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零一章,路的尽头有一人(三)

    窗户紧闭的房间中老人粗重微弱的呼吸声幽幽响起,换上了一袭儒衫的少年感觉好似回到了当年方寸岛上的小院中,只能忧心忡忡又尽量强撑起坚强,无数次坐在烟火缭绕的药炉前独自神伤和担忧,那种无力感和心绪始终七上八下的感触少年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

    所以君策难免又开始涌起了深深的忧虑,不知道许久未见、隔了千山万水的娘亲是否还安好?是不是因为担心自己而累垮了身子?少年晃了晃脑子,鼻子里闻着那些熟悉的药草气味,强自收敛思绪,跟着身边的张谦弱和真页缓缓走近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人。

    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为了阻隔丝丝缕缕的清风和凉意,就连日光都被拦阻了脚步,所以只有微弱的烛火点燃在床铺附近,君策微微眯起眼睛,透过昏暗光线仔细看着那个不久前刚刚与之离别的老者,此时躺在床上竭力睁开眼睛,已是油尽灯枯下的气若游丝。

    老者床头案边还放着几本书,不过看样子老者已经许久没有气力能够坐起身子好好读一读了,只有热气已经沉降的药碗还放在桌边,倒映着烛火的闪烁身影。

    荀念竹坐在床边轻轻握住老者的手掌,然后低声道:“爷爷,三位小先生来看你了。”虽然只是相处了一段短暂时间,可是在那之后似乎解开了某种心结的爷爷却总是将三位年纪轻轻的道德谷小先生挂在嘴边,直到病倒了床上还一直念叨着许多问题都没能好好多问一问,所以听说三位少年的登门拜访,荀念竹也才会如此急切和热忱地亲自相迎。

    老者咳嗽了一声,浑浊黯淡的眼眸竭力撑开,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那三个少年身影,老者被荀念竹握住的手掌微微用力,似乎借此积攒起了些开口说话的气力,他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说道:“来了啊,三位小先生见谅……咳咳,老朽身子不争气……咳咳,不然……不然定要好生相迎三位小先生的。”

    张谦弱连忙说道:“荀老先生无需如此客气,是我们在路上被些许事情耽搁了一段时间,于是这么久了才来拜访老先生,莫要见怪才是。”

    老者尽力扯出一个笑脸,荀念竹有些心疼地不敢去看爷爷,瞥了一眼放在桌上已经冷却的药汤,她站起身低声说道:“三位小先生和爷爷说说话吧,我去帮爷爷重新熬一碗药。”

    三个少年轻轻点头,荀念竹离去前还亲自搬了几张椅子过来,君策见状赶紧主动帮忙,然后借机低声和荀念竹说道:“荀姑娘放心,我们不会和荀老先生聊太久的,现在荀老先生还是要多休息才是。”荀念竹默默点头低声道谢,真心实意,甚至眼角早就微微湿润。

    荀念竹轻轻关上屋门之后,房间里老者的声音强撑起一口气,勉力说道:“可怜念竹还如此年轻就要肩负起这么重的担子,哪怕不去那座议事堂我也知道那些老家伙和没用的晚辈会说些什么难听话做出什么腌臜事来。”

    三个少年已经知道了一些荀家的情况,当年荀踽所在的这一脉其实在家道中落的荀家中就是不受重用的,否则也不会有后来荀踽科举不中又家徒四壁不得已放弃学业深研商贾之道的事情,随着荀踽崭露头角,在商贸一事上异军突起,荀家又迅速换了一副嘴脸将已经落为旁支末流的荀踽所在一脉扶持成了荀家的掌权人,荀家也开始水涨船高,有了如今宝盐城中的地位。

    可是那些本就因为荀踽才能够不必再附庸其他世家的荀家祠堂长老和晚辈,此时眼见身为荀家家主的荀踽一病不起,自然而然就起了瓜分荀家家业的念头,不愿意再遵循当年口口声声说好的由荀踽这一脉独掌家族大权的承诺,毕竟荀踽的后人中只剩下了一个柔弱女子和一个向往江湖毛都没长齐的荀修仁,荀踽纵横商贸五十年,即便躺在病榻上也能够将这些事情看的清楚,所以他知道荀念竹现在的不容易。

    荀踽叹息一声语气低沉说道:“真是病得不合时宜啊,哪怕是死也不该在这时候,总要为念竹和修仁多留几分余地才是,不然我有何颜面去见他们的爹娘。”

    老者年岁已高,又到了如今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时候,所以一些深埋心中许多年不愿意想起提起的往事都开始不可抑制地汹涌而来。那些遗憾和不甘就像是在已经奄奄一息的老者身上又搬来了许多石头,压得老者喘不过气来,只能独自在这昏暗之中叹息和自我埋怨,不得安宁。

    张谦弱安慰道:“荀老先生无需埋怨自己更多,荀姑娘做得很好,来的路上我们也遇见了荀家产业的掌柜和主事,对于荀家如今的话事人是荀姑娘其实还是放心的,可见荀姑娘在商贾一道上自有独到之处,只是事出突然又难免需要面对祠堂长辈才忧虑多些,相信等荀公子回来了,姊弟齐心协力也能度过难关。”老者轻轻摇着头,喃喃道:“难啊,难啊。”

    张谦弱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作为局外人的他们也知道,如今无论荀念竹和荀修仁如何肩挑荀家重担都不可能扛得住那些祠堂议事之人的口舌,那些钻研人心和利益日久的贪婪之人不会放过一点点从两个年轻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机会,所以荀家的产业至少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会不可抑制地分崩离析,直到再出现一个能够和荀踽一样一锤定音之人的出现。

    荀踽没有再叹息感慨,话锋一转问起了三个少年的远游路,张谦弱便拣选了一些并不沉重的见闻娓娓道来,掠过了靳家灭门的惨事和沿途所见战争的残酷,只说起行走山林之间所见的奇异和道听途说来的许多趣闻轶事。

    最后张谦弱看了君策一眼,然后将壶泽城和马家寨之事简单说了一遍,老者骤然间不知道怎就提起了一股气力,笑着说道:“壶泽城和那条崭新山路的事情我也早就有所耳闻,没想到如今竟有了这样的变化,这对于‘金瓶潭’十三城和松瓶国来说都是举足轻重的事情啊,原来是君策小先生的功劳。”

    君策只能无奈看了眼张谦弱,然后轻声说自己不过是多说了些建议而已,更多事情还是杨立源和姜彧的琢磨,荀踽开怀笑道:“看来君策小先生远游山水,已是学有所成了。”

    君策想起了当初自己在礼镌河边第一次壮起胆子说出自己的道理,不由得会心一笑,然后作揖行礼低声道:“学海无涯也。”荀踽点点头,然后剧烈咳嗽起来,老者颤抖着伸出手掌,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只能徒劳无功,他沉声呢喃:“而学也无涯。”

    三个少年看着闭上眼睛似有泪水滑落的老者,轻轻起身离开了屋子,小心翼翼关上了门,真页低声慨叹道:“荀老先生还有大遗憾不得安歇啊。”张谦弱重重呼出一口气,摇摇头道:“此事无解,荀家面临的困局只能看荀念竹和荀修仁如何将缺损尽力挽救到最小而已,荀老先生如果一直看不开此事,恐怕最后还要难以瞑目。”君策微微皱眉,却只能在心上添了几分沉重而已。

    荀踽病榻所在的这座小院里只留下了一个忠心耿耿侍奉多年的老仆和几个伶俐的婢女,平日里煎药送饭之类的闲散事情荀念竹都会尽量亲历亲为,不只是担心爷爷的身体,也是怕祠堂里那些争执得面红耳赤几乎就要撕破脸皮的族人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小院里有一个灶房,三个少年走出屋檐下便闻到了溢满整座院落的药草气味,还有炊烟袅袅飘摇,灶房里传来了低沉却难以抑制情绪起伏的争吵声。

    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回家中的荀修仁本要直接就闯进爷爷所在的房屋,却被荀念竹拦住了脚步,荀修仁知晓了道德谷的三位小先生的到来,便耐着性子和荀念竹到灶房里熬药,荀修仁腰间还挂着远游临行前荀踽亲自到铁匠铺子帮他打造的长剑,这段并没有离去太远的江湖路长剑无甚出鞘的机会,倒是上山下水的时候少年心疼又无奈地拔剑出鞘开山拨草才派上用场。

    收到了荀念竹亲笔书写的家书之后,已经行走到松瓶国邻国边界的荀修仁快马加鞭紧赶慢赶才在此时回到荀家,从大门外一路来到这座院落,沿途荀修仁便已经看出来了荀家气氛的凝重,尤其是那些七八姑八大姨的拉着家中小孩虎视眈眈看向自己的眼神。

    荀修仁只能压抑着情绪快步走开,他不是一腔热血就啥都看不明白想不清楚的愣头青,否则荀踽也不会答应让他去独自行走江湖。所以荀修仁看得出来那些视线和窃窃私语背后的阴私,却终究还是难以理解和接受,他实在无法明白这些往日都和颜悦色将自己当作自家孩子看待的族人怎么就会一下子便面目可憎起来,那样陌生。

    荀修仁压低声音看着荀念竹问道:“姐,爷爷怎么会突然就病得这么厉害?”荀念竹将柴火扔进灶膛里,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她低声道:“爷爷的身体在那一次走商之前其实就不是很好了,是他非要再亲自走那一趟路,直到回到宝盐城他才与我提起,还让我不要告诉你,可惜爷爷还没来得及为我们铺好后路就病倒了,所以才有如今的困境。”

    荀修仁攥着拳头红了眼睛,咬着牙沉声道:“我们又不是孩子了,那么远的路爷爷怎么能不提前与我们说一声,否则怎么也不该让爷爷冒这么大风险,为了那些钱财和荀家值得吗?”

    荀念竹猛地转头看着荀修仁,眼眶通红湿润的女子此时竟是难得有些怒气,她厉声斥责道:“这种话绝不可说,更不要让爷爷听到一丝一毫。当年爷爷投笔从商就下定了决心要将此生都奉献于此了,你现在说这些岂不是在磨灭爷爷几十年来的辛劳?”

    荀修仁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少年狠狠抓着头发低吼了一声,这种无能为力的茫然和失措让不久前还一心向往江湖远游意气风发的他难以承受,荀修仁低着头沙哑着声音道:“现在荀家祠堂那边什么意思?爷爷都还没走呢,就开始想要分家拆产业了?”

    荀念竹苦笑一声:“还能如何,那些祠堂长老占据了祖宗孝道和道德大义,现在只能拖着不点头,最后终究不可能像爷爷还当家时一样留住荀家的一切了。”

    荀修仁抬起头问道:“荀家家主重新推举了?”荀念竹扇动灶膛里的炉火,摇摇头道:“还没呢,那些人没敢现在彻底撕破脸皮,至少要承认当年亲口答应爷爷的事情,这个家主之位还是要留在我们这一脉。”

    还未及冠的荀修仁愣了愣,然后嘴角微微颤抖地看着荀念竹,少年一下子就知道了祠堂议事能够有现在的局面肯定是荀念竹撑起了场面,荀家才不至于一下子分崩离析,哪还能等到他荀修仁回来,恐怕祖宅都要被拆个干净了,所以在这之间荀念竹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辛苦是荀修仁能够想象得到的。

    荀修仁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声音颤抖道:“姐,对不起,我不该一意孤行非要远游闯荡江湖去的,最后让你独自挑起了重担。”荀念竹只是笑了笑,可有了至亲之人坐在身边的她还是终于能够在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疲惫和沧桑,但是很快她便重新振作了起来,荀家的烂摊子还需要他们姐弟二人共同面对。

    荀修仁压低了声音问道:“下一场祠堂议事是什么时候?”荀念竹握着一块柴火轻声道:“明日。恐怕又是一场延续一天的推诿扯皮,你先别露面,否则他们肯定要抓着你的年龄说事。”

    荀修仁皱着眉头说道:“可是那些老家伙肯定不会答应让姐一个女子当家主的,还有那些猪油蒙了心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同辈人,恐怕早就虎视眈眈,更不会同意,到时候要是给他们捅出去闹到整座宝盐城都知晓,难免会有有些其他世家大族要掺和一脚。”

    荀念竹转头看了一眼荀修仁,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不过出去走了几个月,倒是见识和说道都长进了不少啊,看得挺明白嘛。”

    荀修仁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轻声道:“姐,别开玩笑了,现在荀家的这场困局肯定很快就会有其他人要来横插一脚,说什么也不能让爷爷这些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啊。”

    荀念竹也收敛神色点点头道:“没错,荀家最大的危机还不是祠堂议事的如何瓜分利益,而是宝盐城乃至松瓶国其他对荀家产业眼馋的世家大族,哪怕是为了将水搅浑也会有很多家族愿意伸手,所以荀家的这场困境只能尽可能速战速决,哪怕是壮士断腕也好,至少要把荀家的根本把握住了,绝不能在一场场议事中被他人一点点分割。”

    荀修仁摸着下巴说道:“所以倒不如我明天的议事我也一起去,到时候那些老家伙敢多说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我就直接拔剑,看他们还敢不敢说一句废话来拖延时间。”

    荀念竹瞪了荀修仁一眼,低声骂道:“爷爷虽然没怎么逼着你读书,可是也没让你就只会这样想法做事吧,真是江湖莽夫。”

    荀修仁一拍大腿道:“姐,我说真的,那些老家伙最喜欢摆大道理说祖宗法,说来说去不都是废话嘛,要是不以雷霆手段让他们闭嘴,恐怕真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荀念竹见荀修仁真动了心思,还是摇摇头道:“不可,这样只会落了口舌,哪怕最后我们能保住荀家,也难以接住正统道义。”荀修仁愤愤道:“那怎么办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老家伙把荀家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我反正是看不下去的,总不能……”

    少年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总不能让爷爷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去吧。”荀念竹皱着眉头说道:“我再想想。”

    荀修仁站起身走出灶房,迎面遇上了三个少年,荀修仁抱拳行礼,不好意思道:“抱歉,没想到荀家遭此变故,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君策看着短短时间就好像成长许多的荀修仁,有些感慨。

    张谦弱摆手道:“无需说这些,是我们来得晚了些,否则还能多陪陪荀老先生。”说到这里,张谦弱看了一眼君策和真页,见其他二人都点点头,张谦弱这才斟酌着说道:“荀家家事我们不敢置喙,不过若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荀公子只管开口便是。”

    荀修仁虽然心里嘀咕一句靠你们三个读书人有什么用处,却还是抱拳称谢。此时时近黄昏,院子外走进来几个拎着食盒的杂役奴仆,荀念竹走出灶房拦住那些杂役,皱眉道:“我不是吩咐了无需送饭到这里来吗?”

    其中一个杂役低着头说道:“这是二长老的吩咐。”荀念竹皱眉挥挥手道:“你们退下吧,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可以接近此处。”那个杂役低着头称是,然后就要转身离去。

    荀念竹已经面朝三个少年所站,正要开口言语,突然听到了一阵风声,竟是那群杂役中有人猛地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刺向了荀念竹,不是要害处,却能够让荀念竹废去一条胳膊,措手不及之下荀修仁只来得及一声怒吼,君策也只能尽力扑去却还是隔着一段距离。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踹开了那个杂役,然后一拳一掌又将剩下的几个正要暴起的杂役都砸在地上,然后那个魁梧身影站定,神色阴沉得啐了一声:“他娘的,老子也就以为蹲着玩,没想到你们还真敢做出这种事情来啊,真是够不要脸的。”

    已经下意识跑到灶房门外的君策顿住,看着眼前那个熟悉身影,疑惑道:“禾大哥?”

    腰悬金刀的禾徸渠转身看着君策,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