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一十三章,行路难太平在鞘(一)

    夜幕下灯火阑珊人潮如织,哪怕天空圆月已经随着中秋盛节的落幕而远去,可日渐繁华的苍南城中,依旧有那满怀期待和希望的人们愿意在繁忙之余的黄昏黑夜,带着家中女眷和孩童,奔走于大街小巷,放飞那一个个承载着愿景的灯笼,随风飘去,好似点缀于琼楼玉宇的晶莹光华,星星点点。

    而在那人声鼎沸的高处,只有几盏微弱烛火忽明忽暗的孤悬阁楼中,一袭红衣的倾城绝色女子还是独自一人凭栏而坐,她伸出白皙如暖玉的手掌轻轻撑着下巴,眼光漫无目的,不知看向遥远天际,还是纷杂世间。她的眼底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又似乎有无数情感稍纵即逝、如梦幻泡影。

    醉春楼的生意向来是这苍南城烟柳巷中最好的,无论那些愿意一掷千金的权贵豪阀是为了附庸风雅,还是想要凭借一次又一次货真价实的千金万两讨得那个从未有人见过的楼主大人一眼青睐,总之醉春楼的名声在整个奇星岛南境算不得微不足道,即便有些个不清楚醉春楼背后隐秘的人慕名而来,也会由衷慨叹醉春楼中女子的色艺双绝,名不虚传。

    只是这些,终日独坐空无一人高悬阁楼的红衣女子却从未去看过,醉春楼的生意如何、那些权贵豪阀如何不要脸面地一掷千金,红衣女子都从不放在心上,而那些换了便服轻装,时不时在烟柳巷巷子口晃荡的降魔殿中人,女子也只当没看见。

    阁楼孤悬于醉春楼上,与那人来人往的世间,离得有些远,也离得有些高,于是许多声音其实都被隔绝在外,这自然也是女子想要的清净,只是今夜,阁楼一侧那一间从来不曾打开过的偏房却有人轻轻推开了屋门,女子双手十指交缠在一处,眼神依旧迷离散落,了无牵挂。

    脚步声轻轻响起,那个没有打一声招呼便大摇大摆走进偏房的人似乎正在细细打量那间不知是否已经落满灰尘的屋子,女子想了想还是起身从身后桌案上取了一壶酒,揭开泥封自顾自喝了起来,似乎在等待。

    终于,偏房的屋门再次合上,片刻后,女子独坐的阁楼屋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双指捻住酒壶的红衣女子随意挥手,屋门吹拂而开,站在屋外的那人走进屋子,不忘随手合上屋门。那人没有急着走到女子身边,也没有急着开口问些什么,他自顾自走到了悬挂几幅名画的墙壁边,拿起火折子轻轻一吹,然后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将那些随意散落的蜡烛一一点燃,他轻声说道:“怎么总喜欢把屋子弄得这么暗。”

    红衣女子喝了一口酒,微微扬起的白皙纤细脖颈悬挂着几滴晶莹,在烛火中熠熠生辉,衬托着一袭鲜艳红衣的女子好似画中人。女子手指摩挲着酒壶边沿,嗓音清冷地回道:“怎么,副楼主百忙之中还要来查一查醉春楼的账目?”

    那人坐在桌案后,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握在掌心,他闻言笑道:“这生意的事情楼主大人还是不要取笑我了,我可不敢指指点点。”女子依旧背对着他,将酒壶轻轻放在栏杆上,一根手指抵住酒壶壶口边缘,另一只手掌轻轻拍打,酒壶摇摇晃晃却始终立在栏杆上那方寸之地。

    那人笑意散去,端起手中空荡荡的朱红色酒葫芦,语气低沉问了一句:“三叔去往何处,醉春楼已经查出来了吧?”女子转过身,看着眼前坐在烛火光芒中熟悉的少年,正是从千万里外日夜兼程赶回来的顾枝,此时的他风尘仆仆,满身疲惫,可是那双璀璨如故的眼眸却有无数星尘亮起又熄灭,起起落落,只在他的眼中便有万千气象。

    自那年幼时便喜好一身红衣的鱼姬捧着酒壶,语气清冷说道:“宣艮海域,出云岛。”顾枝轻轻点头,却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坐在原位低下了头,鱼姬一挥袖,搁放在墙角的一坛酒忽地落在顾枝身前,顾枝轻笑一声,端起酒壶赞叹道:“原来好酒都被楼主藏在阁楼里了啊,这么多年来可都没能喝上一口这甲子佳酿啊。”

    鱼姬淡淡道:“这酒一壶千两,当年师父都舍不得喝上几口,你若是不要就还我。”顾枝急忙抱在怀里,微微侧过身应道:“别,我拿回去藏在竹楼里,还能多攒个几年,到那时再喝又别有滋味了。”

    鱼姬斜靠着栏杆,问道:“你要回赋阳村?”只是不等顾枝回答,鱼姬便轻轻“哦”了一声,喃喃道:“原来是藏在那里了。”顾枝笑了笑也不多解释,他将酒壶放在桌上,手中掌心依旧握着那个光滑小巧的朱红色酒葫芦,他低声开口:“鱼姬,当年三叔和先生,究竟是托醉春楼去寻什么?”

    鱼姬沉默了片刻,喝了一口酒这才斟酌着言语答道:“当年顾先生和谢先生一直在寻几个人,只是有些人已经早也不可能寻得到,而有些人有心躲起来醉春楼也难以轻易找得到,所以这么多年来也就找到了个承源岛,以及那在顾先生口中‘算不得故人的故人’。”顾枝知道,这个所谓的“故人”就是顾生和周厌的师父。

    顾枝微微皱眉,鱼姬也知道顾枝想要问什么,便接着说道:“若是之前我也只当他们都已死在了当年的魔宫之前,可是澜珊的到来,以及谢先生的离去,我这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一战之后居然真的还有人活了下来,其中一人,还是年少时便得诸多江湖中人赞誉‘天下筹算第一’的谕璟,此人即便是当年师父尚在之时,调动醉春楼的所有势力想要寻得其有意遮掩的行踪也绝非易事。所以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都只能让谢先生失望了。”

    顾枝紧皱眉间,他嗓音低缓问道:“当年,魔宫一战?”鱼姬点点头,说道:“谢先生,澜珊以及谕璟,当年都是‘崆玄七侠’之一。”顾枝猛地抬起头,神色间有些震惊,只是很快却又只是惨然一笑,他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为何我当年就不肯多问一句呢?”

    只是一瞬间顾枝就明白了许多事情,当年他不是没有听周厌和于琅他们提起过“崆玄七侠”,可是如果他愿意多问一句,是不是早就可以知道在那七个曾经立于武道山巅的少年中,有个喜好着一袭青衣的男子?是不是自己多问一句,三叔就会愿意说几句当年的旧事?是不是自己就能多做一些?

    顾枝松开握着酒葫芦的手掌,而另一只手掌却紧紧攥拳,骨节发白,鲜血顺着手腕留下,滴在他惹满烟尘的衣衫上,像是一朵朵盛放的花,孕育着悔恨的苦果。

    有些时候,总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当年初见还是一身青衣的谢洵,年幼的顾枝和扶音只看出了他眼底的忧伤和让人捉摸不透的愁绪,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疏离久远,于是让人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好似走得近些,就要牵扯上荆棘的尖刺。所以少年哪怕知道此人是自己的三叔,也不敢去走近那一步,因为他始终都不明白那看向自己的眼中为何满是悲伤。

    当年战乱落幕之后,顾筠还在时,谢洵时不时会来竹楼喝酒,可是顾枝总忙着去打理木匠铺子,所以总是匆匆见过几面也没能多说上几句话,后来顾筠走了,顾枝独自躲了好些日子,更加不敢去见谢洵,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扶音,也对不起谢洵。

    顾枝一直都在害怕,他怕从那双不知何时起就苍老浑浊的眼眸中看见悲伤之外的其他情绪,比如失望,比如怨恨……所以哪怕只隔着几条小巷他也从未在闲暇时提着酒去聊聊天,哪怕中秋除夕,他也只是送去几样无关紧要的贺礼,更是坐下来谈不了几句话。

    现在想想,好像是总觉得时间还多日子还长,等自己长大了,慢慢不再害怕,也许那时就能和三叔坐在屋檐下喝喝酒、谈谈话。顾枝仰面躺下,怀里紧紧抱着朱红葫芦,他轻轻拍打着,幽静空旷的阁楼里有清脆声响滴滴答答。

    鱼姬不知何时走到了桌案边,坐在了顾枝的对面,她没有看向眼底溪水潺潺流淌的顾枝,她细心且耐心地看着顾枝身后的一幅画,空无一物,白纸一张。

    以前的顾枝,会将顾筠独自病逝在青潋山竹楼里的事情尽数挑在自己肩上,甚至打定了主意就这么挑一辈子,所以他可以依旧快快活活地与周厌于琅他们喝酒嬉戏,却再不敢在夜深人静时与扶音说几句心里的话,也更不敢去见一见那个自己喊一声三叔的亲近之人。

    因为他害怕,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觉得这担子好像也还有其他人可以一起挑着,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去说服自己,错不在自己的身上。

    方寸岛上,他看见了乐姨和君策贫寒却温暖的生活,他又看见了黄昏日落时在家中为他亮起的一盏灯,他还看见了心境中始终跪在竹楼外的自己原来其实还是一样,只不过希望有那样一个人能够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回了奇星岛,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地决定回去青潋山竹屋重新取出那把刀,因为他知道无论是怎样的犹豫和彷徨,最终都不过只是想要一个心安理得和不留遗憾。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在这世上除了扶音之外唯一的亲人如今身陷囹圄,自己又为何还要去躲着,去装作视而不见呢?

    至少要让遗憾,到此为止。

    顾枝坐起身,于是便与一直看着顾枝身后空白画卷的鱼姬直直对视,在那一瞬间,鱼姬微微眯起了眼睛,因为少年眼中有春日暖阳的光芒万丈,好似初见之时的清澈纯净,又有一同行走奇星岛鬼门关那时的风发意气。顾枝看着鱼姬,低声道:“帮我准备一艘船吧,越快越好。”

    鱼姬点点头,端起酒壶喝了一口酒,她不再与顾枝对视,顾枝却依旧看着鱼姬,扯了扯嘴角,还是说道:“此事虽与魔君有关,但已经无需他人插手,我独自去便是了。旗岸我也没打算让他跟着一起去,以他如今的境界修为没道理去白白送死,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终究不可能有三叔一直在旁边教他。”

    鱼姬微微皱眉,神色毫无波澜地看向顾枝,顾枝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其他人我不知该如何说,周厌已经有了想要相守一生之人,傅庆安也在守平小肆安定了下来,于琅无需接着行走江湖,武山和黄先生更不该再随意动用修为。徐从稚和程鲤,他们的事情还是要他们自己去解决。三年过去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日子要过,没必要再去拼命,当年我曾答应过他们,奇星岛的太平便是为了让他们可以安心地生活,没道理跟着我再去出生入死,所以已无需告诉他们。但是……”

    顾枝看着鱼姬,神色认真道:“鱼姬,我知你心中依旧想要复仇,少竹先生的事情你不可能那么轻易放下,但是能从当年举世皆敌的局面下活下来的魔君已经不再是人间武道能够相较的存在了,说句逆耳的话,倒不如就当那个魔君已经死在了孤山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鱼姬打断了顾枝的话,皱眉看着顾枝,顾枝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缓缓起身说道:“醉春楼可以没有一个枯坐暗室整理卷宗的副楼主,却不能没有端坐幕后运筹帷幄的楼主。少竹先生当年的愿景绝不只是一个醉春楼那么简单,所以你也留下来吧,出云岛,不要去。”

    鱼姬抬头看着顾枝,一言不发,阁楼外有夜间清风吹拂,烛火光芒摇曳,宛如一件轻柔的衣衫披在少年的身上,鱼姬握着酒壶的手掌缓缓攥紧,可最后她却还是将酒壶轻轻放在了桌子上,点了点头。

    顾枝走到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他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向夜幕中并不圆满的弧月,他嘴角露出笑意,却满是寂寥,他最后低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回来,扶音……就拜托你们了。”说完,他没有等待一个回答,从阁楼栏杆一跃而起,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鱼姬坐在桌案后,一袭红衣泼洒在地,她身影孤独,宛如一朵独自盛放在光芒里的娇艳的花,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袖子,阁楼里所有的烛火尽数熄灭,一片黑暗。最后,她似乎轻轻点了点头。

    苍南城中的降魔殿坐落于城西一条巷弄的深处,即便是那昭示身份与地位的堂皇正门也远离市井,唯有悬挂屋顶翘檐上的“降魔殿”三字旗帜如遗世独立的山顶仙人,迎风招展,满城皆可见,夜幕之下,人们抬眼望去,也仍旧会觉得那模糊摇曳的旗帜虚影,清晰可见。

    奇星岛复兴之初,降魔殿即便没有如今的规模和人手,却也承担着非凡的重任,不单单要协助各地城主修复城池,更要在混乱之中顺势施行皇帝陛下和魏首辅为王朝将来百年版图所制定的新政策略,可谓是身兼数职,既是位高权重也身负重任。

    如今岛屿四境和各大城池百废待兴,降魔殿也愈加繁忙,尤其是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坐镇的苍南城降魔殿,即便是夜深人静之时,依旧有身穿紫色官服腰悬长刀的降魔殿中人来回奔走,神色肃穆。

    降魔殿邻近巷子中所居住的皆非普通常人,不是受雇于降魔殿和城主府的江湖中人,便是曾在庙堂公署和降魔殿中担任要职的外放人员,这些人在新政推行下有了更多的用处,于是与降魔殿的关系自然更加密切,居住在附近便是为了随时能与降魔殿互通有无。

    若是常人居在住附近,则难免会时不时被降魔殿中的动静惊吓到,那些好似从幽冥地底传出的哀嚎和不留情面的行刑声响,又怎是能够为常人所轻易知晓的。

    所以降魔殿周遭的巷子附近极少有外人走动,即便有那些心怀好奇和误入其中的人,也多半无法走到降魔殿的中枢要地,于是降魔殿至少在看起来其实并不如何设防,只要不曾踏入降魔殿正门,一切都可视而不见。

    这其实也是因为降魔殿如今的底气够足底蕴够深,毕竟能够在降魔殿的眼皮子底下闹出风波来的人,恐怕也还未等走近小巷就已被觉察,而真正能够威胁到降魔殿的人,也该掂量掂量如今在皇帝陛下眼中正红得发紫的降魔殿,究竟有没有让来犯之人付出惨痛代价的实力。

    夜幕中,从一条小巷子里走出的少年并不起眼,他一路来到了降魔殿正门所在的大街上,看着那些或行色匆匆出入大门或押解着要犯奔走来往的降魔殿中人,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抬起脚步走到了降魔殿的正门台阶下,他抬头看着屋檐灯笼光芒下的降魔殿牌匾,看着那些入木三分的凌厉字迹,少年不知为何反倒心境平和。

    少年站在大门外正犹豫是否直接走入其中,却隐约看见不远处一间点燃着通明烛火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魁梧身影,那人披着一件要比其他降魔殿中人官服颜色更深的紫色长袍,站在屋檐下与少年遥遥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