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修罗何为入地狱(一)
春暖花开的山野蜿蜒道路泛着清风拂动的芳香,视线远处的溪水中消融破碎的残冰顺流而下,浸润着两岸的绿叶鲜花向阳而生,两人走在道路上,各自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前头的年轻人腰间悬挂绿竹刀鞘,落在后头的少年一只手从路旁摘下一根狗尾巴草,手臂扬起,看着清风吹拂而过。
远处城池轮廓若隐若现,悬挂于城头上的匾额字迹入木三分,眼力极好的两人一眼望去便能看见那三个字“玄鹤城”,只是如今再看便有了些不同的感触,毕竟许多年前的他们在风雪之中看见这座城,就像孤魂野鬼终于看见远处的一盏灯火。
城门处有络绎不绝的商队和车马往来,驻守城门的兵卒一一审视户籍关牒,两人年轻人牵着马走入其中,毫不起眼。
走进了城中,两人将马匹当给了一间客栈,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在城里,再熟悉不过的大街小巷落在已经长大的他们眼中显得有些逼仄狭小,只是他们却依旧带着微微笑意,走到了一处藏在陋巷之中却名气传扬甚广的医药铺子外头,看着坐在柜台后一丝不苟为病人看诊的儒衫男子,两人想了想,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把瓜子,就那样蹲在医药铺子外头的巷子口处磕起了瓜子。
日头逐渐西斜,一袭青衫的少年率先站起身伸了伸腰肢,蹲了大半天腿都有些酸了,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年轻人却一动不动看着巷子外头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发起了呆。青衫少年知道这个大哥的脾气,也不管他,小心翼翼走到医药铺子外头探着脑袋,看着那个儒衫年轻人什么时候能够休憩一阵。
终于医药铺子的人来人往少了许多,儒衫年轻人将手上的药方交给身边几个机灵的伙计,又细致叮嘱几句,这才走到后院对着还在收拾晾晒药草的师父恭敬行礼,告辞离去。他一步跨过门槛,早有预料地伸出一只手按住了突然窜出来的一个家伙的脑袋,笑着道:“谢洵,无不无聊,多大人了。”
青衫少年谢洵挣脱开儒衫年轻人根本没有几两气力的手掌,挠挠头笑道:“筠哥,你可算出来了,你不知道君洛这家伙一路上把钱都拿去买酒了,我都好几天没吃饭了。”
听着这话,顾筠笑着望向谢洵身后慢慢站起身的君洛,就看见君洛正悄无声息地把手里的瓜子壳都倒在了谢洵刚才蹲着的地方,然后咳嗽一声道:“谢洵,你嗑的这些瓜子不是我买给你的?还好几天没吃饭了?赶紧的,收拾干净。”谢洵转过头去一脸悲愤。
嬉闹一阵,顾筠长袖一挥说道:“走,吃饭去。”君洛一步跨出就越过谢洵和顾筠并肩而立走出小巷,谢洵嘿嘿笑着跟在后头。
到了大街上,许多人都不由得侧目看向并肩前行的三个少年,实在是太过瞩目耀眼,居中的那个少年腰间悬挂刀鞘意气风发,身旁的儒衫少年温文尔雅气态温和,还有一个一袭青衫的少年双手枕在脑后笑得放肆。
常年住在玄鹤城中的许多人很快回想起了这三个少年是何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诶,那个君洛和谢洵也回来了啊?”“可不是嘛,当年他们走了之后玄鹤城可是安静了好一阵,不过那些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倒是再也不敢闹事了。”“听说还有以前被君洛和谢洵揍了一顿的公子哥跑去找顾筠的麻烦,结果那两个出去跑江湖的,直接上京城去把那公子哥家背后的靠山打了一顿。”
三个少年只管前行,却是丝毫不在意身边街巷之间的闲聊议论,顾筠听着他们细碎说起君洛和谢洵这游历江湖一年闯荡出来的许多传闻,笑得合不拢嘴。待得听到有人说君洛在江湖上深受那些豪阀小姐的喜爱,谢洵肩头轻轻撞了一下君洛,嘿嘿笑着,君洛摆摆手一脸严肃道:“这是假的。”顾筠笑得微微弯腰。
走到了玄鹤城里最热闹的酒楼,顾筠经常来此买酒喝,于是酒楼掌柜也和这个颇有名声的“小神医”关系不错,特意为顾筠留了一个不错的位置,顾筠便大手一挥多点了几壶好酒,酒楼掌柜便送了几碟佐酒小菜。
在二楼栏杆附近坐下,顾筠看着风尘仆仆的两人,笑道:“你们俩可真会找事情做啊,这一年来江湖上的故事都离不开你们,什么一人一刀毁了人家山门祖师堂,什么两人独战三千骑兵,还有说君洛一人战败江湖上的另外十大高手的,如今你们俩的名声可大得很,君洛已经是承源岛武道第一人了呢。”
谢洵就着佐酒小菜喝了口酒,啧啧道:“还不是那个没胆子的狗屁岛主,我们都找上门去了还躲着不敢出来,不然君洛一刀砍了他就是真正的承源岛武道第一人了。”顾筠好奇问道:“哦?你们现在这么厉害了啊,连岛主都能打得过了?我不是听说这些岛主的修为实力都是历代传承下来的,积攒深厚不可小觑。”君洛提起酒壶,故作高深道:“一刀的事情。”
顾筠笑着摇摇头,很快丰盛的菜肴端上了桌,看来确实好一段时间没吃过好东西的君洛和谢洵风卷残云一般大快朵颐起来,顾筠就笑着说“吃慢点”,帮着往他们碗里夹菜。很快三人就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走出酒楼时各自提着一壶酒,闲散走在灯火通明的玄鹤城中,好像还是当年熟悉模样。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条昏暗小巷中,三个少年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当初住的那间低矮小院,顾筠从怀里掏出钥匙说道:“钥匙我一直留着,虽然现在住在药铺那边,时不时也会过来打扫,你们要是不想多花钱就接着住这儿吧。”说完,顾筠上前一步开了门,君洛和谢洵紧跟其后走进小院。
看着小院里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模样,少年们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触,毕竟已经不是当年有了上顿怕没下顿的贫苦时候了,只是身边除了依旧相伴的家人之外,还是有许多故人早就不在了。
那个当初回到小院执意要收君洛和谢洵为徒的白发老者已经在两年前油尽灯枯死去了,这么多年来一人独战整座江湖身体早就如四面漏风的茅屋,最后将武道传承延续给了君洛和谢洵也就洒脱离去,死后倒是没介意葬在皕云门的山上,只是如何都不愿意入祖师堂。
君洛和谢洵回到玄鹤城之前也去了一趟皕云门后山,带着几壶好酒陪着那个躺在坟墓里的老头聊上几句,说一说他的两个弟子如今已经做到他当年都没做到的事情了,两人独占承源岛江湖的所有风采。
屋子里点燃烛火,三人坐在桌子前,顾筠随口问道:“你们那个时候去京城打了礼部侍郎没什么太大影响吧?”君洛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那个老骨头本来就差不多也要赶出庙堂中枢了,我们那一趟虽然被那个皇帝陛下最后追杀了好一段时间,不过听说那个老骨头也待不了几天就被送回老家安享晚年去了,现在皇帝陛下恐怕都在想着怎么收回对我们俩的追杀命令了,毕竟猫抓老鼠还被老鼠溜着玩的大内高手可是丢尽了脸面。”
顾筠笑了笑,倒是放心君洛的为人处世,谢洵突然问道:“筠哥,之前那事你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再做?”顾筠愣了愣,然后收敛笑意摇摇头,沉默不语,君洛看着顾筠说道:“是啊,交给我们去做就好了,你那样太过冒险,若是出了意外我们不一定赶得回来。”顾筠轻声道:“没事,不是都顺顺利利的嘛。”
君洛微微皱眉,想起几个月前顾筠寄来的一封信,后来他们也顺着蛛丝马迹探听到了更多的消息,才知道顾筠在说明一切事情之后说的那句“已经安置妥当,仇已报”意味着什么。
两年前送走了白发老者之后,住在少年们隔壁的那个老妪身子骨也日落西山,慢慢地就连顾筠都无能为力,老妪倒是看得开,最后只是握着三个少年的手说以后没办法再给他们做最喜欢吃的的炖肉了,老妪撒手人寰之前只是有些担心那个唯一的孙女,少年们答应一定会帮着照顾好已经嫁作人妇的小苑,老妪便安心去了。
最后老妪家里头只来了个酒鬼儿子,还是三个少年出钱出力安葬了老妪,而那个被家里头逼着远嫁的孙女小苑到最后也没能赶回来。后来三个少年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小苑的消息,一直到一年前君洛和谢洵决定去行走江湖,便打算游历天下之时尽力去寻找小苑的消息,少年们想着总不能让老妪临走之前最后的愿望都只能落下遗憾。
小苑当年出嫁的时候是被家里头的人硬生生从老妪院子里拽走的,三个少年赶回来的时候只看见老妪失魂落魄地蹲在院子里落泪,却无能为力。这么多年来老妪一直没能收到小苑的任何消息,忧心忡忡,身子骨也一下子就不行了,这才早早撒手人寰离去,可是临终前也没能再见从小便相依为命的孙女最后一面。
君洛和谢洵在江湖上寻找,顾筠则托了皕云门的帮忙探听消息,如今已是皕云门少主的奉熵在几个月前亲自送来了一条消息,顾筠得知之后没有立即提笔告诉不知在江湖何处的君洛和谢洵。
那时拿到消息的少年,让如今的奉熵时不时想起都要毛骨悚然,一直温文尔雅从不轻易和人红脸的顾筠,那时手中攥着褶皱纸条神色就冷了下来,简直比三九寒冬还要冰冷刺骨,心湖似乎有一条蛰伏已久的恶龙猛然抬头。
顾筠没有拜托皕云门相助,将奉熵送到院子门槛外头之后,一身儒衫的少年独自在小院里站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少年都一动不动,手上依旧攥着那张纸条。
消息上说当年小苑根本不是出嫁,而是被家里人卖给了附近一座山头的山大王做小妾,可是压根没有什么名分,最后连一个最低贱的婢女都不如,被心狠手辣的山寨土匪玩弄而死,死无全尸,抛尸荒野,任由山野禽兽啃咬。
那个山头的土匪流寇和官府有些关系,虽然是烧杀劫掠商队的土匪,却背后有着官府撑腰,那些钱财一大半都流入了官员手中,所以为非作歹逍遥自在,像是弄死一个小妾这样的“小事情”,根本都不会让那些官员眨一眨眼皮子,又有谁来讨个公道呢?所以老妪临终前心心念念的孙女,原来早就比她还要先一步离去了。
顾筠在小院里站了一夜,第二天他向师父说要出门一段时间,然后带了几样不起眼的药草便离开了。后来有一个商队落入那个山头的魔爪,但是有一个颇有名声的小神医因为帮着山大王化解了一种顽疾,不仅留的一条性命,而且被奉为了座上宾。
然后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整座山庄突然燃起了大火,所有山匪无一幸免惨死山中,夜幕下唯有那个小神医独自下山离去,后来官府的人仔细查验过了那些山匪死去的真正原因,无一不是中了必死无疑的剧毒,而且还无法让人查探出丝毫跟脚,这就使得那些背后的官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个无声无息消失的小神医回到玄鹤城,又是那个始终温和待人的儒衫少年,顾筠后来写了一封信告知君洛和谢洵此事,那时两个少年揍了礼部侍郎一顿后,顺带着把那些山庄背后的官员也套了麻袋,下半辈子算是下不了床了。
只是听说了那个山庄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的消息,君洛和谢洵还是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个小神医的事情,后知后觉知道是顾筠以身涉险,不免有些后怕担忧。
顾筠看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君洛和谢洵,笑道:“我不是完好无损坐在这里嘛,真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是吧,虽然我没有习武,但脑子还是能用的。”君洛摇头叹息道:“还是太危险了,以后打打杀杀的事情交给我们俩就行了。”谢洵使劲点头道:“筠哥,你这手是要来救人的,可不是用来杀人的,这种粗话交给我俩。”顾筠轻轻“嗯”了一声,笑着点头。
过了几天三个少年去附近山上祭奠老妪,是一个山水气运不错的地方,老妪的坟茔附近还有一个新建不久的墓碑,是顾筠收拢小苑的残存尸骨和遗物安葬的,三个少年恭敬焚香祈愿,希望好人有好报,若是有来世,定要安稳幸福一生。
下山时君洛和顾筠说过段时间就要出海去游历天下,谢洵会跟着一同出海,只是两人说好不会去往一个地方,各自闯荡汪洋大海,顾筠点点头笑着说自己不久后也要跟着师父进京,如今那个皇帝陛下大炼丹药,征召了不少江湖上的神医大夫。
再次分别的那一天下着小雨,顾筠将君洛和谢洵送到城门外,君洛从怀中取出一个朱红色酒葫芦递给顾筠,说道:“去了京城多喝些好酒,这酒葫芦可是我精心挑选的,别拿来装一些劣酒哈。”顾筠笑着接过,随手系在腰间,回道:“世上没有劣酒,只有会不会喝的人。”君洛和谢洵都笑了起来。
最后顾筠腰间系着酒葫芦独自站在城门外,看着那两个身影远远离去,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少年意气风发,就要出海远洋。
只是那时年少的三人没有想过这次离别,却是那么多遗憾的开始,也是今后许多重逢和离别的开始,此后一生的跌宕起伏都在这场雨天离别中开始,犹如一条长线的起始,绵延而去,最终不知落向何处。
顾枝站在漫天雨幕中看着那个独自站在城门外的身影,腰间悬挂朱红色酒葫芦,顾枝仰天望去,他的身影逐渐模糊,却分不清落在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远处顾筠的身影也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