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离人心系两地愁(三)
潮水退去之时溃不成军,那一剑并未杀去重水大军一兵一卒,可是奔袭千里而至的三千重水军精兵却已然再无御敌之力。
看着那一袭白衣的少年郎依旧老神在在地喝着酒,手持双刀的将军只能下令退兵,毕竟只是借助他人之手的一剑就有如此威势,重水军的大将军并不觉得自己手下的三千精兵拼死便能讨得什么便宜。如果此时五万重水军都在此处,这位大将军虽然从未见过如此手段玄妙的江湖中人,却也不觉得单凭一人可抵万人。
重水军退去之时那几位大内高手也悄然消失不见,同样深受重伤的另外几位剑客跌跌撞撞地来到年轻人身边。
顾枝看了一眼重聚的几人相互查看伤势,摇晃着酒葫芦走进酒馆中,他从怀里掏出一颗银子放在柜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乡间土路四周的荒草原野已经被三千大军踏平,顾枝独自行走其间就像是一株飘摇枯草,无根落叶,可是他一手饮酒一手挥袖,闲庭信步泰然自若,他抬眼望向不远处模糊可见的秦山虚影,嘴角冷笑心中便自有定论,不过是又一场魔君自以为玩弄股掌之间的牢笼困境罢了。
他心中有所不耐却依旧处之泰然自若,只是再一次出刀开山之行。
当年在奇星岛赋阳村中,魏崇阳曾说“心境通明”四字,既是对想要出山入世的顾枝的劝慰却也是一句箴言,此后顾枝走过万水千山看过人世起伏,心中却自有一处太平静湖可时时观照自身,求取前行大道仍不忘水中一点清澈光亮,只是由此心中大定,可乘风而去也行踏足登山。
顾枝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酒馆门前之人的视线中,手持长剑拄地的年轻人一直到瞧不见顾枝的身影才力竭跌落在地,同样身负重伤的其余几位剑客陪在年轻人身边,各自调息修养,一时间竟都是沉默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声问道:“那个少年是何人,我好像未曾听过江湖上出现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修为实力的高手,莫不是什么隐世已久的老怪物的后人?”
年轻人运转真气压下体内伤势,呼出一口气这才斟酌着说道:“方才他借我之剑就可退三千重水军,我却完全察觉不出他是否将真气灌注长剑中,似乎只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剑意牵引着我的真气随行,论起手段,实在玄妙难以捉摸,此人剑道底蕴深不可测,恐怕之后的江湖要有好一番热闹了。”年轻人话语落下,有一位师姐皱眉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年轻人抬眼看着顾枝消失的方向,却正是遥遥可至京城,听见了师姐的询问,年轻人站起身回道:“虽然被迫出了一剑受了些伤,不过说到底最后一剑并不是由我所出,真气有所耗损却并未伤及根本,已经算是最后的结果了。”另一个身穿儒衫的师兄语气低沉道:“此次若不是那个少年,一切的谋划就都要功亏一篑了,没想到京城里那几位皇子居然胆敢动用重水军来围杀,而且还有大内高手作陪,当真是不择手段了。”
年轻人冷笑一声道:“那些只知道躲在京城宫阁之中的权贵早就被权势金钱压弯了脊梁,当年师父几次进京更是吓破了他们的胆,要不是师父已经不再现世,他们怎敢如此蹦跶?”说起已经消失了十年的师父,几位剑客都沉默下来。
年轻人手掌紧紧握住长剑剑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这也无妨,既然此次我活了下来,那也便是天命所至,那些还在犹豫着是否该入局的老家伙总该动一动了,若还想躲在后面看热闹坐收渔翁之利,就别怪我把这棋盘给掀了。”
年轻人视线看向远处,有一袭宽袍大袖飘摇而至,跪倒在年轻人身前,白发苍苍的老者声音颤抖道:“是老奴来迟了,请世子责罚。”
年轻人露出诚心的微笑,弯腰扶起自称老奴的老者,拍了拍老者匆匆赶来沾染尘沙的衣衫,温和道:“楚爷爷不用说这些话,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麻烦您奔波劳碌,再说了,现在我不还是没什么事嘛。”
楚奴看着已经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年轻人,眼神中满是欣慰,他也不再说些责罚的言语,而是神色沉重地说起正事:“如今西南道的唐门和剑阁都已决定入局,世子此次败退重水军也会让东南道的雷门和远泽山不得不将筹码摆上棋局,这样一来,再加上京城外的岁禺山和那座武夫坐镇的百郾城,北元王朝的所有武林话事门派无一再能置身事外。”
年轻人眼神冷漠嘴角带着笑意,声音沙哑道:“很好,除了只为皇帝续命求取长生道的观星台和自以为能够一直超然物外的望道观,我倒想看看,这样一整座江湖都踏入京城,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又该如何权衡利弊。告诉所有人,一个月后,我李墨阩就会入城,想要杀我想要入局的,只管落子。”
楚奴领命退去,其余几位剑客正要归去行事,年轻人却拦住了他们,他皱着眉头神色担忧道:“各位师兄师姐,我无意让你们入此乱局,此次若不是你们主动出手拦住重水军其实完全能够超然世外,可是这一战之后恐怕京城里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对你们装作视而不见了。”
年轻人的话还没说完,领头的那位剑客就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笑着道:“小师弟,师父离去之前就说过了,我们从小一同长大就已是各自的家人,就算没有因为这一战我们也都会心甘情愿地走进那座京城与你并肩而战,所以今后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们的时候切勿再说这些话了,剑不得出非我辈所愿。”
年轻人看着剑客真诚的眼眸,声音沙哑道:“大师兄,你们……”剑客退后一步与其他人站在一处,拱手朗声道:“山高路远,京城再见,我辈唯有一剑,只舒心中大道。”说完,手持长剑的潇洒剑客身影消失不见,年轻人站在萧瑟酒馆门前,双手紧紧攥拳。
夜深的山中一处凹陷石窟,顾枝手持树枝拨弄着跳跃火光,石窟外山风呼啸急急切切,顾枝紧了紧身上的白衣,双眼盯着火堆目不转睛,那双一眼望不见底的幽深眼眸,似乎又在想着一些什么,是思念是疑惑还是悲伤?
石窟外脚步声传来,顾枝依靠着石壁望去,一个几分熟悉的身影走近,看见了石窟中火光后的顾枝似乎也愣了愣,正是那个在酒馆外独自对抗三千大军的年轻人,年轻人放下手中长剑郑重拱手行礼:“多谢大侠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李墨阩无以为报。”
顾枝摆摆手只是说道:“不用在意我,借个火休息一夜吧。”李墨阩再次恭敬行礼,这才走进石窟中,长剑就那样倚靠在石窟洞穴之外。李墨阩坐在火堆另一侧,顾枝随手递过事先烤好的几条鱼,李墨阩连声道谢。
顾枝没有在意李墨阩的拘谨和欲言又止,他看着火焰跳动随口道:“不用想着我在酒馆外的出手,我对所谓江湖朝堂的事情没有兴趣也不想掺和其中,只是不想那座酿的酒还不错的小酒馆平白遭了无妄之灾。”年轻人不得不把许多感恩的话咽回肚子里,至于那些夹杂其中的拉拢试探言语更是不敢再说出口。
李墨阩打量着一袭白衣的顾枝,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好像比自己年纪还要小上一些的少年罢了,恐怕不及弱冠?李墨阩斟酌了一番言语这才打破石窟中的沉默,他语气故作轻松道:“不知少侠师从何门何派?”顾枝摘下腰间酒葫芦置于掌中,随意回道:“无门无派。”
李墨阩咳嗽一声,继续找起话题:“少侠的剑道造诣已是当世罕见,想来即便是当年的师父也未必能胜过少侠,只是此前从未有过少侠行走江湖的传闻,难道少侠以前只在山中修行吗?”顾枝摇摇头,答道:“我不是这座岛上的人,是从海外云游至此罢了。”
李墨阩眼神一亮,顾枝有意无意地看见了他的神色变化,心中多了几分猜想,看来这一次魔君牵引自己走入的天地并不是消息闭塞的困境。李墨阩语气带着好奇和兴奋地问道:“敢问少侠,海上的风光是不是真如书上所写的波澜壮阔,还有,海外的江湖是不是有传说中屹立山巅的仙人,我曾在书里看见过那光明皇帝的传闻,说是一身武学早已通天玄妙,与仙人凌尘无异?”
顾枝挑弄火堆,想了想才说道:“光明皇帝确实已是传说里那般,古往今来武学的巅峰只被一人占尽,天坤榜在世三百余年,光明皇帝一直就在榜首未曾动摇,甚至那位撰写天坤榜的隐世高手还说过,光明皇帝此人的修为实力尚在天坤榜上其余所有高手联手之上,可谓是独占天下风光。”
李墨阩眼中满是敬畏憧憬,顾枝又接着说道:“不过三百年江湖风云变幻,自从一个名为君洛的江湖人出现之后,天坤榜的格局才有所变动。原本从来都是各大岛主占据天坤榜高位,因为传说中每一座岛屿都有着可以将历代岛主修为实力传承于下一任岛主身上的绝世秘术,所以古往今来没有人想象过有谁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对抗这些千秋万代累积下来的岛主的修为底蕴。可是这样的局面却在数十年前顷刻颠覆,君洛不过在江湖上行走十年,天坤榜上的位置便只位于光明皇帝之下。”
李墨阩急切追问道:“那君洛可曾与光明皇帝一战?”顾枝摇摇头:“不曾,甚至传闻里君洛从来没有踏足过光明岛,不知是山巅高手的彼此默契还是另有隐情。可惜,这些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李墨阩皱眉问道:“为何?”顾枝将枯枝扔进火堆中,模糊不清的神色微微变化:“因为出现了一个能够与光明皇帝在天坤榜上平起平坐的魔君,而君洛登山与魔君一战之后就身死了。”
李墨阩喃喃道:“魔君?”
顾枝不再说话,似乎也陷入了沉思,其实他一直觉得奇怪,如果魔君当年活着离开了奇星岛,那为何这么多年来风平浪静无消无息,若说是他当年受了重伤不敢轻易现世,可是在他隐居的出云岛中又为何是这般诡异的安宁?这一切都和那个以一己之力覆灭奇星岛的魔君截然不同。
听过了海外的江湖故事,李墨阩小心翼翼地藏起眼底深处对于壮阔江湖的向往,尚有大仇未报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若是此时就懈怠远遁,那他这二十多年来的努力就都成了笑话。
自从当年他那惨遭诬陷无望夺嫡的父王带着他和娘亲离开京城之后,他无时无刻都在想为何那个父亲从未想过要争夺的皇位会招惹来那么多的追杀和陷害,最后本就和京城的勾心斗角格格不入的他们一家三口,也不过是得了三两年的安宁日子。
最后当今圣上成功坐上皇位却还是不肯放过李墨阩的父亲,赶尽杀绝,逼得李墨阩最终被父母交托于师父从小养大,而他们,早就死无全尸再无消息。
二十多年来李墨阩除了拼命地练剑,也借助曾经父亲尚为先皇最为看重的淮寅小王爷时的残存实力,探听到了许多当年夺嫡的秘辛阴谋。
原来父亲当年本是最有望坐上皇位的皇子,可是先皇从小养在宫中的那个侄子却早有二心,认为当年皇位本该是他父亲所有不该是先皇,于是筹谋日久,先是陷害淮寅王被剥夺了王位,在李墨阩一家离开京城之后更是心狠手辣地残害了先皇的诸多忠臣和皇子,最终借助重水大军起兵谋反,终于夺得如今的皇位。
可是淮寅王当年无论是才学还是声势都让当今皇帝无比忌惮,所以最终不惜代价也要对淮寅王赶尽杀绝,只是他没想到,他为了安抚天下人而假意为淮寅王那失踪的儿子赐予的世袭罔替的世子之位,却演变为了眼下的乱局。
淮寅王世子李墨阩再次出现在天下人眼前已经是江湖第一高手剑仙的关门弟子,并且还与西南道唐门少主为好友,江湖上多有赞誉,风头一时无俩,在这样的局面下已经病入膏肓的当今圣山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阴谋,居然传召李墨阩进京,这使得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子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才有了不久前的三千重水军围堵和大内高手悍然出击。
然而李墨阩不仅从未想过夺取那个皇位,此次进京更是要去讨一个公道,他要问一问那个皇帝当年为何不肯放过无心争抢的父亲,他要问一问那些落井下石的高官权贵,是否真的心甘情愿辅佐这样一个弑君大逆的皇帝。
石窟中李墨阩满含追忆和怨恨的声音渐渐停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堆光芒,眼中噙着泪水,双手交错攥紧。顾枝看着李墨阩的神色,心中也有些感慨,自古无情帝王家,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和虚无缥缈的滔天权势,许多人根本抵挡不住如此诱惑,为此不择手段血肉相残再常见不过了。
顾枝轻声问道:“所以你这么多年除了修炼剑术还广交江湖好友,是为了有朝一日打入京城去?可你也应该比我更清楚,所谓的江湖根本不会给庙堂带来多大的震慑,单凭个人勇武想让朝廷屈服,让皇帝认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墨阩擦了擦眼睛,神色认真说道:“我知道江湖人很难动摇那些高官权贵的态度,想要逼得那位皇帝认错更无可能,可是这些江湖势力的背后其实才是真正的话事人,既然我能让江湖入局,那些牵连江湖和庙堂的高人也就知道如何看清形势了。能够养着江湖势力的人绝不简单,自然也看得出那位就快死了的皇帝应该早做继位打算,选那些没用的皇子不如选一个在天下富有声名的我。这样一来,其实到最后,还是他们京城自己的争斗罢了,我只是为他们添了一把火,然后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顾枝听过了李墨阩的回答,沉默一阵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世间许多仇恨和争斗背后其实也不过是一些可笑的理由,更何况甘愿在这天下大势中入局的都是心甘情愿之人,是生是死他们早该有所打算,说不得是李墨阩利用他们,各取所需罢了,而在这棋局中如今唯一的变故其实只有一点。
顾枝抬眼看着李墨阩,视线转向石窟外幽暗夜色。
唯一的变故,就是眼前这个李墨阩究竟会不会坐上那个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