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花开山雨零落处(一)
天光乍破万里悲云,孤雁南飞又北去,天际一线云雾翻卷,日光和煦洒落在空荡安宁的小院,细细簌簌的声音渐渐平息,小院里廊道屋檐下的铜铃在清晨的风中微微叮咛作响。
落叶扫尽的院中,身披简单青衣道袍的年轻人拄着扫帚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他看着干干净净的院子满意地点点头,而后他走到墙边放下扫帚,看了一眼微微洞开的某座房屋,其中烛火早已熄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年轻道士想了想走进小院里的另一间屋子中随手拿起一本书便跑出了小院,路过白玉台阶之上的巍峨大殿和香火铜炉,年轻道士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这才转身跑出这座藏身于山中幽野的道观,登山而去。
道观位居高山山腰处,穿过密密丛林便是一处可以望见千里风光的山崖,可是在道观之上,蜿蜒山路的尽头却也有那高耸在云端的山巅,自然更有一番别具一格。年轻道士脚步轻快地走在熟悉的山路上,悠悠然然地登上山顶去。
山巅上再无道观寺庙书院,只有还要比云雾更高比天际更远的古树围绕而居,年轻道士驻足而立,他细细端详了一眼愈来愈高的古树,琢磨着如今不再年幼的自己是否还有那胆量和能力爬上树冠去。片刻后,隐约听见读书声的小道士笑着摇摇头,他迈步走上山巅,行过古树环绕,一路走向开阔的山崖。
山崖之上鬼斧神工般地矗立着一块嶙峋石壁,小道士哪怕隔着几步远也早就眯着眼睛熟练默念起这天然而现的石壁上千百年来雕刻留下的先贤词句,小道士摇头晃脑地迈步走在山巅,视野开阔处空无一人,小道士摘下腰间的书册卷起拢在嘴边,轻轻喊着:“君策!君策!”
声音悠悠扬扬传开去,惊扰缭绕云雾离散分合,青衣小道士踱着步四处走走看看,终于在石壁之后看见了一个侧卧在石壁凸起石块上的熟悉之人,此时这个面色终于微微红润的孩子手捧一卷书籍津津有味地读着,声音朗朗回荡。
小道士也不打扰,自顾自在一旁坐下来,他翻开手中书籍,俗话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小道士看着早已被自己翻过上百次的泛黄书卷,琢磨着自己是不是研磨提笔真能有神异纷彩,他乐呵呵地想着,手中书页随风翻动,哗啦啦地犹如海浪声,轻响拍岸。
自清晨第一缕日光洒落山崖石壁便来到了山巅的君策缓缓回过神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坐起身,歪着头看向身旁望着远处云海笑着发呆的青衣道士张谦弱,伸出手掌在张谦弱的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
张谦弱挡住君策的手掌,低下头仔仔细细捋平怀里书卷的一页页,这才悠悠说道:“好不容易把院子打扫干净了,这才得空上来读书啊。”君策端坐在石壁边缘捧着书卷,闻言回道:“不是说过由我来打扫院子就好了。”张谦弱笑着摇头,随意道:“可没这样的理所应当,院子打扫的活计,一人一日最是合适了。”君策看着张谦弱,微微皱眉道:“终究是我叨扰了长生观,总不能在这白白住着吧。”
张谦弱转头看着君策,笑着耸耸肩道:“君策,你这才读了几天的书啊,这话说的是文绉绉的了啊。师傅不是说过了嘛,长生观本就不是谁人的,就像我,从小就被师傅捡回了观里,那我是不是也该跟师傅说如何报答才好啊?不是这样的,既然在观里住了下来,那就是长生观的人了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分别呢?”张谦弱又是这般说起话来就要絮絮叨叨个不停,君策微微摇头,却也舒展开了眉间。
张谦弱停下话语,他看了一眼君策手中的那卷书,好奇问道:“这道卷你真能看得明白?”君策扬了扬手中的书卷,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作答,不过张谦弱却也没打算能从君策这听到什么答案,他站起身抚摸着高耸在云雾中的石壁,闭着眼睛感受那些先贤笔墨的行云流水,他轻声说道:“那日师傅说的话我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觉得你应该明白,虽世间神异总是难以言明,可是脚踏实地的道路却有时只在眼前,切勿急躁冒进,既然你已决定在长生观里多待一段时日那便好好住下来,该读书便读书,想要登山就登山,反正那道天门就在那里,无论你何时去,总还在那。”
君策转身面对着石壁,他安安静静听着张谦弱的话语,思绪却有些飘摇远去,回到了那座云神山中熟悉的蜿蜒山路小径,回到了一望无际开阔平整的茫茫稻田,也回到了那座屋檐风铃伴着树下木牌晃动声响荡漾的小院。君策轻轻回了一声,却还是念着身子本就不好的娘亲如今可还安好。
君策想起那日在长生观外山崖夜幕中那位老道人的话,他隐约知道老道人口中那唯一一个打破了千万年来天门禁制的姓君的男子也许便与自己有些关联,可是君策并不觉得此前十五年岁月一直安稳平和的自己能够身怀玄妙使得那座天门再开禁制,不再局限于十年之期。他想要离去,也必须离去,为了娘亲也是为了自己。
在此山中住了六七日,君策不得不承认,此处就像是曾在书中看过的世外桃源一般,幽居山中终日与道藏书籍为伴,无那世间纷杂入耳更无外事忧扰,足以忘却许多事,只记着书中自有千里风光。君策喜欢读书,自年幼时便如此,当年在云庚村的小院中,谕璟和澜珊费了好些功夫找来许多书籍,只是因为从小体弱多病的孩子看见书卷便有由衷的开怀笑意。
可是君策心中常有风铃作响,无时无刻警醒着他,此处决不可久留停顿,因为娘亲一定还在等着自己,他必须回去。君策看着张谦弱绕着石壁慢悠悠走着,他缓缓站起身仰头望去,石壁某处挥洒着一片笔墨,君策微微眯起眼眸,细微辨认出其中的勾勒笔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君策曾问过张谦弱此话的含义,张谦弱指着山崖边缘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小路说:“在道德谷的山中有一条小路无需途径任何寺庙道观书院就可直达山顶,从山脚处一路蜿蜒而上,只需坚持不停留,足以走到山顶。可是最难的也正是在于坚持,因为这条山路环山而造,不知是否真是仙人手笔,才能在嶙峋陡峭的山崖外造就这样一条登天路,走在此路上,若是停留若是犹豫便有万劫不复的坠落之危,只有凭着一股气一路登天才有可能走到山巅,千百年来能够做到的人寥寥无几,最后一个走完这条山路的是一个剑客也是一个诗人,他在石壁上刻下此诗,于是从此之后这条登天山路便有了名字,谓之蜀道。”
君策看着这句撞进心里的词句,心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是否等到哪一日自己能够走过这条蜀道登天路,也就有了足够的底气去往天门?君策手掌轻轻拍打书卷,思绪随风摇曳。张谦弱不知何时已经走回了原地,他站在君策身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就和君策片刻之前的举动如出一辙。
君策眨了眨眼睛收回视线,他认真地回答了张谦弱方才的言语:“我知道,既然千百年来的天门一堑拦住了世上那么多人,我也不会觉得自己就会是那独一的例外,我想离去,却也愿意在道德谷的山中多读些书,多做些事,也许有一日当我觉得自己有了站在天门之下的勇气,我会去试一试。”
张谦弱抬头看着山巅外好似近在咫尺的天光,他打了个哈欠点点头,摆摆手说道:“走吧。”君策跟在张谦弱身后走下山路,结束了一日的晨读。回到长生观,今日该由君策负责道观伙食,山中吃的多是素菜和鱼肉,君策自小便跟着娘亲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来手艺其实学的不错,简简单单的食材在他手下也能焕发出难得的香气和新鲜感,张谦弱和老道士毫不吝啬地赞不绝口。
吃过了早饭,道观里仅有的两个道士自然还是要在正殿里诵读道经典故的,君策无所事事也就跟在一旁静心潜修,时常一闭眼就是半日过去,君策虽然仍旧觉得把握不住在那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时所获得的安宁究竟和道藏典故中所说的修行有何干系,却也在那难得的宁静中有了些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停下脚步,他细细琢磨自己的内心,温热的跳动,回忆过往一幕幕就在眼前走过,在醇香缭绕的香火气息中,叩问神明在上。
过了午后,君策会跟着张谦弱去往山后栽种蔬菜瓜果和伐木备好柴火,临近黄昏时张谦弱还会带着君策到山后溪涧岸边垂钓,一日的荤菜就都寄希望于此时的运气,若是运气好有时能有好几条蠢笨飞鱼上钩,可若是没那运气,那就只能过上一两日清汤寡水的清淡日子了。
张谦弱的垂钓本事说不上厉害,更毫无技巧可言,大半都是他从小自己琢磨出来的,毕竟他年幼来到道观时便只有和年迈的师傅相伴,没有长辈和师兄能够传授于他生活的技艺,师傅年纪大了之后便终日只在道观大殿打坐修行,山后的蔬菜和每日灶房的柴火也都是张谦弱忙活备好的,说不上辛苦和疲累,毕竟在这山中除了潜心修炼和读书,张谦弱也没什么事情足以忙碌和忧心的。
君策和张谦弱坐在岸边,两个年纪相差不远的少年有时会漫无目的地闲聊,虽然一开始都是初来乍到的君策问些有关于道德谷的故事,后来难掩好奇心的张谦弱也会打听君策从小长大的方寸岛是什么模样的,大海又是何等的广阔,更重要的,张谦弱总是好奇外边的世界里人们又是怎样的呢?
君策都会一一作答,只是在回答之前他总会思考上一阵,不知是是在回忆还是在斟酌语言,亦或是在这漫无目的的闲谈之间,难免地触碰到那些早就习以为常却终究深深刻印在心中化作了人生路上坎坷颠簸的点点滴滴。
其实二人之间说的最多的,还是为何道德谷在很久很久的以前会留在这世外之地完全地隔绝在汪洋之外,张谦弱只能从书上读来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站不住跟脚的先贤论调,最终还是归于沉默。其实少年终究还是少年,读书做事静心已是难得,若要看明白世事却仍少了阅历支撑,就像君策同样答不上来留在道德谷和住在方寸岛上究竟孰优孰劣。
论起垂钓,在云庚村里跟着顾枝学了一段时间的君策居然还要比张谦弱来得更有收获,他在山中精心拣选了几样作饵的小虫一一试验,最后凭借一样滑腻肥美的小虫钓起了不少上钩的鱼儿,于是长生观的伙食也随着好了不少,除了日日都能有新鲜的鱼肉,还能喝上一口鲜美的鱼汤,这一手本事可是让张谦弱刮目相看,至此要是来了溪涧岸边垂钓张谦弱总要仔细观察君策的一言一行,有样学样。
当夜幕落下,幽居山中林间的长生观便更要寂静,除了大殿和小院书房的几点烛火微弱光芒,四下里都是黑黢黢的,君策总是会坐在大殿下的白玉台阶上抬头仰望星空,在无边的黑暗里那高悬头顶的光芒便更加璀璨,如此独坐深思,好像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一个人,只需将心上愁绪和难言的话语轻轻说与清风,便能乘着星海游走,落在思念的地方。
身边传来脚步声,君策侧过头,借着大殿外折射的烛光看见了一个披着道袍的苍老身影,君策站起身却被一只宽厚手掌按在肩头,老道士笑着轻声道:“没事,坐着吧。”君策点点头,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玄易道长。”老道士坐在君策身边,仰起头看着漫天星河静默不语。
君策有些局促地不知所措,更不知是该开口说话还是静静坐着,老道士似乎是察觉到了君策的犹豫,他收回视线,沧桑眼眸看着君策,依旧是笑着,温声说道:“若是有想问的便问吧。”君策挠挠头,呼出一口气,理了理思绪。
“我想问一问道长,您曾说过的那个姓君的男子,他真的跨越天门的十年之期,来到了道德谷中吗?那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君策认真问道,老道士怀里卷着拂尘,丝丝缕缕的银白丝线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他答道:“那人叫做君洛,是个行走江湖的刀客。听闻那时在天门之上驻守的将士所言,君洛独自一人乘一叶孤舟前来,临近天门之下,先是出刀在汪洋之上开辟出了一道前行的路途,然后踱步汪洋沟壑之间,他一路来到天门之前,没有理会驻守的将士,也好似没有看见天门石壁上雕刻的‘仙凡有别’四字。
将士们说到此处便也都说不清楚了,只记得就在君洛收刀入鞘的那一刻,天地间骤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是高悬天际的太阳坠落了凡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模糊起来,然后就听见了仙鹤齐鸣神雷炸响的异动,待得人们回过神来,巍峨天门竟被生生抬起了海面,君洛就那样从天门洞开处走过,而千百年来接引其他来访之人的天门石壁却根本毫无动静,好像在这一刻人们才见到了真真正正的天门。”
君策皱着眉头听完了老道士简短的叙述,无论如何体悟思索都只觉得一头雾水,那座天门竟像是真的有所知觉一般,能够分辨来访之人,也自有权衡准则,那携刀独行前来的君洛又与他人有何不同?君策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却发现笑意温和的老道士正看着自己。
老道士看着君策的面容,笑道:“那君洛踏入天门之后走过了道德谷外的三座山谷,最终也来到了道德谷中,奇异的是,就后来见过君洛之人所言,他走过所有的地方都不过是走马观花,竟从未停下过脚步,无论是见识到了传闻里道德谷地界和外界的诸般不同也没能让他停下脚步,他一路走过了三座山谷最后来到道德谷山下。”
说到这里,老道士顿了顿,而后他才面带追忆的说道:“然后他便成了这近百年来唯一一个走过了蜀道登顶山巅之人,仅仅用了一个时辰便在山道上看遍了赤野和天门,还有就在其间的千人万事。他来到山顶时,我便见到了他。”
君策闻言看向了老道士略显浑浊的双眼,此时的老道士神色温和舒展,全然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他的话语悠扬回荡,在夜幕下细细敲打:“那时的长生观只有我一人,而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的我却还是读不完也学不透观里的诸多道藏典故。那个潇洒独行的刀客,只不过是一个及冠之年的年轻人。我不知道外界所说的武道高手究竟是如何,可是那一日看见君洛的一眼,我便觉得自己看见了巍峨的高山,比我此生见过的任何一座高山都还要高大。”
夜风吹拂而过,老道士微微回神,他站起身甩了甩拂尘,就站在星光下,君策跟着起身,老道士低声呢喃:“君策,君洛。我不知道你和当年的那个刀客是否有什么关系,可是我却始终记得,你们的眼睛很像很像。”老道士转身面对着君策,于是他便背对天门,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君策,那时君洛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却足以用我一生去参透。”
老道士的声音在夜幕下飘摇远去,看着大门虚掩的大殿,君策走下白玉台阶,回到了小院中,张谦弱推开书房的屋门,站在廊道下伸了个懒腰,他看见君策站在院中的青树下,伸出手轻轻抚摸那翠绿的枝叶。
他听见君策低声说着,细微的声音却在小院中激荡起铜铃肆意作响。
“世间无仙人,仙人不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