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九十四章,战一场曾经年少(六)

    周厌是闲散惯了的,当年离开承源岛皕云门行走天下也是觉得自己不该白白浪费了一身修行武学,至少也该为世上可能和自己当年一样的苦命人做些事情,所以走过了三大海域无数座岛屿的他始终不知疲倦地行侠仗义,只要是他眼中所见的苦难和不平事,周厌都会不遗余力地出刀,虽然这样不管不顾的江湖意气使得他的远游路走的跌跌撞撞并不轻松,可是周厌从来不觉得这就是吃苦。

    只要饮酒时记起曾有一个误入风尘的苦命女子,终于可以自己掌握自由时看向自己露出的笑意;只要想起曾有一个在骑兵过境之后无家可归、独自坐在废墟中哭的小男孩,终于也可以安稳留在学塾中念书了时对自己眨着眼睛;只要记起曾有那家道中落备受欺辱的读书人,终于可以挺起脊梁衣锦还乡,向那多有照顾自己的邻居女子说一声喜欢;只要记起在那大渎之畔在那海岸边界,那些大小村落也可以过着自给自足的炊烟日子,不必再受山匪袭扰的痛苦煎熬。

    周厌觉得这些就是他跟在师父身后走出那条小巷又登山修习刀法之后,最理所应当的责任,后来认识了于琅,一同走过山水又去往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奇星岛,那是一段九死一生却足够让人一辈子都无憾无悔的旅程。

    幸运的是,他周厌活了下来,还结识了那样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最后还认识了那个占尽世间所有美好的女子,周厌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天地间也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

    登山远行,有人觉得肩上身后背着越来越沉重不堪的竹篓,渐渐堆满了随处可见不值一文的石子和树枝,可是对于周厌来说,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他,此生远游遇见的所有人看见的所有事,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因果纠缠也好恩怨难解也罢,都是他不会与人说道却深深珍藏在心中的贵重之物,比起世间任何的金山银山都要珍贵,他从不觉得这样远游山海是一种负累。

    人间苦难可能就像路边的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只要一直前行就一直如影随形,那么既然一切都已经不可能更好也不可能更坏了,为何不好好地去珍重所遭遇的一切呢?

    所以周厌毅然决然地来到了出云岛,哪怕奇星岛上有他割舍不下的人,哪怕承源岛上有许久未见心怀愧疚的故人,可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这个可能比当年奇星岛还要更加危机重重九死一生的地方。

    只为了护住人间所有美好,只是为了他周厌眼中理所当然的道理,生死之外无大事。

    周厌身后的虚影蓦然睁开眼睛,只是比起于琅水到渠成的破境,周厌的强行破境却是寅吃卯粮的举动,极有可能耗尽周厌修行二十年的大道根基,甚至此后只能沦为一个病体孱弱的早衰年轻人,若是不管不顾地竭泽而渔,更有可能会要了周厌的性命。可是周厌依旧毫无犹豫,他一步踏出,身后虚影同样高举双臂持刀挥下,似神明震怒。

    青衫老者双脚扎根大地双臂高举头顶,宛如移山巨人顶天立地,硬生生抗住了从天而降的厚重巨刃,锋芒毕露,老者的双臂和胸膛早已鲜血淋漓,对面的周厌其实也不好受,七窍之间都有鲜血细细流淌而下。

    另一处的于琅双脚踏地,双手拄剑深入脚下断桥桥面,剑尖直指河底沟壑,灵光汇聚一点,大放光明,那个女子双手短棍合在一处化作了一根玄铁长棍,猛地挥动似转动一个巨大磨盘,呼啸狂风四面八方困住了于琅的持剑身影。

    可是闭眼再睁眼的年轻人就像从一个富家贵公子突然间就变成了怒目狰狞的恶鬼,剑气从剑尖猛然舒展,那点灵光好似一个经营灵珠被无数细密丝线穿透,长风呼啸卷动于琅的双袖飘摇猎猎作响,剑气蔓延交错,宛如一朵结满了无数花瓣的花儿在于琅身前绽放,不仅荡开了那些罡风,而且剑气化飞刃直扑女子的关键窍穴气府所在。

    女子身形不退反进,沿着河水倒卷的水面一掠而去,举起手中长棍化作支撑天地的巍峨石柱,女子全身有点点星光亮起在窍穴和经脉,流转不定却有汹涌真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双手所持长棍中,只是一力破万法,凭借手中长棍迎向于琅的漫天剑气。

    于琅却双手持剑倒挂身前,所有流散剑气猛然收拢在他的眉心,他轻轻一吐“斩”,天地间有高大巨人挥动重剑切割开了清浊界限,钟鼓齐鸣,无形的真气激荡涟漪四散而去,重新涌向水面的岸上河水竟是如雨幕倒悬,盘随着那道一去再去的剑光直追那个手中长棍开始碎纹密布的女子,于琅身后的虚影终于从盘坐缓缓起身,双眼依旧紧闭,却有金光流溢而出,正是神灵在人间。

    女子只能一退再退,竟是沿着河岸远去数十里都只能勉力支撑,而剑气和剑光无边无际不知休止,席卷两岸树木断折粉碎无数,逼着女子只能无凭无依地置身于磅礴剑气之中,动弹不得。

    于琅手持长剑随风而去,身后虚影蓦然睁开双眼,金光一闪而逝,而后一把长剑出现在那个虚影的手中,猛然一斩,明明距离那个女子还有十里之遥,却有一把长剑从女子的头顶坠落,剑尖直指,避无可避。

    女子仰天咆哮,手中长棍砰然碎裂无数,紧紧贴附在身上的轻甲上,然后女子弯腰屈膝像是一颗厚重山石坠入河水中,剑气和长剑同时落下,一处搅乱长河水面的漩涡盘旋不止,而女子浑身鲜血不断涌出地单膝跪地在河底,低着头披头散发,河水缓缓落下淹没她的身影。

    于琅站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倒持长剑,身后虚影已经如浪花一般化作漫天碎屑,脸色微微苍白,他喉咙微动咽下了一口鲜血,然后身影消失不见。

    周厌追着那个青衫老者不断退去,两人辗转路途遥遥,老者始终肩如抗鼎,而周厌身后的那尊模糊虚影虽然已经裂痕遍布大有支离破碎的征兆,周厌的双眼也血红一片,面庞早已被鲜血掩盖了神色,只有瞳孔中还始终闪烁着他一如既往的清澈光芒。

    那是对世间一切美好都尽收眼底的期待,那是对身边世事始终满怀希望的意气风发,那是和好友饮酒大笑的畅快和无所顾忌,那是和她一起看着城池开满烛火鲜花憧憬未来时小心翼翼的珍重。

    老者终于不敢再硬抗疯了一般非要以命换命的周厌,怒吼道:“你回头看看,玄铁关早就是一座废墟了,你们离开不过短短数日,玄铁关就被魔军踏破屠戮,整座城池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遇难,之后就该轮到显宴城,再然后就是整座出云岛!你现在就算拼了命杀了我又有何用处?”

    老者死死盯住周厌,想要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丝毫片刻的动摇和恍惚,可是周厌却只是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眼神中没有丝毫作伪的老者,然后停下腾挪身影猛然坠地,眨眼间再次轰然拔地而起,然后和身后光芒涣散的虚影合二为一。

    在青衫老者终于将要背靠那座不知何时矗立在秦山山脚下的城墙之前,周厌携刀砍在了老者的脖颈上,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刺耳响起,刀光蔓延而去穿透老者身影撞上了城墙,然后那个站在城头的巍峨身影拔刀出鞘一斩而去,直奔已经强弩之末的周厌。

    刀芒一往无前,直要将周厌直接一劈为二,一个身影手持长剑从周厌身后猛然冲出,就那样倾斜着身体挡下了刀芒,鲜血挥洒在周厌身前,周厌脚步轻轻一退,瞳孔一缩,一条手臂握紧长剑摔落在地,然后周厌跪在地上接住了那个竭力倒下的身影。

    于琅紧紧咬着牙,即便被生生砍去了持剑的手臂,他却依旧没有喊叫出声,早已化作了两个血人的两个挚友,就那样跪倒在漆黑城墙外。

    手中持刀的祝猷一直在此处和另外两人以及晋汉等待着那个顾枝的出现,当然也有可能直接败在了主公随手而为的问心困局之中,祝猷不知是不是觉得那两个拼尽全力斩杀了两个敌手的年轻人太过碍眼,所以挥手再次砍出一刀,刀芒直去,天地间只有被遮蔽的云海和天光万丈,锋芒光彩夺目,笼罩住了那两个身影。

    虚空中,那个盘腿坐在高处的白衣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他没有再去看烈火烹烧的地狱,也没有去看并肩而居绵延耸立的十座阎王殿。

    纠缠在黄泉路上的死后魂灵也好,不甘就此轮回而被投入岩浆之中的怨魂也罢。那些被阴兵驱赶屠杀的孤魂野鬼,那些被黑白无常钩来的茫然魂魄,明明就在他的眼前,他已经看见了百千年如一日的地狱光景,也看遍了千万人的跌宕人生和生死大怖,似乎在某一段光阴的某一刻,他还曾对着整座天地轻声说了一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白衣少年缓缓站起身,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个站在高高草甸上的孩子,手中持着木剑就那样怔怔看着自己,又好像是在看着漫山遍野、为了国仇家恨愿意拼死冲入魔宫的无数人,孩子站在原地从草甸高处来到了雨夜中的竹屋,手中木剑消失不见变成了一本医书,他们依旧那样对视着,看着完全陌生的对方,却似乎有些熟悉的感觉。

    白衣少年眨了眨眼睛,然后孩子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年纪不大却白发苍苍的男子,白衣少年又眨了眨眼睛,孩子就长大了,变成了一个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少年郎,一袭白衣随风轻轻摇曳,他们面容和气度都一般无二,白衣少年轻声说了一句:“你好。”

    好像他只是站在原地滞留了片刻,好像他只是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天地坐了一会儿,却已经过去了千万年匆匆光阴,白衣少年拔刀出鞘,只是低头轻声说道:“好久不见。”

    然后就有一道身影站在了那两个鲜血满身的年轻人身前,漆黑城墙上的刀芒遮天盖地,却被那个白衣少年伸出手握在手中,他一手持刀一手攥拳,然后抬头望向秦山山巅,他的视线终于穿破了云雾缭绕和天地界限,看见了那个在亭中缓缓站起身的熟悉身影,他的耳畔似有指尖风铃声响。

    白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于琅和周厌,轻轻点头,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接下来都交给我吧。”

    白衣少年面朝城墙和秦山蜿蜒山阶,他站在汪洋天地的最北方,背对世间众生和种种过往,他朗声道:“奇星岛顾枝,来接扶音回家。”

    周厌带着于琅脚步蹒跚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盘腿而坐,周厌撕下破碎衣衫包裹住于琅鲜血如注的断臂处,他只是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然后怔怔望向秦山,于琅依靠着周厌躺倒在地,同样转头望向秦山,他们的头顶有飞鸟掠过。

    周厌轻声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于琅知道周厌说的是玄铁关和显宴城,他沙哑着声音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周厌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低声呢喃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突然沉默。

    于琅问道:“黄先生和武山?”周厌摇摇头,不说话,于琅也就不说话了。

    周厌突然收回视线看向断了一臂却神色自若的于琅,轻声问道:“你是怎么醒过来的?”于琅顿了顿,转头看向周厌,想了想轻声说道:“很久以前有许多人问过我以后想要做什么,可是那时我只知道读书知理,学习一切我愿意去学也必须去学的东西,我学的很快也学的很好,所以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但我却依旧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就像是一切都早已注定了,而我必须去承担那些事情。我并不抗拒,也可以无怨无悔地一辈子担着于家的姓氏。”

    周厌轻声道:“可是?”于琅笑了笑,呼出一口气:“可是,梦也好真相也罢,最终就是于琅离开了于家也离开了光明岛,然后走过了山水无数,也认识了好友许多,没有遗憾更没有后悔。所以在幻境中有人问我,既然早已认定一切都是注定,为何还要纠缠不休地沉浸于行走江湖的梦中呢?”

    于琅转头望向秦山:“他说的没错,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没觉得自己可以彻底离开于家,以后也许有一天也会回到于家承担我必须负起的责任。可是他魔君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说我走过的千山万水就是梦幻泡影了?哪怕最终还是要回到原点,哪怕兜兜转转毫无价值,可是在我于琅眼中这就是无穷意义了,因为当年的我想要走遍千山万水,想要行侠仗义,奢望也好憧憬也罢,我现在都做到了,那么凭什么由别人三言两语就轻易抹消?”

    周厌竖起大拇指,打趣道:“霸气。”于琅笑了笑,叹息道:“可惜没有酒。”

    周厌抬头看着秦山和城墙,还有那个一往无前的白衣少年,轻声道:“其实我在竹屋后面藏了几壶酒,应该已经有四年了。”于琅嗯了一声,低声道:“那就喝他个不醉不休。”

    杯中酒,三两人。

    山前湖,天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