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章,路的尽头有一人(二)

    当白衣少年在虚空高处慢慢站起身的时候,眼前景色骤然间凝滞不动,那些怨魂厉鬼张牙舞爪面色狰狞,他的耳中再没有凄厉哀嚎也没有婉转啜泣,那些细细碎碎的祈祷和讨饶声远去消散,许多生死界限之间未亡人哭泣嚎啕和亡者迷茫纠结的画面都褪色磨灭,最终只剩下了眼前不远处的那十座宫殿,还有岩浆烈焰依旧不断溅射涌出的深渊,那座白衣少年曾驻足看见无数不同人生际遇的高台上空无一物,天地间就连风声都销声匿迹,仿佛真是来到了无边地狱深处。

    他抬头望去,在高处的更高处有绣着金边的云海层层堆叠铺就台阶,恍惚间他看见了漫天神佛高坐云端俯瞰人世,他们眼中有慈悲有淡然,却没有喜怒也没有起伏,白衣少年有些疑惑,他已经在此处不知道待了多少年,有数以万计的魂魄从他眼前走过又消散,那数不清的人生画面缭绕纠缠着他的心绪,独自站在无凭无依处的他竟是就快要忘了自己是谁了,来自何处又所为何来?

    可是他突然想起了那许多不同人生选择而跌宕起伏的际遇历程,想起了那个站在竹屋屋檐下的女子和白发男子,于是他慢慢就回忆起了在许多年前曾有一个男子牵着自己的手,俯身低声说道:“你以后就叫顾枝吧,别怕,这个世界我会带你慢慢看的。现在,和我一起走出第一步吧。”

    于是躺在床上对眼前一切都陌生畏怯的孩子轻轻走下床铺,跟在那个白发男子的身边,走出竹屋,走进了漫天光华中,沐浴在阳光下。白衣少年抬起头,可是暗无天日的地狱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他伸出手去又颓然收起。

    现在他想起了自己是谁,可是却没有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是现在的自己,于是他轻声问道:“这里是哪里?”身边居然真的有人做出了回答,那个清冷淡漠的声音应道:“这里是地狱,而你的职责就是忘却前身往事,镇守此地亡魂厉鬼。”

    白衣少年沉默片刻,然后问了一句:“为什么?”那个声音再次开口:“因为这是你的选择,你选择了走出山林乡野入世,你选择为了天下苍生出刀,你选择义无反顾舍生忘死,所以这就是你肩负的责任。”

    白衣少年摇摇头:“这个说法不对。”那个声音不说话了,白衣少年于是继续说道:“凭什么愿意舍身奉献的人却还要被苛责肩负更多的责任呢?难道选择不该是自由的吗?”

    那个声音问道:“所以如果回到当初,你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白衣少年笑道:“你不是说我应该忘却前身往事吗?我又怎还记得当年我曾做过什么选择。”

    那个声音答非所问:“你已经看见了不同选择带来人生际遇的不同,如果这一路没有这般出乎意料的顺遂,如果真的在某一刻世事人心急转直下,你是否会后悔?又是否会真正看见何谓人生和道路?”

    白衣少年不假思索,缓缓道:“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就该是尽头的终点,可以回头看看却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至于人生和道路,这个道理太大了,不是我现在站在此处看遍了世道人心就可以高谈阔论。看见的再多却终究不是感同身受,听见了再多也终究不是休戚相关,也许只需要我曾想过某件事情并得到了答案,那就是我的道路了吧。”

    那个声音拉扯着话题:“选择和自由,在你看来,是否比世道人心的修补完善还要更加重要?”白衣少年摇摇头说道:“选择和自由不正是构建了一个人与世事的根基和缘由吗,圣贤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世道人心真的泥泞不堪了嘛?还是真的还在一直往上走了呢?一言以蔽之,一叶障目,都是不可取的,唯有众生百态说了才算。”

    那个声音疑惑道:“可是有的人根本无法做出选择不是吗?可是有的人根本不愿意为了自由而做出选择不是吗?”白衣少年没有说话。

    那个声音语调微微高昂:“我们无法对那些埋首书海钻研学问的求道者苛求更多,也无法对许多愿意去做正确选择的人视而不见,可是一旦有人能够站在高处遮蔽人心眼界,一旦世间有了混淆的对错好坏,是否高低之别是非之分就成了纠缠不休的争辩?那么越来越多的人固步自封做那井底之蛙,难道这样的选择和自由是更多人想要的吗?”

    白衣少年低声呢喃:“所以世间需要有英雄,有指引者。”那个声音赞同道:“是的,于是世间还有了殉道者。有人愿意为了他人的选择而放弃自由,这就是先驱。”白衣少年轻声自问:“可如果更多人的选择被框定在一个更大的选择之中呢?自由又是何物?”

    那个声音冷笑一声:“自由?哪怕是书中的大同盛世,难道就是自由了?还是说众口难调,每一个人都可以口口声声宣称出一个自由来,那么是否这样的选择反而是一种真正的桎梏呢?”

    白衣少年手掌下意识地搭在腰间,触碰到了朱红酒葫芦的光滑外壁,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所以先驱所做是在剥夺更多人的选择和自由吗?难道牺牲和奉献反倒成了口诛笔伐的斥责和抛弃?不对,所以世人可以在后世评判的对错和好坏,都只是当下必须做出的抉择罢了。”

    白衣少年转身看着那个红袍身影,问道:“你的选择呢?”那个声音笑道:“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白衣少年伸出手捂着胸口,微微低头,沉声缓缓道:“从出云岛外的战争开始,桃止镇、北元王朝、燕沙镇、仙府争先台、玄铁关,还有秦山,这算什么?人生之路?还是问道?”

    那个红袍身影似乎面对着白衣少年,透过了迷雾和光阴和他遥遥对视,白衣少年依旧低着头,许久许久。

    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桃止镇的大同盛世建立在你一手书写的历史之上,他们可以安居乐业却永远都看不见字里行间记载的汪洋大海是不是真实存在,也许在更久以后,甚至人们都再也不知道原来在山外可能还会有大海的存在,更何况海外的辽阔世界?这是你亲手搭建的绝对的自由,却不是真正的自由,因为在那样一个目光和心绪所不能及的遥远终点处,真正的自由应该是相对的自由,强者自我圈定选择的边界,弱者尽力去拓宽桎梏和牢笼,世间维持住一种微妙却坚固的平衡。”

    那个红袍身影似乎在微微点头。然后轻声笑着说道:“继续说下去。”白衣少年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捧在眼前,低声缓缓道:“北元王朝是如今汪洋上再寻常不过的皇权统治,可以是以前的奇星岛,可以是现在最为鼎盛繁华的金藤岛,也可以是几百年前的光明岛。可是光明岛和奇星岛的兴盛就区分了新旧两种政制的不同,也许在许多人看来,光明岛的革新不过是历史上惊鸿一瞥的小小变化,可是历经两百年光明岛早就是天翻地覆的不同了,而显而易见的是光明岛的革新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某种改变整座汪洋的变化到来。”

    红袍身影笑问道:“这是顾筠说的,还是魏崇阳教给你的呢?”白衣少年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燕沙镇、仙府、显宴城和玄铁关,就像是神魂抽离体魄之后所走的一段人生路途,见过了最初的本心也抵达了生命的终点,最终远处还有一座鬼门关,只要走过去了就是新的轮回,还是开始?你所问的不就是现在的我和当年的我是否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白衣少年抬起头直视着对面的红袍身影,他轻轻摇头说道:“不,我此次会来这里就是因为私心,因为三叔来了这里没有了消息生死未卜,因为在我赶来的路上你抓走了扶音和乐姨,所以很简单,我要走到秦山然后杀了你,管你是什么魔君还是苟延残喘的布局者,所以当年的我会为了奇星岛苍生百姓而九死一生地出刀,现在我只是为了自己罢了,仅此而已。”

    红袍身影的面容渐渐清晰,白衣少年突然愣住了,因为眼前的容貌竟是有些熟悉,忽然间他想起了许多年在奇星岛北境的某处山林中,那时月华顺着瀑布倾泻人间,然后就有一个背对世间的身影独自站在瀑布下,慢慢和眼前之人的身形容貌重合,红袍身影双手负后神色平静地看着白衣少年,问道:“当年的你不也是为了私心吗?为了给几位师父报仇,为了一身武学可以挣来一个英雄的名号,难道现在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白衣少年的眼神如静湖,他看着红袍身影,反问道:“报仇,名声?当然,驱使我走出赋阳村的心性很难没有这些痕迹的存在,可是所想和所做如果已经在正确的路上远游千万里,那么对于最初的审判是否只是拷问本心和苛求念头呢?有许多想法哪怕转过再多的圈子都不会走出弯弯绕绕的囚笼,所以自辩愈多否定愈多就只会堕入固步自封和停步不前,有时候等待不是就能抵达对的抉择,所以走出的那一步才显得弥足珍贵。到了如今,其实私心和大义还那么重要吗?不是的,因为我会走到秦山山巅,然后出刀而已。”

    红袍身影露出笑意,那张好似神明提笔勾勒描绘的精致面容上有暖阳绽放,他的眼中有光华流转,一时间竟是让人根本难以将眼前之人与那个倾覆整座奇星岛的魔君联系一处,其实许多亲眼见过魔君的人都会有这种错觉,难道世间的一切揣测和指责都是蒙昧与固执?

    魔君抚掌无声而笑,点点头道:“顾枝,你比我想的还要更好一些,只是终究还是自困藩篱,明明应该走的更远些更高些才是。没关系,看得见眼前只是第一步,在那之后展望远处,或是落子棋盘,大道高远。”

    魔君的言语之间,似乎眼前不是一个立誓要杀了自己的敌手,而是一个坐在学塾中求知问道的晚辈,哪怕这个晚辈已经在道路上走出了很远很远,可是在他眼中依旧不够,很不够。在他的心中有一座全然不同的汪洋,在他的记忆深处也有一个已经离去许久的天地,那是他能够想象到的最大的美好,哪怕还有那么多的不足和缺失,可是现在有了翻覆和修缮的可能,他如何选择放手。

    魔君抖了抖袖子,笑意带着几分缅怀和慨叹:“我已经独自看着这世间许久,很多事情可以视而不见,可是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改变,哪怕在这过程中付出太多牺牲太多,也是值得的。”

    白衣少年已经转身重新看向不远处的那十座宫殿,然后摇着头轻声说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竟需要如此的翻覆作配?”魔君的身影又变得模糊起来,他轻笑一声:“那就登山来问道吧。”

    白衣少年最后问道:“你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魔君没有说话,身影消失不见。

    白衣少年却自言自语道:“武道九境共分四层,第一层,知守。”话语落下,他的眼前便再次浮现了那熟悉的青潋山湖和苍郁竹屋,还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站在屋檐风铃下,正与他遥遥相视。

    白衣少年低头看了一眼,朱红酒葫芦系在腰间,还有微微泛黄的绿竹刀鞘轻轻摇晃,他眨眨眼,拍了拍胸口,那种钻心的疼痛被深深掩埋,在他的脚下是漫长的黄泉路,分明有两个熟悉身影出现在了鬼门关外,他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望向站在对面的白衣少年,他们相貌身形一般无二,可是眼中流转的光彩却截然不同。

    那是此生都没有走出青潋山和赋阳村的他,奇星岛还是在许多英雄的前赴后继下百废俱兴,而他只是一个躲在山野的医师,没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和豪侠意气,这样的他和顾筠是如此相像,但他知道,顾筠不是这样的人,而他顾枝同样不是。

    所以顾枝看着那个站在竹屋外的白衣少年,挥挥手轻声说道:“你好,好久不见。”也许,在许多年以前,这个白衣少年就是顾枝所能想象的未来了,一辈子安居乐业于熟悉的山林之间,身边还有先生和扶音作伴,奇星岛恢复安宁繁华,如此就已是最好了。可一句问话、一番承诺、一腔意气,可能最终就是不同的选择所走上的道路了。

    那个白衣少年只是静静看着顾枝,然后骤然破碎消散,没有阻拦顾枝已经踏出的脚步,下一刻,顾枝便离开了不知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的地狱深处,他拔刀出鞘,刀芒贯穿光阴和虚空,晋汉精心布下的阵法就那样支离破碎,然后一袭白衣化虹直去,出现在了那道刀光之前,直面漆黑鬼门关和巍峨秦山。

    身穿白衣,因为她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