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零七章,光阴不可忘当初(一)

    郁郁苍苍的山林之间,鸟雀轻鸣花草也沙沙作响,似乎还有瀑布倾泻撞击山石的沉闷声音悠悠回荡,侧耳聆听,溪水在山间流淌而过,潺潺前行不知疲倦,恍若光阴奔腾不知回覆。

    山风吹过白衣,他伸出手接住一片离开了枝头不知所措的绿叶,脉络清晰,还沾染着清晨露珠在微微颤动,他捻住绿叶的细茎轻轻转动,珠子连线般的露珠便飞旋震荡开去,凭空凝滞在他的身前,环绕着那片绿叶犹如漫天星河围绕。

    白衣少年抬起头去,云雾就在眼前,他的身后是漫漫不知尽头的山路台阶,云雾散去又再次缓缓聚拢,天地间除了风声和山林的声息便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茫茫云雾之中好似蕴藉着天地万物又好像只是空荡荡的,他没有停顿脚步,继续前行而去,清风急了些,手中的绿叶便追随而去,带着那些露珠消失不见。

    他手掌轻轻按在腰间刀柄上,摘下朱红酒葫芦饮了一口酒,拾阶而去。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一个曾经听闻的故事,在许多年前,奇星岛倾覆于烽火狼烟之中,最终就连岛屿之主坐镇的皇城都沦为一片废墟荒芜,那座千万年始终矗立在皇城身后的孤山之上,站着一位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的魔君,俯瞰人间仓皇没有慈悲怜悯,而那时孤山的山路台阶上也只有一人独自登山而去,要见天上风光,也要斩落云端神明。

    白衣少年不禁会想,那个为了奇星岛百姓而独自一人直面魔君的他是否会在登山之时有过片刻的迟疑和犹豫,是否会回头看一看曾走过的人间,而在那时他眼中最后所见是遍地的生息寥落还是他心中珍视的故人旧事?白衣少年将酒葫芦重新系回腰间,然后抬头望去,他将云雾踩在脚下,山顶已经若隐若现。

    白衣少年突然转头望向山路一侧,在草丛深处散落着一顶破碎的斗笠,他收回视线,握着刀柄的手掌却不自觉地攥紧,然后脚步缓缓,少年登山而去,站在了山巅处。

    山风一吹云雾便散去,眼前所见是一片连绵宫殿,却不似当年在宿微城中看见的巍峨魔宫,此时眼前望去却一切都像是虚幻,那些层层叠叠绵延不尽的宫宇近在眼前也远在云海深处,白衣少年神色冷淡转头看向崖畔,好似空悬于悬崖之外的孤亭中对坐两人,一人鲜红长袍随风摇曳无迹可循,一人长发散乱看不清面容神色。

    白衣少年慢慢走近,他的脚步湮没在山顶的风声里,他站在孤亭外的台阶上犹豫了一下,迈步走入亭中,俯身看去,棋盘上早已落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虽然他的棋艺只是寥寥,可是一眼也能看出棋盘上黑白棋子的争锋相对和对弈之间的缜密谋划。

    只是此时对坐两人都一动不动,棋罐里的棋子像是流水一般摇摇晃晃却悄无声息,这才让白衣少年不至于觉得自己是否一不小心走入了某一刻凝滞不动的光阴长河缝隙。

    那个红袍身影转头看了一眼白衣少年,嘴角挂着浅淡笑意,好像看见了一个故友,白衣少年看着那副俊美面容却想起了地狱深处的匆匆而过,那种孤寂和寥落在魔君的眼中演化生灭,有孤魂野鬼缠绕嘶鸣也有喜怒哀乐幻化破灭。

    魔君伸出手笑着轻声道:“请坐。”白衣少年便坐在桌旁,看了一眼棋盘,转头看向那个被长发遮掩神色的对弈之人。

    不知是否太久沉寂于黑暗之中,男子的脸上苍白如雪,只有那双眼眸好似披盖了一层夜幕却仍有星光在深处盘旋斗转,男子的双颊凹陷胡须杂乱,全身也是皮包骨头的可怜模样。

    男子始终微微低着头,却脊背挺直,手中攥着棋子轻轻转动,好似没有丝毫察觉到身旁还有一人到来,他只是盯着看起来已经没有余地可以落子的棋盘沉默不语。

    魔君并不催促,也没有和白衣少年说话,只是自顾自拿起一壶酒轻饮慢酌,清风微拂,若是旁人得见,恍惚间竟是以为亭中三人是那闲情野趣的知己游山玩水饮酒作乐。

    魔君握着酒壶放在膝盖上,轻声缓缓道:“谋士,军师,商贾,读书人?世间聪明人许多,千百年来多少人卖弄着他们的智慧搅乱风云只手遮天,最终逃不过棋局对弈的十九道而已。诚然,我们如此对过往高谈阔论还有对先贤祖宗指手画脚,难免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更罔顾千百年的光阴岁月,所以否认曾为天地和众生实实在在有着造化之功的圣贤便是数典忘祖,可是还有更多的人,以为多读了些书多知晓了些道理便妄自尊大,自以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地不过股掌之间,何其可笑?”

    魔君拍了拍酒壶,继续说道:“庙堂江湖,多少人算计心思最终还是不得所想,求名求利求权,还是求那一个心安理得造化众生?我看这世间许多年,不敢说万事万物都在眼中,可是最终算得上真正聪明人的却只有寥寥数人,走到高处的有,囿于低处的也有,庙堂权势之中有,江湖逍遥之外也有,那份聪明心思缜密谋划是为了保全自身还是去做更多的事情,事情有好有坏,人有善恶之分。只是最近百年,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更多还是自作聪明的可怜人,权势地位、武道修为、富贵钱财,眼界不过囚困于此,而那许多不够聪明却愿意多做些事的人却始终郁郁不得志,不敢说不过如此,可还是如此。”

    魔君笑着看向对面那个满身萧索的男子,喝了一口酒说道:“而你谕璟,是这百年来最有希望走到更高处的那个聪明人,我原以为那个可以一人计策直面二十万大军守住一座孤城的谕璟会在庙堂之上平步青云,将尚未鱼龙混杂的金藤岛打造成另一座光明岛,我还以为能够以一人之力算计整座海域江湖的谕璟会武道修行一往无前直至巅峰,在那天坤榜上也留下一笔。”

    魔君摇了摇头,语气遗憾:“可是让人惋惜啊,为何这样一个绝代风华的谕璟名声却淹没在了‘崆玄七侠’之中呢?后世还有多少人会记起当年那个执棋筹谋便天下无敌的谕璟?”白衣少年默默听着,看见那个手中捻棋的男子始终一言不发,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魔君所言。

    许多年前,之所以汪洋之上的江湖中会流传那一个“天下筹算第一”在谕璟的传言,便是因为谕璟名动天下的“谋断三事在乾坤”。

    其中两事便如魔君所说,那时还未离开家乡金藤岛的谕璟为了守住一座无辜遭受邻邦侵入的孤城,而以一人之力带领城中不足八千人的将士直面二十万大军的围困,最终不仅护住了这座孤城中的上万百姓,还以合纵连横之术将那功败垂成的二十万大军尽数擒杀,一朝得名,虽然由于那尽数死绝的八千将士,以及坑杀降将之事,难免被人诟病以“毒士”之名,可是就连高坐岛屿之主的金藤皇帝都亲自接见了谕璟,最终却无论声名地位还是权势财富都没能留下谕璟为金藤王朝效力。

    另一件事就是谕璟曾在奉震海域之中以一己之力算计了几十座岛屿的江湖,只为了护住那个手持一把寻常刀刃就行走整座海域如入无人之境的君洛免于被所有江湖人一同围杀,虽然君洛在那之后总是说即便没有谕璟苦心谋划将几十座岛屿玩弄于股掌自己也能杀出重围,可是不可否认的是,谕璟在那之中扮演的角色绝对不容小觑,竟是能够让整座海域的江湖都在此之后截然不同,更是无人胆敢与谕璟和君洛寻仇报复。

    在谕璟和君洛离开奉震海域之后,便是名震天下的“崆玄山之战”,来自于八大海域的几十位武林高手为了寻那武道祖师琉悬得道飞升之处的机缘而齐聚崆玄山,妄图以秘术炼化千万性命精血为引,只为了修炼那传闻可通天道的绝学,其后甚至还有许多岛屿之主的身影。

    可是却被后来世人所称的“崆玄七侠”撞破,七人合力之下将所有图谋之人都杀了个干净,而名声已经逐渐沉寂于江湖中的谕璟更是亲自执棋入局,将所有卷入其中的岛屿都算计了一遍,不过数年时间,这些岛屿之上的掌权人便都换了个遍,而没有人能具体说得清谕璟究竟在其中起了多大的用处。

    有了这些惊天动地的筹算谋划,谕璟的名声水涨船高,可是后来随着“崆玄七侠”的名气愈大,以及君洛登顶天坤榜前三甲,世人都快忘了还有一个谕璟身在其中,而谕璟也再没有惊诧世人的谋划现世。于是渐渐地后世习武之人很多都不再知晓谕璟竟是“崆玄七侠”之一,更对那“谋断三事在乾坤”存了犹疑。

    随着“崆玄七侠”命丧于奇星岛魔宫外,后世只余叹息多矣。江山代有才人出,恐怕用不了多久“修罗九相”的名声也就沉寂消匿了。

    那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始终不发一语,他伸出枯瘦苍白的手指将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然后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魔君说道:“我输了。”他的声音沙哑粗糙,好似许久都未曾开口言语过了,于是语调干涩凝滞。

    魔君自顾自饮酒,只是笑着看向男子,然后视线越过白衣少年望向孤亭外,魔君轻声笑道:“他们就要来了,谕璟,你的后手还要再藏下去吗?”

    男子依旧紧紧闭上了嘴,魔君将酒壶放在脚边站起身,面朝登山路负手而立,语气平淡道:“回去吧,是生是死由他们自己来选,你帮不了的。”男子站起身低着头走向孤亭外的一条蜿蜒山路,然后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崖外,他始终没有回头,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魔君所说的“他们”究竟是谁,漠不关心。

    孤亭中只剩下了一身红袍大袖的魔君背对着悬崖峭壁而立,白衣少年坐在石桌旁静静看着那副纵横交错的棋局许久,终于轻声开口问道:“你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我的选择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魔君负手而立,没有转头看向已经缓缓起身的白衣少年,随口回道:“谁知道呢?也许是我独自在这山巅待了太久,无聊之际随手为之吧。”

    突然魔君转头眯眼看向白衣少年,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却语调冰冷问道:“顾枝,如果是你,知道了你许久未见并且始终记挂在心的故人就要来此送死只为了救你,你会独自离开装作视而不见吗?”白衣少年轻轻摇头,魔君点点头笑道:“没错,你不会,谕璟也不会。”

    白衣少年环顾孤亭,好似自言自语般说道:“不过也是幻境罢了。”

    话音未落,孤亭中石桌上的那副棋盘便有烟云飘渺升腾缭绕纠缠,宛若一副刚刚绘就的水墨画被清水浸染,于是那些墨色都晕开来,好似喝醉了酒的女子面容,层层桃花红掩映遮羞,落在白衣少年眼中却只有黑白两色而已。

    只有当那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离开孤亭时,独自坐在石桌旁的魔君一身红袍依旧鲜艳扎眼,而白衣少年便像是站在光阴长河的岸边俯身望去,眨眨眼就脱离了幻境感受来到了魔君打造的“现实”中。

    那副棋局依旧在眼前,却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两人对弈,而在此时当下,山巅台阶处走出了两个身影,一袭青衣的谢洵摘下头顶破损斗笠扔在山路一侧,然后隐隐将身后那个看不出实际年岁的女子护在身后,直面魔君。

    白衣少年站在孤亭中,完全隔绝于两座不同光阴间隙的裂缝中,慢慢地就要看不清那副棋局上的纵横捭阖,也根本听不清一袭青衣的谢洵与魔君究竟说了什么,白衣少年踏出一步伸出手去,想要穿过虚无缥缈的光阴流水触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刹那间有声音撞入他的耳中,那个在记忆中已经是满头灰发的男子,此时一头黑发双眼明亮宛若当年山中林间初见,他厉色高声说着什么,可是白衣少年却只能最后听见谢洵喊出来一个名字:“顾枝……”

    然后许多年都隐居于守平小肆中不再涉足武道的谢洵,骤然间提起了全身的真气本元,就那样好似飞蛾扑火般以早就不堪一击的体魄撞向魔君,而魔君只是伸出手就将谢洵的身躯化作了飞灰,不过眨眼间就连谢洵身后的澜珊也灰飞烟灭,只有两道轻纱般的魂魄被魔君攥于掌心。孤亭不远处的那条蜿蜒山路台阶上,披头散发的男子踉跄着冲了过来,泪流满面张着嘴却只是无声呐喊,然后也只剩下神魂被魔君一同装入一个瓷瓶中。

    白衣少年愣在原地,他晃了晃脑袋重新抬眼看去,似乎这样就能让眼前所见都变作虚幻,可是没有,他的眼前那个红袍身影缓缓转身向他走来,然后抬起手中的瓷瓶,神色淡漠直视着白衣少年的双眼,魔君的声音就像是钻进白衣少年的耳朵一般,无处不在回荡不休:“顾枝,你会怎么做呢?”

    顾枝,顾枝,顾枝……白衣少年却抬头看着魔君,轻声呢喃道:“我不是顾枝。”

    镜面破碎的声音传来,魔君的面容支离破碎扭曲浑浊,只有那嘴角的笑意依旧不变,白衣少年闭眼又睁眼,他抬起的脚步缓缓落地,顾枝终于真真正正地站在了世间最高山峰的山巅处,云雾汹涌奔腾宛若万马披挂战甲压阵。

    顾枝挥挥手轻吐一声:“散!”

    云雾骤然间倒挂而起,山巅天清地明,不远处的孤亭中指尖风铃作响的扶音已经站起身,卿乐倚在孤亭廊柱下望向顾枝,而那个身穿红袍的魔君却自顾自坐在棋盘前,捻子不语。

    顾枝下意识就要转头看向来时路,似乎只是想要再看一眼那顶破烂斗笠,以此安定心神不至于沉溺于那个突如其来的幻境中,可是他很快沉下心境,掌心抵住腰间刀鞘缓缓走向孤亭。

    他眼神平静清澈,看向神色忧虑的卿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望着扶音的双眼,他们依旧无需言语,只是视线交错便都知晓了千言万语。

    她在等他,而他来了,无论多久无论多远,她始终都相信,他从不会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