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行路难太平在鞘(二)
很快有一个腰间悬挂玉佩的降魔殿官吏来到少年身前,拱手抱拳说道:“正司大人有请少侠。”
少年愣了愣,却有意板着脸点点头,他跟在引路之人的身后穿过了降魔殿正屋外宽敞的大堂,来到了独自站在屋檐下的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身前。
唳钧眼带笑意看着少年,挥挥手示意那为少年引路之人自可退下,那人拱手行礼之后便走入唳钧身后的正屋,既然能够在唳钧坐镇的降魔殿正屋中枢办事,又腰悬昭示身份的玉佩,想来应是唳钧的手下心腹。
唳钧看着少年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少年打量完自己身后的正屋,少年似乎斟酌思量许久,才收回视线看向站在身前的唳钧,语气低沉开口道:“见过唳钧大人,在下旗岸。”语调生硬,显然这些话语平常少年是绝说不出口的。
唳钧看着少年还略有些稚嫩的脸庞故意板起,语气听起来又装作低沉浑厚的模样,想来应该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些,可又实在不熟悉其间言行的分寸尺度,所以显得小心翼翼,反倒生硬幼稚。
不过唳钧并未开口戳破更没有言语说笑,他神色认真地抱拳行礼,旗岸回了一礼,唳钧走下正屋外的台阶来到旗岸的身旁,他拍了拍旗岸的肩头,示意少年与自己在院子里走走,旗岸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唳钧身边离开了灯火通明的正屋。
两人就这样各自沉默地走在降魔殿这一处宽敞院落中,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察觉到身旁少年终于不再紧绷心神,唳钧轻声开口问道:“不知旗岸少侠此行所为何来?”
旗岸停下脚步,唳钧也缓缓转身直视少年,旗岸呼出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看着唳钧缓缓说道:“不知道当初正司大人所说的话是否还算数。”
唳钧点点头,自然记得不久之、前在骆钦巷小肆里自己答应的事情,只要旗岸愿意加入降魔殿,将来无论是正司之位还是庙堂中枢,唳钧都能为他打包票。此时其实早就猜到少年来意的唳钧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他看着与不久前初见似乎截然不同的少年,内心有些疑惑却又很快想清楚了些其中关节,只是他依旧没有主动开口,静静等待少年接下来的话语。
旗岸再无犹豫,他一字一顿认真说道:“我愿加入降魔殿,无需什么正司职位和庙堂中枢的承诺,只是想要在降魔殿中做事,若是正司大人有所顾虑,旗岸可以说定会一心一意遵循降魔殿的规矩,绝无其他心思。”
唳钧露出笑意,他伸出手握住少年宽厚的肩膀,重重地说了一句:“好!”唳钧看着旗岸的双眼,缓缓道:“降魔殿自有自己的规矩,一旦真正走入了降魔殿便都是为了那面旗帜做事的人,既然当初我可以给出那样的承诺,便是看重了你的心性与降魔殿自然相符,可我也要丑话说在前头,若是真的触犯了降魔殿和王朝的规矩,也绝不会有半分的相让,所以我也希望你能记住今天自己所说的话。”
顿了顿,唳钧笑着说道:“不过我看好你,希望你也不要让我失望。”旗岸点点头,唳钧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未与旗岸闲谈太多,如今降魔殿事务繁忙,由不得他闲散分毫,所以只简单说过了接下来旗岸需要走的一些降魔殿必要规章,又指派了一位降魔殿中的下属负责领着旗岸熟悉其中要务,便让旗岸可以先行离去明日再正式来此就职。
说完,唳钧就回到了那间繁忙的中枢正屋,看着唳钧离去的背影,如释重负的旗岸微微弯腰站在原地,只是片刻之后他便挺直了脊背,他抬头遥望夜空,明白唳钧心照不宣没有问出口的为何。
为何旗岸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就改变了主意?
旗岸虽然久居小肆又一心练武,却也不是蠢笨之人,自然知道唳钧随口言语之中谈到的降魔殿的实力和分量,旗岸也清楚,当初自己动手之后师父便已经难免暴露在了许多人的眼中,旗岸知道降魔殿也许不会做出暗中监视的事情来,可是师父的离去降魔殿想要知晓也并不难。
唳钧没有向旗岸问清楚此间细节,旗岸对此心怀感激,因为关于师父的事情,旗岸还是不愿意与外人多说太多,师父离去的原因更是不能与旁人多说分毫,旗岸本就有些歉疚在身,觉得那时自己的莽撞出手扰了师父隐居的清静,以至于少年有时候都会觉得师父的离去也该怪在自己身上,可是顾枝和扶音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他的不是。
少年独自站在空旷院落中许久,直到夜幕深沉似水,再不见月光和星辰,旗岸缓缓转身,离开了降魔殿。他走在黑暗里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守平小肆,轻轻推开门,旗岸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小肆,最后他轻声呢喃:“师父,我不想再无能为力了,我会变得更强,哪怕这条路再难走我也会一直走下去,我一定,一定会再见到您的。”
小肆的木门吱呀合上,不远处的屋顶上,一路跟着少年的顾枝双臂环胸,最后轻轻叹息一声,再回头看了一眼泥阳巷木匠铺子的方向,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清晨的日光斑驳洒下,赋阳村沐浴在秋末难得的温暖中,青羊小院的木门轻轻推开,舒展着懒腰的栗新带着笑意和村子里的人们打着招呼,闲谈几句,最终问的最多的自然还是自家孩子的课业。
栗新一一作答,笑意温和,言语之中更是尽量说明所授课业的重要,否则一些个眼神闪烁的村民眼看着又要提起让自家孩子休学务农的话题了。
简单聊了一些之后,村民们自然还是要去照顾田地,栗新也走回了小院里准备今日的课业内容,他坐在小院石桌旁翻开书籍,只是还未看上几眼,他猛地抬起头,小院外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栗新站起身快步走到院门门槛处,那人却摆摆手走入小院,随手合上了门,栗新眨眨眼疑惑道:“顾大哥?”连夜从苍南城回到赋阳村的顾枝摇摇头,轻声道:“不用声张,我此次回来很快就会离开。”
栗新没有多问,只是神色也严肃起来,顾枝看着栗新认真的模样,却也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栗新的肩膀,说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如今武山在苍南城的铺子里,我这一次离开应该要有一段时间,所以来拜托你之后闲暇时帮我打理一下浮山湖旁的竹屋。”
栗新重重点头,自然没有异议,顾枝笑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石桌上的蒙童书籍,然后轻声说道:“走了。”他转身打开院门,身影很快远去,附近的村民更是无一人看见。
栗新独自站在门槛上许久,不知为何心头沉重,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自己所不知晓的事情突如其来如疾风骤雨,而与顾枝的这一次离别也好像不同以往。
最后栗新没有跟去浮山湖畔的竹屋,他合上院门,回到石桌旁拿起书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抬眼看向青潋山的方向,低声呢喃:“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狭小山路上,只有顾枝一人的身影孤独行走,他一袭白衣却不染风尘丝毫,脚步轻缓稳健地一路来到了铺满白色石子的蜿蜒小径前,他抬眼看去,只是一阵子不曾打理的小径便有杂草肆意横亘,顾枝沿途走去,将那些秋风中枯槁凋败的杂草和野花摘去,慢慢走到了那座无字的石碑前。
顾枝缓缓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坛子鱼姬所赠的甲子醇酒,顾枝将酒坛轻轻放在石碑前,咧开嘴角露出笑容,却不知为何有些难以言说的寂寥和悲伤,他轻声道:“先生,这酒我就先放在你这啊,你可不能自己偷偷先喝了。”
说着,顾枝拍了拍酒坛子的光滑外壁,嘴角笑容缓缓收敛,他微微低下了头,显得有些垂头丧气,更有他人不曾看过的困顿和哀愁,他低声说着:“先生,我用这酒和您换一样东西可好啊?您别急着生气,我知道当初是我自己说好了再不拿起这东西的,可是情况有变嘛,又事出紧急,而且,而且……”
顾枝辩解的话语微微停顿,接着道:“而且,这一次是胜是负我也真的看不清了。呵呵,先生,你可别笑话我啊,人长大了自然也就不会和当年一样不知轻重大小嘛,现在可说不出来什么世间无敌的狂妄之言了……”
一片落叶轻飘飘地从头顶枯树落下,却像是一颗石子重重砸在了顾枝的头上,顾枝停下话语,抬起了头,在那一瞬间好像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伸出手屈起手指狠狠敲在了自己的头上,严厉地呵斥。
顾枝抖了抖肩膀,不再絮絮叨叨,他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轻轻碰了碰身前的酒坛子,这一次他的嘴角终于带着清朗的笑意,他嘿嘿一笑,如释重负一般:“先生,走一个。”
他端起空荡荡的酒葫芦仰起头像是一饮而尽,然后他直起身,跪坐于地,恭恭敬敬叩头行礼。
顾枝额头抵着石碑前的地面,语气平稳说道:“先生,顾枝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也许是任性也许欠缺考虑,可是此行不去我心境难安,还请先生莫要怪罪。曾经答应先生的,顾枝一日不敢忘,绝不会罔顾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扶音的安危,先生自可安心。”
话语落下,顾枝抬起头,依旧跪坐于地,他扯着嘴角开朗笑着,抬起手轻轻擦了擦眼角,他缓缓站起身,将那坛子酒放在了石碑旁高高垒起的酒堆一侧,挖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埋入其中,然后他拍拍手走到了石碑后,脚步微微一顿,然后便走入了荒草丛生的深处。
在那从来无人踏足的密林深处,在那无字的石碑后,顾枝从天然生成的树洞中取出了一个微微泛黄的竹鞘,他吹了一口气,缠绕布条的狭长刀柄露出原貌。
顾枝轻轻握住刀柄,阳光下,黝黑长刀缓缓出鞘,光华万丈锋芒毕露。
林间有簌簌风声呼啸,落叶纷纷。
腰间悬挂泛黄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的顾枝回到了熟悉的浮山湖旁,看着那洞开的屋门台阶下站着一个魁梧如小山的身影,那人咧嘴憨笑,顾枝无奈叹息,走到近前,顾枝抬起头看着武山,神色有些无奈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武山收起那个旁人看来只觉得痴傻憨厚的笑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蜿蜒山路,语气平淡地应道:“总不能一直在铺子后头蹲着吧。”
顾枝晃了晃脑袋,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武山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可是心中百般思绪并不比常人浅显单薄,甚至有时顾枝都不明白武山究竟在思虑些什么。
顾枝走进竹屋环顾一圈,笑着道:“怎么打扫得这么干净了?”
武山弯腰躬身坐在竹屋门槛上,顾枝回头看了看他的宽厚背影,知道这个从来吝啬言语的汉子应该早就回来赋阳村等着自己了,至于他究竟从何得知的消息,又是为何早早在此处等待自己,顾枝无需多问,武山也没有多说。
有些时候,许多人之间,很多事情其实不需要一句为什么,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举动,便都清楚,曾经并肩而立的人,依旧还是同路之人。
顾枝走到了竹屋后头,秋风里依旧翠绿如新的竹林簌簌作响,顾枝闭起眼睛,静静倾听着这听了许多年却依旧觉得动听入耳的清风穿林声,还有隐约风铃声丝丝缕缕穿梭其间,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双眼,竹林深处,有三个身影姗姗来迟,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顾枝有些愣怔无言,可最终却也只是摇摇头笑了笑,他摊开手语气无奈地说道:“你们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啊。”
竹林间,当先站着的是一位富家贵公子打扮、身后背负一把连鞘长剑的男子,他长身而立,一言不发,秋风吹动他的衣衫,他嘴角有着浅浅笑意。
于琅。
另一侧,腰间悬挂着一把长刀的布衣男子斜依着绿竹,笑容是熟悉的闲散模样,像是不过踏春而至,不期而遇,好似还是那一个曾在武林江湖中随意行走的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周厌。
落在最后的,是将一个狭长木盒拄在落叶纷飞间的年轻男子,他衣衫朴素,面容朗秀,长发随意披散身后,同样在笑着,不知为何便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他的眼中有潺潺流水倾泻流淌,清澈却又幽深。
傅庆安。
离开醉春楼前顾枝之所以说那些话,便是希望自己独自前去出云岛的事情莫要让这些已经在苍南城中安居乐业的友人知晓,顾枝信得过鱼姬,知道不是醉春楼走漏了消息,那便只能是自己这些友人实在都太过神通广大。
顾枝知道,无论他们是从何得知的消息,可既然他们都来到了这里,那么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们也绝不可能任由自己独自前去出云岛。
无论是因为他们当年能在奇星岛相逢便是为了那个举世皆敌的魔君,还是后来一路同行出生入死来到宿微城魔宫外,其实有许多理由能够让他们来说服顾枝,所以顾枝本打算的一人远游只能落空。
千言万语,其实不过一句同道中人便足以。
这群曾并肩同行千万里的人又再次一同踏上了远游的道路,这一次他们飘摇在汪洋之上,哪怕四时而变、风起云涌,哪怕前途渺茫、万里遥遥,他们却依旧一往无前。
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再一次出刀、出剑、出枪、出拳,而已。
白衣少年站在船头,泛黄竹鞘中,
名为太平的长刀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