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战一场曾经年少(四)
于家的宅邸坐落在禹夏城外城边缘的一座山脚,依山靠水,附近的山水十二景名义上是于家私产,可是如今却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踏春赏景,于家没有封禁山路,所以通往禹夏城的道路平坦笔直,还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半路上于窈累了就赖在哥哥身上,明明也在十岁的孩子就会背起小妹脚步轻缓地走向禹夏城,看见了城墙上的大红灯笼一朵朵,于窈在于琅背上手舞足蹈,于琅微微一笑放下于窈,两人手牵着手走进城里去。
倒是不必担心两个孩子会在城里出什么意外,如今禹夏城可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一个地方,巡守四方的护卫随处可见。于琅买了两根糖葫芦,带着于窈熟门熟路地走上城墙,沿着人影散落的城头走马道散步缓行。
读书研学时的于琅是一个人,独处琢磨事情的于琅是另一个人,在于窈面前的于琅是一个人,在其他人面前的于琅又是另外一个人,当然还有和爷爷下棋的于琅就更是另外一个人了。
渐渐长大之后,于琅也就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有些稚气做派,其他时候不是不苟言笑就是和学塾先生为了某个道理争辩得撸起袖子,当然这些样子的于琅都是于慎那些人从来没见过的,他们只觉得那个明明和自己这些人年纪一样大却总是跟个大人一样的于琅很不好相处,甚至不怎么怕父母长辈的他们反而会更怕于琅。
于窈踮起脚跟趴在墙头箭垛上望着远方绵延皇城,她嚼着糖葫芦嘴巴鼓囊囊的,含糊不清说道:“哥,咱们啥时候能再去皇城里面玩啊?”于琅站在妹妹身边,身材高大的孩子已经不需要踮起脚就可以看见皇城的所在了。
于琅揉了揉小妹的脑袋,轻声道:“等过年的时候,下了雪的皇城最好看了,到时候哥哥带你去玩。”于窈点点头,攥着糖葫芦却有些神色黯然,她收回视线低下头低声道:“可是爹爹又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了。”
于琅的手掌轻轻搭在妹妹的脑袋上,他拍了拍妹妹,笑道:“走,哥哥带你去那边看学宫。”
于窈转过头眼神熠熠,牵着于琅的手,两个孩子在城墙上撒腿欢快奔跑,皇城坐落在禹夏城内城的居中位置,而学宫和神药学院就分别位于皇城的东西两侧,各有绵延起伏的亭台楼阁,学宫更是依靠着一座山脉而建,其中晏山乃是光明岛上第一峰,山势险峻林木繁密,传说其中还有仙人隐居,翻遍世间圣贤书,泼墨人间山水画。
于窈眨着眼睛看着学宫,挥舞着哥哥的手臂笑着说道:“哥哥哥哥,以后我一定也要去里面读书,听说现在女子也能是研学女官了,爷爷不让我们去做官,可是去学宫里面还是可以的吧。”
于琅笑道:“你不是不爱读书嘛,还去当研学女官,那可是天天要和书本打交道的,不嫌枯燥乏味?”于窈微微皱起疏淡微墨的双眉,脸颊圆滚滚的小女孩双手握着糖葫芦做沉思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可是我觉得研学女官很厉害啊,以前先生回家的时候不就有学宫的女官姐姐来代为授课嘛,我觉得要是以后也能和她们一样就好了。”
于琅咧嘴笑起来,又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小脑袋,开玩笑道:“可以啊,那以后小妹当了小夫子,可就该你来教哥哥读书识字了。”于窈羞红了脸,哥哥那么厉害那还需要自己来教啊。
于窈却抑制不住嘴角的咧嘴笑容,笑意从小女孩的眼眸中潺潺流淌而出,就像是夜幕下的禹夏城千万家灯火骤然点亮与星河争辉。
于窈拉着哥哥的手掌,轻声说道:“哥哥,娘亲说总是拍脑袋会长不高的,我现在想不明白问题都不敢拍脑袋了,哥哥可以拍一拍,可是一天不能拍太多次的哦,不然以后我就是哥小矮子了,得被小锦小媛她们笑话的。”
于琅差点忍不住又要拍一拍妹妹的小脑阔,只得尴尬收回手,笑着点点头,然后并肩看向远处学宫。
于窈轻声问道:“哥哥,你读书那么厉害,以后会跟爹爹那样当官吗?不对,爷爷是不会答应的,那你和我一样一起去学宫里面吧,听说研学官和夫子们都会远游整座光明岛的呢,我还没有去过其他地方看看,咱们以后一起去好不好?”
于琅愣了愣,他想过很多,比如天边白云为什么那样白,比如海水为何那样蓝,比如光明皇帝说的“民主”到底应该如何理解,比如当年光明皇帝宣布革新的时候海外许多岛主曾联袂去往皇城到底说了什么,打了一架?
可是于琅却从未想过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小时候他觉得父亲能够入朝为官很厉害,大伯能够一人掌管于家遍布光明岛海内外的生意很厉害,他也觉得爷爷能够读尽三千圣贤书很厉害,可是他好像这么多年也就是一直在瞎琢磨,从没有真真正正向往过什么。
于窈思绪天马行空,见哥哥不说话,她就又说起其他事情了:“哥哥哥哥,你觉得那些来找爷爷喝茶下棋的江湖人是不是很厉害啊,听说他们都是什么剑仙刀圣的,一听就很了不得,要是以后我也能有这么个名号就好了,到时候和话本里面一样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事后都不用留名字,就说上一句响当当的名号,可威风了呢。”
于琅屈指轻敲于窈的额头,笑骂道:“什么江湖,京畿之地还好说,听说光明到其他地方还有海外的江湖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别总听话本里面说的。”于窈皱着眉头揉着额头,委屈地嘟起嘴巴。
于琅弯曲的双指悬在半空,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妹,不知为何就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他脑海中莫名盘旋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想法:原来自己已经七年没有见过小妹了。错过了小妹的及笄礼,错过了爷爷的生辰大寿,好像还错过了更多的东西。
于窈疑惑地看着突然流泪的哥哥,跳起来挥舞着手臂,嗓音清脆如银铃喊着:“哥哥,哥哥,哥哥。”于琅回过神来,他伸出手摸了摸脸庞,泪水沾染在指尖。
可是还没等他再次抬眼看向于窈,一瞬间天旋地转,眼前山水绵延格局纷叠,天光洒落,于琅站在一棵树下,手上拎着一把木剑。
不远处木台上黄先生手掌搭在于慎的肩膀上轻轻一压,于慎一下子双腿弯曲面目痛苦狰狞,黄先生边走边说道:“初涉武学,拳桩拳架就是根本,若是连最微不足道的根基都不能站得住站得稳,那所谓的武道登高你们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第一道门槛。”
于琅翻转手腕倒持木剑,缓缓走出古树的阴影,站在木台上艰苦站着拳架的少年都看向于琅,眼中有羡慕有向往有嫉妒也有愤懑,于琅视而不见,已经十五岁的少年虽然修习武学也不过三年,却早已经是一同习武的所有于家同龄人望尘莫及的武道中人了。
于琅站在木台下抱拳行礼,毕恭毕敬喊了一声“黄先生”,木台上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点点头,随意指点了几句木台上的其他人,这才走向于琅,问道:“那几本剑诀都琢磨透了?”
于琅轻轻点头,详细说起最近这段时日的武道修行进展,听闻是爷爷亲自重金聘请而来担任于家武学教习的黄草庭黄先生认真听着,然后单手负后说道:“走,看看。”
于琅心领神会,两人走向不远处的演武场,黄草庭只用一只手应对于琅层出不穷的繁杂剑招,甚至都没有挪步,还有闲情随口点破于琅剑招中的破绽和瑕疵,于琅始终面色沉凝,眼眸中的光亮只有黄草庭一人独立的身影,手中木剑挥舞如落花。
一炷香后,于琅气喘吁吁站在演武场上,黄草庭依旧没有赞叹言语,只是说道:“这三部剑诀虽然你已经烂熟于心也能够运转如意,可是其中剑招流转的真气脉络才是根本,更是你能够武道破镜的关键所在,所以可以再多琢磨琢磨,之后我会再给你一本剑典,贪多嚼不烂,等你以后登堂入室了就会明白一剑破万法的缘由所在。”于琅挺直腰杆抱拳行礼,黄草庭拱手还礼。
不远处木台上的于慎眼神阴沉却不敢也不能说话,实在是这些枯燥拳架就已经让他没了气力。无论再怎么嫉妒羡慕于琅的武道修行,他们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于琅的天赋和资质实在太过让人绝望,所以能够得到黄先生倾囊相授也是情理之中。
于琅在演武场上就地盘坐调息,过几日黄先生会带着自己去禹夏城那几家声名赫赫的武馆去问拳和问剑,于琅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是废寝忘食地修行,最紧要的是养出一颗平常心,对敌时方能心境无碍。
之后的三个月,黄草庭带着于琅走遍了禹夏城中当得起黄草庭一句“过得去”的武馆,于琅有败有胜,可是所有武馆馆主都不得不承认,若是再给于琅几年的时间圆满武道,恐怕到时将会在整座光明岛上都名气不俗。
于琅也会在修行间隙去往各处武馆请教武道,虽然出身于家而且天赋卓绝,可于琅总是愿意诚恳求教,各大武馆的馆主和一些年轻天才武夫也就对于琅影响极好,几乎都将于琅看作了武馆中的弟子和师兄弟。
那一日离开最后一座武馆,黄草庭带着难得没有鼻青脸肿的于琅去往一座酒楼,就只是在一楼一个偏僻角落,就连街外的人来人往和民生鼎沸都看不见。
黄草庭和于琅相对而坐,酒楼里喧哗阵阵,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瞻仰天坤榜榜首光明皇帝威名的海外江湖人也都高声饮酒,只是光明皇帝毕竟是一朝君主,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见着的。其实身为天坤榜榜首的历任光明皇帝,好像也就从未有过出手对敌的故事流传,只有一些不知是杜撰还是添油加醋的传闻有鼻子有眼地流传海内外,为人津津乐道。
黄草庭倒满酒杯抿了一口酒,问道:“你见过光明皇帝?”于琅点点头,说道:“以前去皇城玩的时候远远见过,皇帝陛下好像也不需要什么护卫重重,自顾自就能独自走在皇城各处,有人认出来了就毕恭毕敬行礼或是暗自惊呼,没有认出来的也就看作一个游览皇城的过客罢了。”
黄草庭笑道:“那也是,光明皇帝恐怕无论行走在哪里都是不需要护卫的,只他一人就足够压尽天下。”
于琅提着筷子狼吞虎咽,实在是真气耗尽精疲力竭,赶紧吃点东西才要紧。却见黄草庭推过来一个酒杯,于琅眼睛一亮却神色尴尬道:“先生,这不好吧,我还小。”
黄草庭嗤笑一声:“你还小?脸皮挺厚啊。没事,喝一杯就好,别让你娘亲知道就行,要是于老哥说你就推到我身上好了。”
一直眼馋酒水的于琅就不客气了,反正黄草庭嘴里的“于老哥”自己的爷爷肯定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指手画脚,说不准还要偷着乐,自己的孙子终于能跟自己一起喝酒了呢。
于琅抿了一口酒,微微眯起眼,黄草庭伸出手指点了点笑道:“你小子倒是个喝酒的料,第一次喝酒居然就懂得享受了?”
于琅颇有豪气地高高举起酒杯,咧嘴笑道:“那可不,以后行走江湖喝不了酒不得给人笑话?”黄草庭举起酒杯和于琅轻轻磕碰,说道:“你爷爷,你娘亲,还有你父亲,都不会答应你去行走江湖的。”
于琅大手一挥,喝了酒的少年眼神熠熠,说道:“没关系,反正也要等我武道有成了再去,到时候再说。”黄草庭点点头,笑着望向喧杂酒楼,轻声说道:“别走的太远去就好了。”于琅摇晃着脑袋,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举着酒杯的于琅看向对面的黄草庭,不知为何他的心突然隐隐作痛,好像在三年后某个深夜,他独自背着包裹离开于家的时候只有眼前这个中年人发现了自己,却没有拦着自己固执的离家出走,只是说了一句:“记得回家。”
可是为什么黄草庭明明坐在眼前对面,自己却觉得那么遥远,就像天地之间,阴阳相隔。
好像有个熟悉的声音穿破了酒楼的喧杂和天幕的界限,回荡在于琅的耳畔:“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