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三十四章,问世间再听心意(六)

    顾枝踉跄走出,宅邸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傅庆安站在墙垛上正一次次尝试着跃下城墙,顾枝回头看了一眼门神画像黯淡的红木大门,转身咳嗽一声,傅庆安转头就看见安然无恙的白衣少年站在台阶上,傅庆安身形摇晃差点就要跌落城墙,那道无形壁障已然消失不见。

    傅庆安跳下墙垛,看着走近的顾枝问道:“怎么回事?”顾枝摇摇头,没有细说,只是说起了见过武道祖师爷的事情,却没有说琉悬具体说了什么。

    傅庆安摸着下巴思索道:“难道是我武道修行还入不了那些武道前辈的眼?居然不让我进去。”顾枝想了想,拍拍傅庆安的肩膀,安慰道:“那还是别进去的好,否则真的会死人的。”

    两人背靠墙垛坐着,顾枝陷入沉思,傅庆安也就安安静静地不打扰。

    说实话,如今不过在孤城上待了一段时间,顾枝却觉得好像有浩如烟海的无数学问道理挤在脑子里,无论是有关汪洋变迁的历史,还是供奉各位先贤人物的阁楼,以及不久前差点命丧其中的武道祖师堂,处处透着古怪,似乎有人竭力要告诉顾枝一个真相,可是却又云遮雾绕看不真切,像是两个互相博弈的下棋人,以此孤城和顾枝作为棋盘进行较劲,唯独的一个无理手还是道破天机的武道祖师爷琉悬。

    顾枝低声呢喃道:“我们现在究竟身在何处?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这个地方已经远远不在秦山山巅那个魔君的掌控之中了,也与我曾经走过的出云岛上其余地界完全不同,难道真像祖师爷说的那样,此处是那海外仙界?”

    傅庆安摘下背后木匣抱在怀中,下巴搁在木匣子上轻声道:“也许此处不在魔君的掌控之中,但依旧是他想要我们来此此处?”

    顾枝点点头,这个问题他从踏足此处就思索过,魔君先前诸般谋划,没道理眼睁睁看着顾枝走进一个他无法掌控的地方,所以就连顾枝走到这个地方来恐怕也在秦山山巅的视线之中,只是这背后又有何深意?

    傅庆安抬眼环顾走马道前后,此时只有眼前的武道祖师堂宅邸还在视线中,其他如阁楼茅屋已经完全看不见,傅庆安喃喃道:“这个地方就像是世间一切来龙去脉的汇聚之处,除了千万年的古籍书卷,还有历史长河中的人物,就连千年以来的武道气息都能独具一堂。”

    顾枝也望向那座宅邸,沉声道:“这就有点像是传说中的地狱天界了,只是各有论资排辈,只有这些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之人才有资格残存几分痕迹。”傅庆安轻笑一声:“天道无常。”

    顾枝抬眼望向高处,轻声道:“我以前可是从来都不信世间会有什么神鬼之说,当年的鬼门关魔宫,不过也是武道上走得更远一些却没能道德持身的败类罢了,算不得什么鬼怪。可是如今此时我却有些怀疑了,傅庆安,你说这世间不会真有地狱天界的存在吧?那是不是人死之后也能重新相遇?”

    傅庆安仰天笑道:“无论真假现在又有谁能够给出答案呢?不都得死伤一回才明白,既然是死后的事情那就到时再说呗,再见便是缘分未尽,若是一了百了,那时也已经生死道消。”

    顾枝难得扯出一个笑意,点点头道:“这话说的在理,看来我在苍南城散漫了这几年,心气倒坠了不少,以前行走奇星岛是从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的。”傅庆安拍打着木匣子,玩笑道:“没准是到了这个古怪地方,心境牵动才开始胡思乱想的吧。”顾枝笑了笑,没有反驳,内心未必没有这个想法。

    傅庆安突然悠悠说道:“可是没有酒。”顾枝看了一眼望着天际的傅庆安,伸出手拍了拍身边人的肩头,站起身说道:“那就接着走吧,没准走着走着就出去了,到时候请你喝酒去。”傅庆安手撑着木匣子也站起身,两人轻轻一跳就站上了墙垛,顾枝将长刀重新入鞘,绿竹刀鞘悬挂身侧,这一次傅庆安走在了前头。

    两人继续前行,武道祖师堂宅邸渐渐落在身后,傅庆安双手枕在脑后,随口问道:“当年你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奇星岛苍南城中?没想过也出去海外走走,多看看吗?”

    顾枝笑道:“我从小其实是个惫懒性子,要不是先生和扶音,我恐怕都不会安安静静坐下来看一本书,练一练字,更不用说上山采药,日常洗衣做饭什么的了,只是这些琐碎事情慢慢也就习惯了,倒不觉得累,只是让我潜心研究医术那就强人所难了,所以我有空没空就往村子里跑,去听魏先生讲故事,后来师傅们来了,也就开始习武。”

    傅庆安转头笑着道:“奇怪,习武可不是轻松简单的事情,该受的苦一样少不了,可不比你潜心研究医术来得快活。”

    顾枝也学着傅庆安的样子双手枕在脑后,摇晃着肩膀道:“那时候看书听故事,总觉得以前所谓的武林江湖很是有趣嘛,剑气刀光纵横天下,狭路相逢一杯酒,豪气得很嘞。后来魏先生开始说起外面魔君治下的冷酷血腥,也跟着先生去往城中见过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反倒没有望而却步,直到遇见大师傅,我就决定了一定要习武,将来说什么都要去那些鬼门关瞧上一瞧,看看能不能给它拆喽。”

    傅庆安哈哈大笑:“原来还是个梦想成真的圆满故事啊,后来那个憧憬闯江湖的孩子长成了大侠,不仅将奇星岛上的鬼门关都给拆了,还名扬天下了嘞。”傅庆安学着顾枝的语气,说起奇星岛南境的方言,顾枝会心一笑。

    傅庆安问道:“难道就因为懒所以留在了奇星岛上?我当年还以为你一定会跟着扶音一起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光明岛呢,毕竟会放心不下。”

    顾枝摇摇头说道:“当年鱼姬也问过我,我只是觉得我都独自一人走过奇星岛的那么多地方了,可是扶音从小到大就只是呆在赋阳村山中,后来跟着先生出山悬壶济世,其实我知道扶音从来就很憧憬外面的风景,只是以前世道混乱不敢让她独自一人外出,后来她难得提出想要出去闯闯,又是去往鼎鼎有名的光明岛,我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呢?”

    顾枝缓缓道:“担心自然是有的,可是扶音也有她自己的江湖要去走嘛。而那个时候我的江湖其实很小很小,就只是想要一间小时候憧憬过的木匠铺子,可以日日夜夜都做我喜欢的木匠手艺活,小的时候总怕先生会骂我不务正业,所以偷偷躲起来玩,还攒了好些自己磨出来的竹制刻刀。”

    傅庆安点点头,轻声道:“至于说给奇星岛朝廷招揽我就不问你了,恐怕咱们这几个人都没什么兴趣,倒不是看不起那些在朝为官战场杀敌的将军大官,只是太不自在,难免身不由己。”

    顾枝伸出大拇指,傅庆安接着说道:“不过我觉得有些奇怪,自从开了那间木匠铺子之后,你好像刻意地不再动用武道修为了?否则当初很多不讲理的对家商户和客人其实小小收拾一顿要来得更快捷,还有那一次点星岛对战,其实有你在也无需我出手才对,当然,既然我也去了,出手倒是无所谓,但你始终克制是为何?”

    顾枝沉默了一阵,这才开口道:“当年还未习武的时候我就认真问过先生,如果今后我不打算以医术为生,先生会答应吗?先生却没有给我答案,只是反问我将来希望自己的人生是怎么样的。那时我觉得这个问题太深奥,于是就去问了魏先生,魏先生说的直接,甚至有些直白,他说人的一生总得依靠什么才能活下去,有的人是依靠某些人缀着心神,有的人是靠着某样手艺能力谋生,无论虚实,人的一生若不想躺着等死还是好吃懒做等待钱财外物从天而降,就得想明白自己今后能够依靠的是什么。”

    顾枝随意看了一眼脚下城池中的千变万化,此时又是一座建造在山林间绵延学宫模样,他继续说道:“我认真想了很多,觉得哪怕不学医术,将来当个治学夫子?还是就想着依靠木匠手艺谋生得了。后来大师傅的出现,我便走上了习武的道路,可是一趟奇星岛走下来,再次遇上了先生,我却还是迷茫不知将来道路该如何去走,既然武学好像已经对我而言没有太大用武之处,那么又该何去何从呢?”

    顾枝伸出手摩挲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他接着道:“于是先生就提出了几种可能性,比如依旧凭借一身武学闯荡更大的江湖,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都去走一遍,又或者干脆投身军伍保家卫国,还是就像我小时候想的那样开一间小小的铺子?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先生给的酒葫芦,我想了很多,最后觉得是不是可以试一试放下武学,然后看一看今后的道路只依靠一手木匠手艺为生,也许也能满足我心中所想,满足我这一生想要的一切了。”

    顾枝轻声笑道:“后来我觉得还不错,木匠铺子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毕竟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没觉得有多辛苦,放下了武学日子照样能过,时不时还能拉着你们一起去醉春楼蹭酒喝,没事了就给扶音写写信,琢磨着什么时候攒够钱了就也上光明岛看看去,不然一副贫苦穷酸样岂不是给扶音丢了面子。咳咳,娶媳妇的钱也是要好好准备的。”

    傅庆安也会心一笑,似乎眼前看见了少年描绘出的静谧岁月,一座小小院落,两个相守一生的人。

    顾枝轻声道:“所以我就试着彻底放下武学,反正也没打算以此走过余生,倒是有些无关紧要了。只是后来顾生还有徐从稚的事情,以及到了混乱不堪的方寸岛,才知道以前井底之蛙做的愿想其实有些不切实际,天大地大,奇星岛苍南城能够安稳太平,那就一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好了,可是一旦去到别处,还是身处纷杂之中,难免还是身不由己不得自在,就像在方寸岛上,君策和乐姨其实过得很不容易,即便有谕璟留的后手在,可是日子的点点滴滴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

    顾枝抬头望着天际,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所以现在我觉得倒也不至于非逼着自己完全不碰武学,只是想得更远一些更高一些,如今也觉得武道山巅的风景是不是会更好看。当然,也是因为想要对着那个曾经在天坤榜上位列榜首的魔君出刀,所以不得不多走一些路。”

    两人就这样随意走在城墙上,不知不觉间站在了城墙的另一面,此处望去就能看见分别矗立两侧的巍峨山脉好像触手可及,顾枝这才发现两座山脉隐隐交接在一处,而这座孤城位列居中,就像是一扇门。原野一望无际,就像天上的云海,更像熟悉的汪洋大海,顾枝和傅庆安两人站在孤城墙垛上,便似乎恰好站在了天地之间,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上云卷云舒,云海沸腾翻滚,天光扰乱,城墙脚下的原野上绿叶红花随风摇曳,恍若哗哗作响的海洋潮起潮落,此处风景独好,可惜只有两人得见。那两人并肩而立,阳光恰好落在他们的身上,影子远远躺在身后宽敞走马道上,探着脑袋想要再看一眼城池中的千变万化。

    此时两座巍峨连绵山脉,有冲天赤红火柱照耀云海,又有冰冷雪花纷纷扬扬攀附云海,一阵风蓦然吹过,脚下孤城的城门豁然洞开,四面八方狂风呼啸,顾枝和傅庆安站在高处衣衫猎猎作响,他们最后对视一眼,然后看了看来处,一跃而下。

    随着两个身影消失在天光之中,孤城城门再次缓缓合上,狂风止歇,两座山脉也寂静如初,城墙走马道上的所有建筑都各有一道冲天光柱骤然照耀天际,天空中圆日隐退,明月高悬,走马道上原来除了那座茅屋阁楼和武道宅邸,还有一座文庙学宫,一处香火道观,一幢巍峨古寺,有剑气森森,有刀芒肆虐,还有许多许多,城墙实在太过广袤,而这么多年能够来到此处的也不过只有四个人。

    这是世间千万年来的所有规矩起源处也是终结处,那些璀璨光柱之中有无数视线再次看向人间,他们终于有些期待,因为这么多年来世间的规矩开始崩碎又重建,苍生芥子其中,有那样几点光芒让人满怀希望,无论是外乡人,还是此方世界的人,一样身处其中,大势滚滚。

    眼前光芒填满视线,顾枝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全然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存在,只能听到耳畔的细碎声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也有人刀剑交错,纷杂絮乱。

    终于一切归于寂静,眼前不再有光芒无处不在,顾枝缓缓睁开眼睛,身处一处山巅云海中,顾枝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再次出现了那位武道祖师爷身后,可是他下意识低头看去,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却没有朱红色酒葫芦。

    他抬眼望向山下灯火人间,朝霞满天,露珠缀在身边脚下的草木之间,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袭青衫的少年抱着双臂喊道:“走了,筠哥还在等我们呢。”

    他“嗯”了一声,缓缓转身,刚刚及冠之年的他用了一年时间与谢洵一起走遍承源岛,如今是这座岛屿的武道第一人,大道可期。

    他走下山巅,腰间绿竹刀鞘的长刀名为太平,亲手纂刻,他名君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