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八章,当年年少刀在鞘(四)

    时间随着溪水远去,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岸边,早就放下鱼竿的伊伊跑到远处去捡拾石子,至于那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安稳稳抛进水中的鱼竿则早就被她遗忘一侧,叶儿端坐在顾枝身边,他的身前,鱼竿稳稳当当地架在岸边,。

    叶儿没有看向没有鱼饵注定不可能钓起鱼儿的鱼竿,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看着身旁不远处的顾枝,这个从来未曾见过的少年郎此时闭着双眼盘腿而坐,叶儿虽然对顾枝腰间的竹鞘好奇的紧却不敢妄言妄动,所以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琢磨着这个陌生人究竟是从哪儿来又要去哪呢?

    天色暗了下来,顾枝睁开双眼,他呼地站起身,拍了拍双手,脚尖一挑抓起鱼竿,看着身旁吓了一跳忽地收回视线的小男孩,笑道:“走,回去了。”说完,顾枝跳下石头,挥着手招呼着远处的小女孩,伊伊捧着满满的奇异石子飞快跑了回来,到了顾枝跟前,叽叽喳喳地介绍起那些奇异五彩的石子。

    叶儿看着顾枝的背影,他抓起鱼竿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拿起岸边的网兜,顾枝已经提起一旁装着几尾游鱼的木桶,三人沿着乡间土路走回了村子小院,夕阳西下,两个孩子走在顾枝的身边,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渐渐拉长,泛起涟漪。

    天上的海洋涟漪阵阵,灿烂光芒穿透深邃的海水洒落,少年推开屋门,撑着腰眯着眼抬头望去,古木树冠的间隙中光线绵延万里,云雾聚拢又分离,若隐若现飘渺不定,像是缕缕轻纱,风一吹,扯碎远去,是那漫天的飞絮。

    少年揉了揉酸痛的肩头,今日可不像昨日那般有通体舒畅的感受,那经过无数道湍流捶打之后的脊背和肩头,此时依旧有火辣辣的痛感折磨着少年疲惫的身躯,少年呼出一口气,低着头轻声喊了一句,然后他抬起头,扯着笑脸,飞也似地跑出了院门,沿着山林间的蜿蜒道路去往神潭。

    神潭岸边依旧是三两成群的人们,还有孩童欢笑嬉戏奔走而过,少年放缓了脚步,与相熟之人打着招呼,几个关系近的长辈还拉住少年问起这几日的事情,少年每次往神官那里去都要大半天才回来,总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模样,这些心思细腻又心怀亲切的长辈不免有些心疼少年,少年老老实实地听着长辈们的问话,挠挠头笑着搪塞了几句,自然也不会将艾叔如何教与自己武学的事情说出来。

    神潭居中,在这道自天上云海坠落的灿烂瀑布光华方圆万万里,无数小院屋舍就在苍天古树之下,千万年来皆是如此,从未有人探访过这一方满是树木的天地究竟如何宽广,人们自少时起便安安稳稳地守着一方地界度过此生,即便是那些故事里的习武一事也不足称道,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这片苍茫山林便是天地间真正的净土,上抵苍穹下踏厚土。

    可是少年知道,那些能够逍遥天地间的武道中人不只是故事里的云遮雾绕,他亲眼见过艾叔举手投足的神异,也知道武道一途绝非空中楼阁,所以自年幼起便一直念念不忘的少年,如今哪怕是不管不顾地缠着那位人们眼中的神官大人也要试着习武修行,哪怕再苦再累,少年似乎还是喜悦的。

    推脱开了几位长辈,少年绕着岸边继续前行,自然不敢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否则好不容易真的答应了要教与自己武学的艾叔恐怕就要翻脸了。少年走了一阵,几个自幼时起便一起玩耍的年轻人凑了上来,其中一个神秘兮兮地搭着少年的肩头,低声道:“我们发现又发现了一条密道,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少年甩开搭在肩头的手臂,撇撇嘴道:“能有什么密道?不会又是什么人们不小心踏入其中留下的痕迹吧?”年轻人不乐意了,压低着声音道:“这次是真的!这条路不知是通向哪里的……”

    少年没理会无所事事的几个年轻人,他快步前行,挥挥手喊道:“你们还是找点正事去干吧,别成天没事做到处乱跑,小心哪天真的去了禁地被神官大人抓住了。”几个年轻人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不以为意地摇头晃脑,各自离去。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几个熟悉的年轻人,摇摇头却也暗自笑了笑,不久之前的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闲来无事就会在这好似无边无际的山林中到处乱闯,除了那些历来劝诫不得靠近的禁地,这一伙心思活泛的年轻人几乎都要将深潭附近的山林走了个遍。

    只是如今的少年一心一意都在武学之中,便是平日里帮一帮相熟之人的忙也要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于是自然也不再与这些同样渐渐长大的年轻人再一起奔走戏耍。

    少年转身远去,身影在岸边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木屋前,少年停下脚步,却不见屋檐下竹椅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少年歪了歪脑袋,四处打量了一阵,那位人们眼中只可敬而远之的神官大人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少年走近潭水低头望去,却自然不可能在水中找到人影,少年放声喊着:“艾叔?艾叔!”声音悠悠回荡,四周空无一人。

    少年低声咕哝了一句“奇怪”,走到屋门洞开的木屋外看了看,依旧没有找到艾叔的踪迹,少年想了想绕着木屋走了一圈,又沿着神潭的岸边走了一段路,少年茫然四顾,心中琢磨着从来没有离开过神潭的艾叔是去了哪里?

    在神潭附近安居的人们都知道,那位独自坐镇神潭的神官大人无论何时都会在那座极少有人走近的木屋中,只要不是有人不小心走入了禁地或是对深潭之上那道灿烂光华有所不敬,人们几乎看不见神官大人的踪影。

    少年不知不觉间走进了神潭之外的山林,在此处幽幽潭水终于止步岸边,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好似就近在眼前的那道从天而降的灿烂光柱,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片寸缕的光华,却两手空空。少年晃了晃脑袋,探头看了一眼无声无息的幽深山林,这是少年从未听闻也从未走近的地界,少年有些犹豫。

    有一阵风从山林间吹过,少年抬头望去,古树树冠的缝隙间斑驳光华落在少年肩头,少年微微眯起了眼睛,抬起脚步走进林中。脚步声簌簌作响,凋零在地的断枝碎叶四处堆积,古树上有隐约鸟鸣声落下又远去,少年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林中的蜿蜒道路上,心中惴惴不安,他根本不知晓,此处是否也在人们常说的禁地中。

    林间清风吹拂,少年皱了皱鼻子,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隐约夹杂着轻缓呼啸声,少年继续前行,渐渐神潭落在身后远处,少年好似无知无觉,此时的他便只是前行而去,视线落在远方。

    苍天古树之上,那片无边无际的海洋涟漪荡漾,云雾聚散离合,古树树冠掩藏在飘渺之间,此时遥不可及的古树之上站着一个人影,他负手而立,哪有半分老者的沧桑,人们口中的神官大人此时站在云端高处俯瞰山林,视线中有一个渺小的少年身影跨过神潭岸边的光华界线,又穿过了山林中一道道风云屏障,少年脚步落下便是千里,身影渐渐走近了这座岛屿的边缘。

    老者站在树冠上收回视线,他抬头望去,那座云海之上似乎有波涛万丈,而在风浪之上又是另一方世界的模样,远在天边真假难辨,老者只是看向那云海之间骤然被灿烂光华刺破的无形道路,在那里有无数云雾相伴,接引着那道光柱落在深潭中,老者的眼神中满是恭敬。

    老者轻声说着话:“如果他能够走进那片海,我想也可以试着将神官之位传给了他,我已经太老了,即便有神潭缀着一条命,也终究受不住这份力量,既然他走过了这一道道界线,那就看一看他最终能够走到哪里吧。”

    话语落下,没有声音作答回应,老者的眼中那一道道在山林中的界线消散又合拢,少年穿行其间畅通无阻,老者知道这便是回答,可是在少年的前方还有遥远距离,而那些界线将只能由少年独自走过,如果他最终止步,那么老者也只能继续等待,等待另一个走进那片海洋中的人接过他的神官之位。

    少年的耳中听见了嘈杂声响,像是一道道雷鸣在他脑海中骤然炸响,细细碎碎地回荡着,少年仔细辨认却难以琢磨到只言片语,少年拍了拍脑袋,抬头望向远方,他眨了眨眼睛,眼中的树木骤然换了方位,少年愣在原地,他揉了揉眼睛,只在一刹那间山林再次变换,少年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一株古树出现在身后,而他的眼前成了一片空无一物的平地。

    少年在原地停顿片刻,他回头望了一眼,自然已经看不出来时的路,少年走到一棵古树边,他再次眨了眨眼睛,眼前风光变换,少年手边的古树消失不见,少年撇了撇了嘴,他抬头吐出一口气,突然抬起脚步便继续前行,他眼中看着那道落下光华的光柱,便循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去。

    少年在不知不觉间闯过重重屏障,耳边的声响渐渐平息,四周陷入了一片空无的寂静中,压抑的气息压在少年心上,就连天色也好似在这一刻黯淡,少年却不管不顾,他只是看着那云海之上的光芒,一直前行。少年没有发觉也没能知道,此时的他已然只是一缕幽魂,光芒落在他的身上,毫无阻隔地穿透,少年的身上有柔和光线逸散而出,环绕着他的周身,若即若离,隐隐闪烁。

    古树上始终跟随着少年脚步的老者面不改色,显然眼前的景象于他并不出奇,他自然知道,走上了这一条路的少年便要应对这场考验。

    此时的少年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回归到了最初的原点,少年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光点,他的灵魂散在风中,唯一的方向就是灵魂的指引,此时的少年没有知觉也失却了往事记忆,他的前行和最终的远方都来自灵魂深处。这才是天地间最纯粹的考验,剥去生而为人的一切外壳,直指深处。

    老者静静看着,哪怕少年一次次毫无所觉地撞在沿途的古树上,哪怕少年的灵魂在风中涣散游离,老者始终冷眼旁观,因为就在少年的前方,一切跌宕都是必由之路。

    老者的眼前有斗转星移,景象沧海桑田,他的眼中看见了无数年前,有那样一个误入山林深处的少年郎,卸去了躯壳,只有那清澈透明的灵魂在灿烂的天光下终于找寻到了最终的方向。

    老者微微闭上了眼睛,他有些期待,却也有些愧疚,因为终究还是他逼着少年走到了这一步。

    少年眼中依旧只有那天边云海之上的光芒,他脚步跌跌撞撞,不知是因为终究劳累疲倦还是道路绵延起伏,少年脚步没有停歇,他跨过倒塌的古树又越过林间细小的溪流,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些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一方天地的东西究竟有何出奇。因为在神潭附近,在人力所能及之处,再没有深潭之外的一切水源,也更不可能找到断折倒塌的古树。

    少年的视线渐渐从天边收回落到了脚下,他看见地上不再有盘根错节,也不再有嶙峋石子磕磕绊绊,他缓缓抬起头,就在远处有柔和的光芒浅浅洒落,少年伸出手去,想要捉住一缕不同于天边灿烂的光芒,少年不知为何便是觉得,这一缕光芒不是来自于神潭之上的光柱,于是他也根本不相信走了回头路,一切都不过是回到了原点。

    少年向前走去,带着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少年撞破了山林的阻隔,视线穿透了云雾的遮掩,终于看见了,那一片海。就在少年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蓝,涟漪波涛堆叠涌动,来来去去,海水漫上岸边树木,又缓缓退去。

    少年站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身边的一切都被迅速抽离,无论是自年幼时起便屹立在身侧头顶的古树,还是穿林而过的清风鸟鸣作响声,少年的眼中,远处和眼前,只有近在咫尺的一片汪洋以及头顶那片无论看过多久依旧足以称奇的空悬云海。

    天地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界线,就在古树树冠之上云海之下,那道界线犹如一面清澈光滑的明镜,而在明镜两端,就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少年一时间难免恍惚,竟是不知究竟站在天上云海还是脚踏厚土。

    少年从未想过也从不知晓,原来就在好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山林之外便是这样一片汪洋,少年也震撼于原来山林真有边界。眼前这片海就像藏着无数神秘的禁地,少年脚步退后,就像是第一次看见神潭一般,少年的心中只有敬畏。可是海浪声哗啦啦作响,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少年的耳中,一声一声砸在心上脑海,由不得少年恍若一场梦,真真切切。

    就在少年身后,老者已经从古树上来到了汪洋岸边,他双手合十面色恭敬,就那样站在少年身后远处不敢僭越一寸半步,无论来过此处多少次也不管慢慢知道了这方世界的多少隐秘,老者始终对这一片海洋有着无穷尽的恭敬,就像是一个稚童面对那道落下神潭的光柱,真真正正地看见了神明在人间眼前的神异,足以一生仰望。

    老者看着少年的身体四周有无数光芒聚拢,慢慢地重新铸就了少年的身躯,老者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嘴角露出浅淡笑意,少年终究是找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答案,凭着那独一无二的执念找寻到了前方的方向,于是少年来到了这片汪洋之前,亲眼见证了神明流落人间的手笔。

    老者抬头仰望,知道自己终于还是等到了一个能够接过神官之位的人,只不过还需要一句问话罢了?

    那么少年,究竟愿与不愿呢?

    少年只是看着眼前的海洋,微微眯起了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眼眸。

    汪洋深处,光芒渐渐黯淡,隐约间有无数荒弃石柱站在海底,若是仔细看去,在无数年月的冲刷下,那些石柱依旧保有着模糊面容,竟是一尊尊人像。

    而在遍布海底的人像石柱之间,海水细细流淌,有一把藏在鞘中的长刀静静伫立海底。

    刀在鞘,却有光芒乘风起,锋芒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