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分说君子可不器(二)
仙山之下悬空湖面的石台之上,白衣少年俯瞰身下那些天下十人,除了已死在燕沙镇的简随杏以及没有来到此处的最后一位天下十人,其他人都已齐聚龙门小镇,那个酒馆老板娘和店小二应该就是所谓的“镜湖侠侣”,恐怕更是早就在这小镇之中蛰伏许久了,等待的就是今日,可是不知为何,本该为了仙缘和各自恩怨厮杀纠缠的这些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将锋芒对准了本该是局外人的白衣少年。
顾枝抬头望向龙门小镇外的山路,有烟尘滚滚而至,大地微微震颤,顾枝微微一笑,有故人至,顾枝看着那个背着竹箱的读书人,读书人先是恭敬向着顾枝身后那个走下仙山之人行礼,歉意道:“希望大人能够再容许我胡闹片刻,只要杀了顾枝,无论是榜上位置还是生死性命我都会全数还给主公。”
以白袍老者现世的晋汉没有理会胆敢违逆自己和主人命令的读书人,而是冷冷看向站在读书人身边的辛梳,问道:“你也一样?”辛梳笑着点点头,晋汉神色淡漠道:“可惜了,本来你是应该在前五之列了,可比这个以为那点小心思就能够将所有人玩弄股掌的家伙好多了。”
顾枝没有转头看向晋汉,却知道身后那人依旧不是真身在此,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神通,不过肯定是那个魔君的手笔。顾枝问道:“怎么?我不耐烦,魔君也不耐烦了?嫌我走得太慢就想要直接在这里把我杀了?”
说完,顾枝手掌抵住腰间刀柄,笑道:“那可不太够。”晋汉双手负后语气平静道:“明胥和辛梳的自作主张不是主人本意,不过事已至此我也不会管他们便是了,你若想要杀了他们就随便,反正最后他们都难逃一死,违背主人的命令,可不是什么一死百了的简单事情。”
顾枝点点头,看着读书人打扮的明胥,明胥直起身子看向顾枝,歉意笑道:“抱歉,我只是等不下去了也不想再等,主公想要让我们在秦山之下等你,还说我们肯定拦不住你,所以对我们另有安排,可是我实在按耐不住啊,不跟天坤榜之上的‘地藏顾枝’一战我都快要急死了,所以只能自作主张做了什么事情,希望你能理解。”顾枝看着明胥似乎真心诚意的笑脸,缓缓道:“理解也接受,不过我可不像你们主公,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明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挥挥手说道:“之前说的你们都听清楚了吧?仙缘之外,只要谁能杀了此人就能去往那座仙山之后的仙人隐居之秦山,到那时你们就会知道你们这群井底之蛙眼中所见不过是这天地间最渺小细微的寸缕之地,天高地阔还有更高处的风光,只要杀了此人,你们注定会得到比仙缘更大的机缘。”
明胥神色平静,哪怕他口中所说的机缘是要以他自己和辛梳的性命作为交换,因为此事之后他们注定会死,那么就会空出两个位置。
说完,明胥看了眼身边的辛梳,眉眼温柔,轻声说道:“对不起,最终我们还是只能一起死了。”辛梳始终笑着看向顾枝,说道:“跟着你来到这里我就已经知道结局了,所以没什么抱歉的,更何况当年在魔窟之中若不是你我早也就死了,此后无论是占据一席之地还是武道登高,我这条命随时都能还给你,而且我也很想和这个主公都愿意高看一眼的‘地藏顾枝’打一架。”明胥眼神噙满泪水,满是柔和爱意地看着辛梳。
龙门镇南边山路的声势愈加浩大,终于有在旁观望的江湖人看见了那个在漫天烟尘之中狂奔向争先台的魁梧身影,像是一座小山奔走于大地之上,每一步都踩踏出深深的坑洼沟壑,卷动着风沙呼啸而至争先台前,顾枝看着烟尘散去之后站在原地看向自己的那个熟悉身影,身上除了沾染着风沙尘土之外还有鲜血干涸不久的道道伤痕,可是这个身型如小山的壮汉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顾枝不说话。
顾枝笑道:“武山大哥,我自己可以对付的。”武山摇摇头闷声道:“没必要继续拖延。”顾枝点点头低声呢喃道:“也对。”他抬起头咧嘴一笑,看着武山说道:“那就麻烦武山大哥帮我拖住几个人了。”
武山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边的几个身影,除了最靠近争先台的四个人,其余人等武山都有战而胜之的绝对把握,哪怕是联手。
靖堼手持铁戟没有转头看向那个魁梧骇人的身影,而是一脚踏地便掠上争先台,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依旧看着争先台之下,他微笑道:“你们可以一起上,否则不过是浪费你我时间罢了。”反手持剑负于身后的山人吕酽看着眯起双眼的靖堼,笑问道:“怎么说?虽然我也没有与人联手的习惯,不过此人如此言语挑衅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靖堼只是盯着顾枝不言语,吕酽耸耸肩,身形轻轻飘上争先台。
顾枝看着一动不动冷眼旁观的明胥和辛梳,问道:“你们俩还有继续等着看热闹?”明胥只是背着竹箱不再言语,反倒是沉默寡言的辛梳微笑道:“抱歉,我和他们一起出手的话他们可能会先死在我手上,所以你们可以先行一步。”顾枝抬了抬下巴,手指轻轻敲打刀柄,轻声道:“麻烦,还得多浪费一点时间。”说完,他终于转身面对着各自占据一个方位的吕酽和靖堼,争先台很大,足够三人尽力施展。
争先台下其余人中最先动弹的是已然强弩之末的孔祥岳,他竟是二话不说丢弃了手上的仙缘信物然后远遁而走,摆明了绝不再掺和丝毫,镜湖侠侣夫妇二人已经和鸿谬占据三个方位围住了武山,而鸢歆犹豫了一下,根本没打算听陆合开口言语,继续与这位数十年就该死在自己手上的叛贼交手分生死。
明胥慢慢悠悠绕过争先台和湖面来到晋汉脚下的山脚台阶坐着,晋汉低头瞥了一眼明胥,语气冷漠道:“你应该知道,这些小手段根本不可能杀了顾枝,甚至就连拖住他的脚步几分都做不到,所以你现在一切不过是白费力气,还不如让辛梳一起上。”明胥似乎极为疲惫,也顾不得与晋汉之间该有的恭敬礼数了,他背对着晋汉轻声笑道:“辛梳自己不愿意出手我也没办法不是,没关系,辛梳能等我也可以。”
晋汉视线望向一触即发的两处战局,冷笑道:“当初你主动找到巫赟说要代替他来此天地择选人选之时就已经筹谋到今日的局面了吧?只是有可能不是为了顾枝,应该是我或是祝猷?明胥,你的这些小聪明还好只是用在了此处,若是今后真让你借着座次登顶天下,恐怕就要捅出天大的篓子来,到时主人可不会给你们收拾烂摊子,本该拿到手的东西自己把握不住怪不得别人。”
明胥摘下背后空无一物的竹箱放在身侧,手臂搭在竹箱上轻声说道:“我也没办法啊,这些武道之上登高之人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这让我如何不动心不动念呢?主公说要让我们再等一段时间,到时天大地大何处不是我们的一言堂,可是我真的等不了了也不想等,哪怕今日是我费尽心思输了也罢,或是我侥幸赢了却终究还是会死在你手上也好,我没有后悔。”
晋汉再次看了一眼明胥的背影,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在魔窟血泊中护住身后女孩抬头望向自己的男孩,眼神坚毅淡漠冰冷,哪怕之后的他一步步成长为一个武道登高之余饱读诗书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是无论如何晋汉都不会忘记那时走出魔窟的那个男孩眼底几乎不加掩饰丝毫的野心,不是为了什么权势和自由,而是干干净净的杀戮野望,没有缘由更不知执念何在,所以这么多年若不是有站立无双的祝猷和晋汉一直盯着这个城府如深渊的明胥,恐怕榜上有名的许多人都会早早死在此人的算计之下。
此次来到此方天地择选榜上位置的继任者,本该由巫赟隐姓埋名探看人间,最终却是明胥主动顶替了巫赟的位置,并且还带着平日里只知道修行武道根本不问世事的辛梳一道,两人变换身份隐于人间,为的就是在乱世之中择选适合继任榜上位置的人选,可是在此期间明胥同样用尽手段,布置了一个针对顾枝的围杀之局,可能一开始真的如晋汉所说是为了针对明胥一直渴望杀了的祝猷或是晋汉,可是最终顾枝来了,一个在天坤榜上由主公亲自书写名字的武道山巅之人,这让明胥如何不动心?
晋汉其实一直看在眼中,无论是明里的谋划还是暗中的大势,晋汉看得见也想得明白,只是从明胥主动离开秦山山下的那一刻开始,本就忌惮明胥野心已久的晋汉就没打算劝阻一二,因为他知道明胥这是在自己寻死,所以晋汉甚至愿意推波助澜一番,这些细小的谋划对于眼光在整座汪洋的主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一些蝼蚁的过家家罢了。
那位和凌恪联手抢夺仙缘的武道高手,那些被迫挡在大军之前的云升谷中的无辜百姓,那位阻挡于琅最终带着于琅直接越过仙山去往玄铁关的剑客,那些本该拦住武山却最终还是被武山直接杀了个干净来到龙门镇的骑兵,那个主动寻衅周厌最终破败于周厌一刀之下的宗门,还有陆合和鸿谬布局燕沙镇与蛰伏数十年的简随杏的交锋……一桩桩一件件都早有伏笔,可是顾枝闲庭信步便还是来到了仙府争先台,所以明胥只能道破天机,直接将自己死后必然会空出的位置留给那些愿意倾力出手围杀顾枝之人。
晋汉抬眼望着不远处,武山已经与镜湖侠侣和鸿谬交手,那个身形如高山体魄也如山岳的壮汉犹如一尊顶天立地的神像,好似身后有那三头六臂的虚影显化,一拳一掌之间便是风雷震动,晋汉想起那些邸报消息中关于此人寥寥无几的记载,武山在汪洋之上的江湖中几乎从未有过与何人交手的传闻,甚至可以说晋汉能够掌握的关于此人实力深浅的情报便只有当年奇星岛的战场,此外关于此人的武学源来和籍贯师承都无丝毫根据。
晋汉没有再看好似势均力敌的武山那边,而是缓缓看向争先台上似乎根本没打算出刀的顾枝,靖堼已经气势蕴养攀升至顶峰,一身杀气好似凝若实质,幻化赤色长龙缠绕铁戟之上,同时还有无数四爪武道气运蛟龙游走于靖堼身上甲胄,仰头咆哮,声势如雷霆,靖堼一步踏出挥动铁戟,便有狂风呼啸平地而起,湖面之上炸起一道道水珠猛地坠落直冲顾枝,铁戟锋芒直刺顾枝眉心。
顾枝深深呼吸吐纳,一个古朴拳架骤然而成,他重重踏地一股无形涟漪直接撞上那些气势汹汹的水珠,四散炸开,同时顾枝一拳直去抵住铁戟锋芒之前三寸之处,轰然春雷滚滚,有磅礴罡风吹拂靖堼身上铁甲铿锵作响,靖堼竟是不得不手铁戟后退一步,须发飞扬的靖堼神色冷漠,后退一步之后便要强自前行两步,石台之上有碎石溅射而起,随着手中锋芒横扫而去便有星河流转一般的碎石困住顾枝周身。
顾枝双臂抬起挡在身前,拳意暴涨若水幕天降,挡住了横扫而来的铁戟,借势后退数十步,吕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顾枝身后,一剑指天手掐剑诀,好似争锋相对一般将那些被顾枝驱散而去的水珠重新聚齐,一剑刺去便有云雨缠绕剑气,铺天盖地无处不在,顾枝后退飞掠恰好止步于剑气所指边缘,然后一脚扬起撞开铁戟,缓缓转身一拳递出砸开漫天雨幕剑气,同时身形拧转躲开直刺腰间的铁戟,弯腰一掌拍去,铁戟被迫断开了一往无前的寒芒一点,顾枝屈膝一撞,身形直奔手中长剑犹有剑气吞吐的吕酽,吕酽不慌不忙地横移一步,长剑收拢身前一划,一道无形沟壑挡住了顾枝裹挟风雷的一拳,吕酽身上长衫猎猎作响。
靖堼铁戟拄地,看着顾枝冷冷道:“出刀!”顾枝站定身形拳架依旧不变,他没有说话,眼神中的意思却满是轻蔑,靖堼怒吼一声,铁戟挥动呼呼生风,竟是有大漠黄沙的遮天蔽日气象,还有肃杀铁血的气息扑面而来,顾枝一步掠去,身影眨眼间消失于漫天罡风之中,然后靖堼猛地低头弯腰拧身铁戟向着背后横扫而去,一拳未能砸中靖堼后脑勺却还是在靖堼耳边划出一道血槽的顾枝屈膝砸开铁戟,再次欺身而入,一掌按住靖堼的面庞,五指如钩猛地用力,竟有剑气从他的五指之间涌现而出,直刺靖堼的双眼,靖堼双脚扎根大地,硬生生屈臂收回铁戟砍在顾枝的手肘之上。
顾枝收手退后,吕酽看着那些缠绕顾枝手指之间本该属于自己长剑的剑气,眼神终于有了杀机冷漠,他轻轻一抖长剑,便有无数剑气从方才顾枝和靖堼以力相撞之后的沟壑中凭空浮现,犹如一把把刀剑锋芒直奔顾枝而去,四面八方滴水不漏,隐隐之间便有剑气刺入顾枝身上关键窍穴之中,直接搅碎顾枝体内真气流转和赖以运转内力的气府,可是顾枝一臂弯曲横放腹部一臂直直挡在眼前,只有一只眼睛的视线盯住了吕酽,那些刀剑就像撞上了一堵墙壁,然后顾枝逆着剑气长河一掠而去,靖堼突然出现在顾枝前行的半途,铁戟从下而上直拍顾枝。
靖堼顾不得脸上鲜血模糊视线,披头散发的他手持铁戟步步紧逼,顾枝围绕着石台边缘奔走不停,靖堼手中铁戟的锋芒便紧紧攀附,同时还有那些游走蛟龙张开血盆大口似有鲸吞之势,不断牵引顾枝体内的真气逆流倒转。吕酽没有袖手旁观,他双手持剑拄地,微微闭眼,剑气从他的身上流淌倾泻,蕴藏十年的剑气和剑意如臂指使,石台便犹如一座猛然涨潮的湖水,缓缓将顾枝包裹其中,每一道剑气都直指顾枝,然后如雨落攒射而去。
顾枝一踩剑气借势腾空,却也把自己完全暴露于剑气之中,靖堼手中铁戟和武运蛟龙黏住顾枝的身形,于是顾枝瞬间就落入了天罗地网的围困之局,进退两难,此时再不出刀便更无可能了,可是顾枝依旧没有拔刀出鞘,他在半空中朝天出拳,然后拳意碰撞剑气和铁戟锋芒,有璀璨花火溅射四散,顾枝独自站立虚空犹如神人,一袭白衣的少年只是出拳不停,却有拳意罡风撞开剑气大幕,也有剑气从白衣之上流淌冲刷铁戟锋芒,顾枝双脚踩踏虚空便有无形涟漪阵阵,哪怕是远处观战的许多武道修为不济之人都瞬间脸色苍白,只听见心中钟鼓长鸣,震荡气府经脉。
远处山脚台阶上坐着明胥轻声感慨道:“不愧是能够让主公都多看两眼的人啊。”晋汉有些神色凝重,坐镇仙山的他能够比身在局中将自己也当作了棋子的明胥看见的更多,所以他清晰无比,顾枝此事仍不出刀不是因为眼前两人比不得燕沙镇简随杏,毕竟吕酽和靖堼哪怕还没有占据榜上位置也已经足够武道圆满无瑕,比起所谓天下十人中的其他人已然是不同的风景,所以顾枝对付这两人绝对要比简随杏麻烦得多。
可是顾枝仍旧可以不出刀,晋汉终于知道当时远远看见在云升谷中面对千军万马出刀的顾枝、看见在燕沙镇中为了倾泻心中江湖意气只为杀了残害小镇百姓性命的简随杏而出刀的顾枝、看见在黄沙大漠之中独自一人对风沙龙卷出刀的顾枝的一幕幕意味着什么,顾枝哪怕已经身在武道山巅,足以俯瞰汪洋之上无数武道登高之人,可是这依然不是他的巅峰,晋汉甚至已经能够看见顾枝身上的武道气运高山还在一步步破出天外,无论是出拳还是出剑的顾枝都像是在出刀,世间万般武学皆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
晋汉转头望向秦山,在那处山巅有一个天上仙人山外之人,晋汉终于知道为何主人会说只管让顾枝登山,因为从那时顾枝再次走出青潋山竹屋起,世间武道便要因为此人再高一截,高出天外,问礼仙人,而这还是少年消磨了三年光阴从未修行的结果,所以晋汉无比期待,登上秦山的顾枝能否与当年的君洛一般,被主人视为同道中人。
争先台上,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了白衣少年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