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光阴不可忘当初(二)
一步一步,顾枝走向孤亭,好像从一个世界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魔君放下手中棋子缓缓起身,双手笼袖望向顾枝,眼神中盛满笑意,好似故友重逢,顾枝没有走入山崖外的凉亭,因为魔君已经一步跨出来到了他的眼前。
顾枝看着魔君,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奇苍皇帝的归来和登基都是你一手造就?”魔君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顾枝再问:“为何?”魔君笑道:“因为我能给奇苍想要的所有一切,野心地位和名望权势,我也能给奇星岛所需的一切,太平盛世和生息安宁。所以奇苍不会拒绝我,奇星岛也没得选。”
顾枝还是问:“为何?”魔君笑意更甚:“天底下仅次于光明岛的奇星岛在经历了倾覆之后,只用了短短数年就用革新治政焕然一新,而且所做的不过就是光明岛用了足足两百年才堪堪打造的事情,这不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吗?”
顾枝微微皱眉,沉声问道:“你想要将一百零八座岛屿都打造成光明岛?”魔君摇摇头,转身望向山下,只有烟雾袅袅,他轻声道:“不,是将整座汪洋都打造成光明岛。”
顾枝摇头说道:“这不可能,几千年来不是没有岛屿之主想过将所有岛屿和海域都连贯一处,可是如此的天方夜谭根本就没有顾虑其后的利益纠葛和权势纷争,更何况如今还有地位愈高的武道修行之人,天下不可能统合一处。掌权者是谁?话事者又是谁?”
魔君笑着看向顾枝,反问道:“不可能吗?”顾枝皱眉沉默不语,他想起了这些年来奇星岛的变迁革新,无论在这之中是魔君的谋划起了更大的作用,还是奇苍与魏崇阳的治政更为尽心尽力,不可否认的是如今的奇星岛已经百废待兴了,而且显而易见的是,奇星岛完全能够以比光明岛更快的速度在短短时间内就打造出焕然一新的政治格局,而在那之后,无论是全然崭新的商贸还是沿袭光明岛的新兴产业都有了借以生发的土壤,根本无需那流逝的数百年时间。
魔君挥挥袖子,于是他和顾枝便站在了山崖外的云海之上,顾枝抬眼望去,根本无需魔君再如何指点,只以武道境界和他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他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铺展开在眼前的山河画卷,八大海域汪洋翻腾,一百零八座生民所居的岛屿和更多只是山石嶙峋林木繁茂的孤岛错落其间。
魔君双手负后缓缓道:“顾枝,你有多久没再仔仔细细看着这世间?还是说,从当年回到奇星岛南境之后的你便只是将视线落在了市井坊间的方寸之地,而对于更广阔的世界视而不见。苛求英雄和先驱者?可是如果有足以去多做些什么的能力却甘愿袖手旁观,是否也会落入难以自明的窘困?”
顾枝看向那副变幻万千的山河画卷,有海域之中战火点亮,有岛屿之上庙堂江湖纷争,谁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者这世间再过了更多年岁,也依旧是着眼于权势的人更多些,也还是憧憬着万人之上的愿景更多些,所以纷乱和争斗纠缠不休,更高的地位和更大的利益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卷动天下风云,所以无数人前赴后继,只需端坐山巅云海的魔君在背后轻轻一推,便都在无形之中为那最终一统八大海域的格局做铺路的砖石。
顾枝呼出一口气,问道:“你如何确定那样的未来对于天下人来说便是‘大同’,便是更好的?”魔君摇摇头:“我从未亲眼看见所谓‘大同盛世’,甚至于我更觉得那样的未来,不过是圣贤给予世间不至于始终穷困泥沼的一抹光亮而已,只要世间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存在,便终究不可能放下利益的引诱和权势地位的渴望,所以如何在这之间竭力寻找一个足够权衡的间隙,便是更好的了。而那样的更好,我亲眼见过,至少要比现在所有的岛屿都要好的更多。”
魔君身上的红袍大袖在云端山风中猎猎作响,似是装满了匆匆掠过的白云,在天际云海之上盛开了一朵红艳的鲜花,轻轻摇曳洒落生机无数,晃眼间哪还有血色蔓延怨魂纠缠。
魔君笑着凝望世间,一如这匆匆数百年以来的时时刻刻,他轻声道:“世道在变得更好?人心也慢慢完满?只要光阴流水永不停歇,便谁也无可否认,世间总是没有坠落更多的。可是明明更好的未来就摆在了眼前,而且触手可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视而不见呢?为什么明明可以给普罗大众一个睁眼看着世间的机会,却仍要用所谓武道所谓地位来蒙蔽呢?所以我要一场颠覆,会死许多人,也有许多人会因此得到一个机会,更有许许多多的人可以哪怕无法亲眼看见却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道中。”
变革总是需要流血的,可是奇星岛死了太多人,如果将那民不聊生的一切归入自由的代价,是否那样的未来终究多了几分难以承受的沉重?在自由和生命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吗?
不是的。
顾枝手指捻住衣袖,微微低头深思,他总觉得隐约抓住了什么,可是那份感触稍纵即逝。他抬头看向魔君,问道:“为何是我?”
哪怕顾枝对于自己如今的武道修行之路有着足够自傲的底气,可是却不觉得已经站在世间武道和权势巅峰的魔君就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另眼相待,所以魔君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将顾枝一步步引到了秦山之上,又将自己心中谋划和盘托出,究竟为何?
魔君看着眼前沧海桑田的世间种种,答非所问:“顾枝,你知道为何我只将你在天坤榜上的位置列居末席吗?”顾枝摇头不知,魔君神色感慨道:“因为我知道所有人看见‘地藏顾枝’出现在天坤榜末席,不是和奇星岛的旁观百姓那般赞叹几句议论几句便匆匆而过,就是和奇苍一样以为能够将这样一位武道宗师握在手中。可是如果顾枝和当年的君洛一样,位居世间所有自诩正统的岛屿之主之上,那么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你呢?你将不再是一个英雄了,而是一个可以被有心之人善加利用颠覆无数岛屿皇权的利刃,也可以是所有战战兢兢护着权势的岛屿之主的眼中钉。”
魔君转身看向顾枝,此时的他眼中再没有丝毫轻松笑意,也没有那份深邃不明,而是穿越了无数岁月残存的沧桑,他看着顾枝轻声说道:“而在我的眼中,你是一把刀,一把需要在不久之后的未来时时刻刻都悬在无数人头顶上的刀,足以将早就被战争吓破了胆的岛屿之主以及那些借势崛起的野心之辈都牢牢压制,唯有如此才不会将所有的谋略都功亏一篑于起始处,你顾枝,就是那样的一把刀。”
顾枝好似没有听明白魔君话语中的意思,他只是神色平静地问道:“光明皇帝?”魔君笑了起来,又是那副似乎万事万物都不上心的轻松做派,言语却透露出冬日的冰寒:“他不会放过我的,而我也不打算由他来接管未来的世道,所以我们之间总会有个结果,仅此而已。”
说完,魔君看着顾枝一字一顿说道:“顾枝,你可以做的事情远比你在奇星岛苍南城木匠铺子里的画地为牢多得多,只要你愿意,也许未来那把刀可以换一个人,而你则就是那个坐镇整片汪洋的人。”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翻卷云海,然后转头望向不远处孤亭中的扶音,他也笑了起来,摘下腰间酒葫芦喝下最后一口酒,然后就那样背对着魔君,问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魔君毫不在意,他还是双手负后,笑道:“当年君洛也是这样回答我的。”
顾枝点点头:“然后他死了?”魔君似笑非笑。
顾枝掌心抵住刀柄,手指轻轻敲打绿竹刀鞘,然后轻声道:“那么,我不答应。”
顾枝转身直面魔君,缓缓道:“我不知道那样的未来是好是坏,可我知道在这之间发生的所有一切,无论是对于世间还是众生来说,都是不能再坏的事情了。山河一夜之间就会倾覆寥落,身边人陌路人眨呀间就魂飞魄散,你如何去让他们答应接受在这之后的未来?”
魔君看着顾枝,只是问道:“你会如何做?”顾枝咧嘴一笑:“出刀而已。”
光阴长河奔腾不息,蜿蜒爬过高山也崎岖绕过林谷,像是追寻着天际那抹始终会升起落下的光亮,不知疲倦,没有归期。光阴流水的两岸人人来了又去,生死一事而已,偶尔激荡起的水花中会倒映出人间异彩纷呈的片刻惊鸿,是某一个人或是某段过往。在无数的光阴缝隙中,散落着弯腰拾起便会念之不忘的碎片,人们总是以某个名字来唤它,“当初”。
当初有个年少惊才的孩子在城池之中某个无人问津的桥洞下第一次拿起了刀,于是便注定了此生终会走到天地间的最高处,是那要与神明并肩之人。之后他遇见了许多相识相知的好友,他们是江湖上最为璀璨的那片繁星,他也遇见了那个相约了一生的女子,可是最终当他们来到了尚未倾覆的奇星岛,便注定了在不久的将来他将离开他所珍视的一切,独自登山那座孤山之巅,直面天下最高处的魔君。
当初有个失却所有记忆的孩子在竹屋中醒过来,便注定了在某个寻常的午后他将会遇见那个浑身鲜血来到竹屋外的持刀之人,然后此生他便终究离不开手中的那把刀了。他走出山林遇见了一路同行的至交知己,他们是声名赫赫为世道开太平的英雄,可是当他离开那座奇星岛与她一同行走天下,便注定了终有一日他会一步步走上世间最高峰的山巅,直面死而复生的魔君。
在最近的百年光阴,有两个名字占据了天底下最多的意气风流,君洛顾枝。
当初,当初,少年还是少年,可以与同道中人浪迹天涯行走江湖,只是以酒为伴。当初,当初,时间不过就是时间,可以且付笑谈中,只是肆意挥霍。当初,当初,愿望都是愿望,可以醉酒高歌可以刀剑交错,只是都予未来。可是啊,当初,当初,原来都忘了当年的最初,只是为了提起手中刀为世间挣一个光明,只是为了以少年意气填满心中沟壑。
顾枝微微弯腰低头,山风吹拂他的长发遮掩容貌神色,他的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却又有风铃声轻轻作响,那是先生亲手悬挂在竹屋屋檐下的风铃,那是扶音小心翼翼系挂在指尖的风铃,那是他这一生心中响起的安宁。
长刀出鞘,脚下云海似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骤然盛放,云层翻涌舒卷,一袭白衣在虚空之上奔走,恍若天光刺破云海留下的痕迹,顾枝一掠而去,一把长刀从上而下落向那个站在原地的魔君,只是刹那间,本该近在咫尺的两人便隔绝开了千万里,于是顾枝的长刀缓缓落下,跨越了时间和距离,魔君双手负后眼神沉静地看着那道光芒绽放的长刀,世人给予了它一个名字,“太平”。
下一刻,站在悬崖之外的那个红袍身影和白衣少年便都消失不见,扶音和卿乐站在孤亭中,眼前云海缓缓聚拢,风声依旧匆匆而过,山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卿乐此时脸色病态的苍白,低声问道:“他们在哪儿?”扶音轻轻摇头,她咬住嘴唇,眼神还是那般明亮,还有往常所难见的锋芒,她伸手握住指尖风铃,缓缓闭上了双眼。
卿乐视线落在顾枝消失的那处云端,恍惚间好似看见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就那样背对着自己,手中也是握着一把刀,他脚步缓缓,却是在离去,没有回头,可她知道他在说着对不起。可是对不起什么呢?是没能如当初承诺的一般共白头,还是没能将那个一定会回来的谎言变作真实?
当初有个父亲死后便身世飘摇的女子面对着恶虎豺狼环伺的江湖不知所措,她以为拼了命逃走的自己终究有一日还是会被那片未知的江湖所吞噬,可是她遇见了他,前路的黑暗便有了光亮,她不再疲于奔命,也终于有了直面世间的勇气。在那以后,她的心中便搭建出了一座山林湖边的小屋,有他在身旁,有孩子在屋后奔走嬉戏,如此便是最好的了。
当初有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小女孩蜷缩在雨夜之中的树下,已经视线模糊就连哭出来的气力都没有的小女孩以为自己便也是这样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黑暗中他向她缓缓走来,然后并不宽广却温暖的脊背将她护在身后,于是她便又有了一个家。在那以后,她的眼中便可以看见更高的地方,心中也可以装得下更远的远方,而在那彼时彼处,有一座山林湖边的竹屋,有他在身旁。
当初,当初,愿望很小很小,只是为了活下去。当初,当初,梦想很大很大,只是此生能够再无缺憾离失便好。当初,当初,他和她啊,还以为一生还很长很长。可是啊,当初,当初,原来当时的最初,不过是为了旧时的所望,不过是为了最寻常的祝愿。
可是啊,当初,现在,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