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修罗何为入地狱(二)
有人轻轻拍了拍肩膀,顾枝睁开眼睛转头看去,云雾之间身后背着木匣的傅庆安站在身边问道:“你怎么了?”顾枝皱着眉头揉了揉眼睛,摇头轻声道:“没事。”
说完,他环顾四周,又是熟悉的云雾弥漫,他喃喃道:“我们出来了?”傅庆安点点头,疑惑道:“应该是离开那处古怪地方了,就是不知道这里又是何处?”
顾枝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朱红色酒葫芦,低声道:“这里就是魔君操纵的云雾之中,他也是凭借这些无处不在的云雾分割了整座出云岛。”傅庆安点点头,有些好奇地伸出手去触碰虚无缥缈的云雾,并无出奇。顾枝站在原地等了一阵,却没有再出现那个神秘之人,顾枝抬眼望向模糊不清的远处,说道:“走吧。”他率先迈步走向云雾之外,傅庆安紧随其后。
云雾遮掩视线,聚散又离合,眨眼间两人便一步踏出了缭绕云雾,视线不远处,蜿蜒道路上的一间狭小茶水铺子里有两人抬眼看来,然后猛地站起身,顾枝和傅庆安对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并肩站在茶水铺子里的两人正是于琅和周厌。
几人在茶水铺子里落座,于琅率先问道:“你们也是被那些云雾困住了好久吧?我和周厌都已经不知道去过多少个地方了,那些地方好像各自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只有那一亩三分地的认知。”
顾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缓缓道:“魔君操纵云雾将整座出云岛都分割成了无数个互不相同的云雾,我们能够穿行云雾之中应该也是他故意为之。”顾枝又详细说过了那个神秘人展现过的出云岛,于琅和周厌都微微皱眉,周厌呢喃道:“这种手段,恐怕已经不是武学修行就能够达到的了吧?”于琅默默点头。
而后几人各自说过了自出云岛海岸处走到这里来的诸多见闻,于琅和周厌比起顾枝还要走过更多的地方,所以看见的也更多,傅庆安却是一直滞留在那处古怪地方,所以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次听说。听过顾枝和傅庆安说起那座孤城,于琅和周厌不由得面面相觑,茅屋阁楼和武道宅邸无一不是远远超出他们以前所想的事情,虽然他们不算是从不信奉神鬼的人,但是这种超乎想象的事情眼睁睁摆在眼前还是让人难以置信。
顾枝摘下腰间酒葫芦,轻声问道:“你们走过的那些地方有没有一个关于三百年前天火降世的传说?”于琅摸着下巴点点头道:“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关于天火的传说,三百年前夜如昼,三道天火从天而降,而且据他们所说,天火落下之后都对那个地方的某些东西产生了影响,有供奉那块天火碎石的家族已经连出三代科举状元,也有的家族培育出一位位沙场所向披靡的武将,更有的借此龙兴开国,还有些看作神明遗物供奉在神庙之中。”
顾枝点点头,这和他听说过的差不多,不过问起于琅和周厌有没有走过类似桃止镇的地方,他们却都摇头说没有,两人一起走过的其实大多都像是北元王朝所在地界一般的地方,至少疆域算得上辽阔,却没有类似桃止镇那方寸之地。
远处空无一物的山路上再次出现了翻滚云雾,走在茶水铺子里的几人对视一眼,当先站起身,果然从云雾中走出一个熟悉身影,顾枝招招手喊道:“武山,这边。”魁梧高大如一座小山的汉子抬眼看来,憨傻一笑,大踏步走来。
几人再次落座,问起武山这一路经历,汉子挠挠头闷声道:“我走入云雾之后就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山林之中,飞禽走兽不少,就是见不到一个人,我就在那座山里走了足足一个多月才好不容易看见了云雾,于是走入其中,再出来就看见你们了。”顾枝皱眉道:“看来魔君为我们每个人准备的道路都还不同?这背后究竟有何深意。”
几人又将各自的经历说了一遍,武山点点头沉默不语,看似憨傻的汉子其实思索极深,只是不善言语,几人也不介意,早就习惯了。于琅斟酌着说道:“我和周厌所走的最后一个地方,最奇怪的地方在于他们的武道修行,虽然还是有所谓的武林江湖,可是他们的修行总像是一个只有半只脚踏入武道的门外汉,不得其门而入。”
周厌轻声道:“我和于琅总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就像是给了那座江湖一本并不完善的功法秘籍,以此传承下来断了武道修行的真正路途,可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有一个在背后的人如此做,那么有意何在?”
顾枝沉声道:“这应该也还是魔君的手段,他将出云岛分割成无数个地界,然后再将那个地方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就像我走过的桃止镇,他们并不知晓就在山外不远处就有他们怀疑是否存在的汪洋大海,而且他们还一直认为人类的历史起源于那三道天火,是由于秦山上的那个神明恩赐才有了他们的今日,所以我怀疑魔君在以互不干涉的不同地界进行试验,只是我唯一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想要做到这些百十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没有足够的时间根本做不到,那难道魔君已经在世几百年了?还是说魔君之位同样和岛屿之主一样代代相传,所以奇星岛的魔君也是真的死在了孤山上,而秦山上那一个又是另外之人?”
几人都陷入了沉思,如今若是不考虑那些神神鬼鬼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好像只有如此才能解释的通,一开始他们只以为魔君并未死在孤山上,极有可能是不知有什么手段逃过了奇星皇帝之手,然后一路来到出云岛休养生息,可是看着出云岛由来已久的状况,恐怕顾枝的猜测要更合理一些才对。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震天的响声,几人站起身走出茶水铺子举目望去,只见山路外的远处有飞扬尘沙弥漫城池轮廓,旌旗猎猎迎风招摇,即便隔着遥远距离依旧清晰可见绣在旌旗上的狰狞面容,顾枝猛然转头看向茶水铺子那个沉默不语的掌柜,只见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那掌柜身后,一掌洞穿了掌柜的身体,然后狞笑着消失不见。
血腥气弥漫缭绕,默默对视的几人突然有些熟悉感觉,好似晃眼间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奇星岛,此时再一眼眺望远处,那一座座关隘城池又与当年的鬼门关有何区别?更远处,巍峨秦山矗立视线尽头,不知为何顾枝便觉得这座秦山就是自己此行所要去往的最终方向了,不再是模糊虚影,而是真真切切的秦山。
顾枝深呼吸一口气,仰头望向骤然阴沉的天际,突然笑了起来,站在身边的几人也都露出笑意,只是轻轻响起的笑声却那样的冷漠,如果还有人站在附近,甚至能够看到凝若实质的滔天怒火和凛冽杀气,方才还坐在茶水铺子里闲谈的几人此时浑身气势已经截然不同。
许多年前,本该繁荣昌盛千百年的汪洋之上第二岛屿奇星岛一夜之间王权倾覆,山河破碎,一切只是因为那个独自从奇星岛东境登岸的魔君,在他之后便有千万恶鬼相随,张开贪婪面目倾吞整座奇星岛,尸横遍野民不聊生,而后宿微城皇宫被推翻,魔宫依山而建,魔君便坐镇其中,而后千万奇星岛败将和江湖豪杰前赴后继攻打魔宫,最后却甚至连走到那座魔宫宫门前都做不到
唯有十五年前的崆玄七侠,三年前的修罗九相,他们踏破魔宫,打败了镇压奇星岛的十三鬼门关恶鬼,愤而向那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君出刀出剑出枪出拳,只是最后的结局并不算美好,崆玄七侠覆灭,那个被誉为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的君洛死于孤山上魔君之手,还好后来者居上的修罗九相一路打到了魔宫之前,相助奇星岛大军踏破魔宫,手刃魔君,此次奇星岛终于得以百废待兴。
那时一同前行的九人一路所向披靡,凭借武学创下了无数壮举,可是最终后世之人即便再怎么憧憬仰慕,却还是给予一个“修罗九相”的称号,自然不是将这些拯救了奇星岛的英雄看作了和鬼门关恶鬼一般的人,只是因为在传说中,修罗九相每到一处便是尸山血海,那些镇守鬼门关的恶鬼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留的全尸都算好的了,可是屠了一整座城的恶鬼以及残忍虐杀恶鬼这样的传闻也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所以人们既仰慕那九人,也难免有些内心中的畏惧,这也就是“修罗九相”的由来。
传闻自然算不得真,可是许多事情其实并没有说错,当年九人游历奇星岛,屠杀那些恶鬼和手下走狗向来毫不留情,杀红了眼更是一个个犹如从地狱幽冥之中走出来的修罗恶鬼,若是不知情的人在那时不小心看了一眼,都要怀疑这些人和那些恶鬼究竟谁才是更让人害怕的恶人了。所以九人虽然对于“修罗九相”这个名称并不看重,却也没觉得“修罗”二字说错了。
此时看着远处与当年奇星岛几乎一般无二的城池,并肩而立的几人有些沉默,一路行来他们就在想魔君为何费尽心思在出云岛上布置了那么多的手段,原来最后还是一样的任由那些恶鬼肆无忌惮。
于是还是当年那些人,虽然少了几人,却还是当年并肩同行的人,修罗九相缓缓走向山路之下,向着那些城池而去,既然已经在魔君的操控下走了那么远的路,那么现在就酣畅出手吧。
远处秦山山巅,闭关已久没有露面的魔君缓缓走到那座摆放着一副棋盘的孤亭中,一袭青衫长袍打扮的晋汉毕恭毕敬站在孤亭台阶下,魔君看着依旧坐在棋盘前的两位女子,他本就苍白无血色的脸此时犹如冰冷的白雪一般,扯出一个笑意,魔君沙哑着声音说道:“不错,都走到这里来了,那么接下来只要在地狱里走一遭很快就能到秦山了嘛。”
说完,魔君自顾自走到孤亭边沿眺望远处云海,扶音看着棋盘上一一展现的那些特意兴建的城池,竟是无形中契合了传说中地狱的重重关隘,就连黄泉奈何桥也都在前往秦山的道路之上。扶音沉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魔君没有回答,他始终望着远处的云卷云舒,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低声回道:“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这山上等他们来罢了,要杀我也好,我杀了他们也罢,就且等他们走到此处来再说吧。”说完,魔君鲜红色长袍挥舞,他已然纵身一跃跳下了深渊,站在孤亭外的晋汉恭敬行礼。
扶音和卿乐对视一眼,她们还是一样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熟悉身影走向危机重重的城池关隘,向着秦山而来。
深渊底下,魔君凌空而立,他双手交错闭上眼睛,突然间轻声道:“等了这么久,你终于也要在棋盘上落子了吗?很好,我已经等了这么久,都快不耐烦了呢。”说完,他无凭无依地向上飞去,穿破云层望向远处,汪洋之上,几点璀璨光芒越来越耀眼。
并肩走在山路上的几人很快来到山脚,却见远处有一处巍峨洞窟阻住了去路,幽深昏暗的洞窟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静静等待着来人的自投罗网,可是想要去往那些城池关隘此处又是必经之地,于是几人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入其中,龙潭虎穴也好,地狱幽冥也罢,道路就在前方,如何停滞不前?
昏暗洞窟中起先只是一条蜿蜒狭窄的小路,几人先后穿行而过,骤然眼前豁然开朗,有微弱光亮照耀前方,还有潺潺流水声丝丝缕缕飘入耳中,几人走出蜿蜒小路,站在一处山崖前,脚下就是流淌而过的溪水,看不见来源也看不见流向何处。
他们脚下所站的山崖只是不大不小的一块石板,距离脚下溪水极远,身边有一条贴着山壁简单筑造的石板路,只能容一人行走其上,甚至只能无法双脚自然站立,只能后背贴着山壁,双脚前后行走。
对于身怀武学的几人,行走其上其实并不难,只是武山体型魁梧高大走的有些艰难罢了,最后有惊无险地来到另一处山崖上,此处开阔许多,借着洞窟中的昏暗灯光几人小心翼翼看了眼身后幽深洞穴,顾枝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点燃,骤然间有尖叫声刺耳传来,还有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猛地扑来。
周厌冷哼一声甩开那个身影,几人定睛一看,昏暗无光的洞穴中蹲着好几个骨瘦如柴的可怜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模样,此时被周厌随手摔在山崖上,虽然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不敢直视顾枝手中的火折子,可是却眼神冰冷残忍地盯着几人。
顾枝下意识举着火折子站在山崖上环顾一圈,有无数尖叫声蓦然响起,几人转头望去,只见无数洞穴中有影影绰绰的身影走出,四周昏暗阴沉,只有他们的眼睛闪烁倒映着光芒,在洞窟中就像一盏盏微弱烛火,只是从那其中看不见丝毫情感动摇,那些骨瘦如柴犹如枯骨的孩子们看着几人,就像在看一样食物。
突然间有一道火光坠入脚下溪水,刹那间整座洞窟亮如白昼,却也有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原来脚下溪水竟被火光点燃,熊熊大火升腾而起,那些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见过光亮的孩子尖叫声此起彼伏,凄厉入耳。
顾枝站在山崖上看着高耸宽敞洞窟中无数狭窄洞穴,那些孩子们纷纷退入其中,就像是躲在山洞里饥饿难耐的蝙蝠,终日见不到丝毫光亮,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一个人了,顾枝看了一眼脚边瑟瑟发抖的孩子,他抿着嘴唇。
洞窟中只有凄厉尖叫回荡不绝,自海外远渡重洋而来的几人站在山崖上,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