向着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轰击而去。
只是时不时能够听见拳风撞击在女子身上的沉闷声响,却始终捉摸不到女子的所在,壮汉并不着急,毕竟自己就是为了打架而来,而其他的事情则还有其他人去负责,所以在出云岛藏了这么久的他决定借此机会好好施展一番拳脚,不然之后空有一身修为却遭天下人耻笑可就不好玩了,壮汉扭了扭脖子,换了一口气就要继续出拳。
躲在暗处的程鲤并不轻松,甚至由于为了尽量再看清楚些眼前敌人的破绽硬生生挨了好几拳,其实已经伤了内腑,程鲤强行压制住了气血的上涌,否则一旦由于血腥气息暴露了自己,那到时敌人的拳头就会犹如雨点一般毫不留情地砸落在自己身上。
程鲤眼见着壮汉毫无顾忌地换气,知道自己只能冒着极大危险抓住这算不得机会的飘渺时机,哪怕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也要找到破绽逃出生天,至少要将魔君还活着的消息告诉顾枝和徐从稚为先。
程鲤从黑暗中一步走出,恍若夜幕高悬的星火光芒,一刀直前来到壮汉的面门。
尚未蕴养出新一口真气的壮汉却不紧不慢地挪了挪脚步便躲开了女子的刀刃,同时双手猛地伸出就要钳制住程鲤手中长刀,可是在半空中却突然顿住,这一次程鲤没有因为一击落空而骤然消失,双手持刀,贴着地面砍向壮汉的双腿,壮汉大喝一声,周身气息释放,竟将程鲤硬生生撞开了去。
壮汉双腿屈膝站在原地,眼中终于有了些恼怒,自然不是程鲤真的为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说到底就算是长年潜居出云岛的他也清楚,以自己如今的修为武学其实已经足以在汪洋之上横着走了,无敌手不至于,可只要不遇到那些只能被迫困守一地的岛屿之主,那就安然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即便早有耳闻这个穿着银色衣衫却依旧能够完全融入黑暗的女子的难缠,却没想到竟是这般让人气恼。只说方才的几次交手,壮汉虽说存了戏耍的念头才一次次让程鲤再次躲入黑暗,可程鲤展现出来的手段却也不算少了,那抹了不知多少层阴狠剧毒的长刀、那藏在袖口衣衫之间的银针、那层出不穷突如其来的飞刃落叶,还有就在这方丈之地内悄然升腾而起的白色毒雾。
壮汉龇牙咧嘴,琢磨着再这么玩下去可能会阴沟里翻船,于是便收起逗弄的念头,身形同样在林间拖曳出道道残影,紧紧跟住了程鲤藏身的黑暗,即便无法找出具体方位,可是壮汉不打算让程鲤继续躲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天色昏暗,也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此时究竟是清晨还是黄昏,终于在一棵歪歪扭扭的枯树下,真气运转不济的程鲤现出了身形,哪怕只是眨眼间的片刻,可是一直缀在不远处的壮汉却已经蓄势待发,眼见着程鲤靠着树枝现身,一拳便呼啸而至,直扑程鲤略显单薄的身影。
程鲤举起长刀挡在身前,硬生生抗住了这一拳,然后借着势头后退一步,壮汉一愣,这才发现程鲤居然已经站在了自己真气所能掌控的范围外,壮汉大笑一声,眼底却满是残忍嗜血,他心里低低骂了一句都怪自己太久没有与人动过手才这般生疏大意,可他依旧脚步不停,转瞬间便来到了程鲤摔落的身影前。
程鲤蜷缩在地,受了壮汉全力而出的几拳之后,即便她已经尽量用真气护住了气海窍穴,可此时也依旧疼痛难忍,再也提不起一口新的气息,只能摘下背后长条包裹和长刀一起抱在怀里,躺在地上一声不吭。
壮汉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着程鲤,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不知道那边的战斗落幕了没有,想来也应该是手到擒来吧。想到这一次好不容易离开出云岛能够与人出手对战却就要这样草草收场,壮汉觉得好生无趣,他低头看向程鲤,突然说道:“方才你明明有机会伤我,为何最后却退了?真是让我失望啊,我还以为,能够见到一个,女子剑仙?呵。”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抬脚踏下。
势大力沉的一脚重重砸下,可是地上却只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壮汉微微皱眉,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枯树下半跪着一个年轻男子,紧紧地将浑身颤抖的程鲤抱在怀里。
壮汉从地上拔起脚,攥紧拳头猛地冲去,可是那个好似眼前只剩下了程鲤的年轻人却不知如何动作就用一把破碎的长刀锁住了壮汉前行的路,同时身形一退,带着程鲤来到了另一棵树下。
程鲤睁着眼睛,嘴角鲜血流淌而下,她模糊的视线里渐渐勾勒出眼前熟悉男子的面容,她伸出手却又放下,嘶哑着声音说道:“魔君,还活着……他,是魔君派来的,要杀你们……”那个满眼心疼的年轻人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皱着眉间握住程鲤的手掌,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没事了。”
程鲤缓缓闭上了眼睛,年轻男子伸出手抹平了程鲤额头散乱的发丝,他将女子轻轻地放在树下枯叶堆积处,然后看到了女子睡去之前递给自己的长条包裹,年轻人拿起包裹,全然不在意身后壮汉已经突破了长刀碎片的限制,也好似没有察觉到还有另外两人同时来到了场间。
年轻人轻轻拆开包裹,看见了一把锋利崭新的长刀,年轻人眼神温柔地看着沉睡的女子,第一次从脸上神色中展现出了内心深处真正的情感,也正是因为这骤然涌动的情绪,此时的他手掌微微颤抖,从未有过的愤怒,犹如滔天卷动的烈焰,披挂在他的身上,于是当年曾与一人并肩面对鬼门关的那个“戮行者”徐从稚便又一次将要对着世间出刀。
看着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青衫老者和软甲女子,壮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此人是谁?为何那家伙的刀会在他手上,还碎成这样。”衣衫沾染灰尘的老者面色凝重,回道:“那个嗜刀如命的武疯子死了,甚至都没能逼得眼前此人出刀。”壮汉啐了一声,低声吼道:“那你们俩干嘛呢?”
面色冷漠的软甲女子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此人在与齐境山一战之后还有大机缘,现在的境界修为与当初点星岛上相比已是一日千里,这下麻烦了。”壮汉皱眉问道:“此人就是拖住齐境山的那个叫做什么‘戮行者’的年轻人?更强了?怎么可能,连齐境山都杀不了的人,还能更强?”
老者冷哼一声,也不顾及壮汉的面子,其实在他们几人之中,单论修为自然是那个已经死了的用刀的家伙最弱,可要说战力,那这个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如何运用的壮汉才是最弱的那一个,所以对于壮汉的井底之蛙和诧异震惊老者有些不屑一顾,他冷冷道:“不管如何,主公的任务要是完不成,我们回去也是死,有的是人能够接替我们的位置,所以要么拼命讨一个机会,要么就只能回去等死。”
说完,老者身影消失不见,显然已是潜行暗处做好死战的准备,软甲女子虽然并不如何忌惮方才雷霆出手便杀了一人的徐从稚,可是对于这人此时身上的气势和那把始终悬在腰间没有出鞘的刀,女子还是无法不在意,如鲠在喉。于是她站在了一棵树上,闭着双眼暗自调息。
空旷的林间山路上只站着壮汉一人,此时对于眼前年轻人一无所知的他心头莫名有些发毛,毕竟看着修为高出自己一截的老者和女子都如此警惕戒备,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早做打算才好,可是还未等他整理好思绪,那个始终站在原地背对三人的年轻人缓缓转身,方才还冲天而起的气势骤然下沉,古井无波。
徐从稚看向壮汉,语气毫无起伏地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壮汉没有搭话,攥紧的拳头间积攒起汹涌真气,突然现身在一块嶙峋怪石上的青衫老者没有隐瞒地回道:“如果那个‘地藏顾枝’没有离开的话,我们也打算送他一程。”
徐从稚露出笑意,看着老者问道:“哦?你们打算把我们俩一起杀了?”
老者皱眉摇头,却听见徐从稚语气轻蔑地自问自答道:“那你们也太不自量力了些,就凭你们几人了,还想将我们二人一起杀了?”老者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就连心神也早就无风无波,他并没有因为徐从稚的言语而动摇,缓缓道:“主公说你们还有些用处,所以并不打算杀你们。”
徐从稚将藏在竹鞘内的崭新长刀握在手中,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当年未能与魔君亲手一战已是憾事,如今大好机会,说什么也得走上一遭啊。”
话语落下,老者和壮汉女子就看着与传闻里内敛冷淡的“戮行者”截然不同的徐从稚缓缓抽刀出鞘,竟是毫不遮掩锋芒毕露,在他的身旁,汹涌真气卷动呼啸狂风肆虐,落叶伴随细雪飞舞作乱。
徐从稚站在他们身前,即便天空中阴云厚重,可此时的少年郎,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