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不过一句简单言(二)
一股神明震怒的威势压在顾枝的头顶和肩上,顾枝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就连脊背都难以自制地弯曲,可是他仍旧在缓步前行,步履蹒跚却未曾停歇,他的长发披散而下,垂落在他的视线前。
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当年,那时满是药草味道的竹屋中他缓缓醒来,睁开眼睛时璀璨光华拥抱了他,暖洋洋的,他挣扎着坐起身,可是却直愣愣低头看着地面,似乎就连如何行走都已忘却。
病弱瘦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静悄悄的屋中,就那样不知所措地攥紧双拳,直到白发苍苍的男子推开门走到他的眼前,蹲下身握住他的手掌,轻声安慰着,然后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下床,走出竹屋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也看见了草长莺飞的山林,还有竹海风声涛涛入耳。
不知为何,站在那个白发男子的身边,哪怕眼前所见尽是陌生,哪怕全身都没有气力,可是孩子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先生带着他读书识字,带着他上山采药,带着他看诊治病,渐渐地他便可以放肆地笑,也可以骄纵些哭出眼泪来,先生总是陪在他的身边,孩子就知道了书上所写的“家”究竟是何意味。
后来有了扶音,炊烟小屋,三两人日夜为伴,那样的时光与烽火狼烟民不聊生的奇星岛格格不入,可是他和扶音就这样在先生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了,他们可以翻阅天下书籍然后畅谈心中愿景,也可以任由心性和憧憬择选人生道路,先生只是默默伴在身旁,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地遮风挡雨。
眼前视线有些模糊,可是顾枝看着垂落的长发却丝丝缕缕都分毫毕现,顾枝突然顿住脚步。
不远处的黑衣童子轻蔑一笑,看来顾枝是终于要撑不住了,毕竟是在光阴长河之中行走,又妄想跨越时光岁月与童子以经年大道打造的神明虚影对抗,一个仍旧没能得大自由的寻常人,怎么可能真的无视时光的冲刷和大道的倾轧。
可是顾枝却站在原地缓缓直起身,就像是伸了个懒腰,他的眼中有光芒汇聚如朝阳升起,黑衣童子微微皱眉,他身后那神像怒目望向顾枝,抬起手掌缓缓压下,就要将顾枝彻底镇压在山底。
可是顾枝却摘下腰间绿竹刀鞘,黑衣童子看见顾枝身后有一棵棵挺直青竹拔地而起,刹那间就是一座无边无际的竹海掩映在顾枝身后,顾枝横刀身前,长刀依旧在鞘,可是天地间却有金铁交击的声响回荡而起,顾枝闭上眼睛手掌握住刀柄。
黑衣童子眯起眼眸,身形凭空浮起,双手摊开,身后神像高举手中菩提树,便有无数个生息演化的大小世界撞向顾枝所在,有天崩地裂之势。
顾枝的脚下出现了一座平静无波的湖面,随着顾枝衣摆轻摇,一圈圈涟漪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有风铃声在竹海中阵阵响起,清脆悦耳,却又好似金戈铁马奔走的壮大声势。
顾枝睁开眼睛,长刀出鞘,一道横亘天地间的裂痕破空而去,只是接近三寸之地,无数大小世界都被这道裂痕的残存刀芒一斩而开,刀光直奔黑衣童子和身后的神像而去,一往无前。
黑衣童子身后神像不再盘坐于地,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神色淡漠无情,他一挥搭在手臂上的拂尘便有无数细小丝线铺满了顾枝的身周,将那些显化而出的青竹尽数斩断,神像头顶道冠绽放出五行光彩,还有一个阴阳太极图背负身后,黑衣童子伸手向着顾枝一指,八卦显像,风雨雷电都落在顾枝的身上,似是天庭刑罚。
顾枝一手握刀鞘抛掷身后,绿竹刀鞘扎根长桥地面,于是便又有无数苍翠欲滴的青竹凭空生发摇曳,拂尘再次斩落却徒劳无功,青竹生灭不定,顾枝一脚踩在湖面涟漪之上,那神像一拂身上金光灿灿的袈裟,便有无数紫金颜色的莲花盛开在顾枝脚下湖水中,顾枝手握长刀挥砍而去,莲花荷叶齐根而断,刀芒声势不减,裂缝在神像身上袈裟攀援纵横。
顾枝抬头看着倾轧落下的八卦显像图,身形拔地而起撞入八卦阵中,手中长刀刺入八卦图的居中位置,于是所有生克之道都顷刻间失却了效用,顾枝脚踩八卦图,挥刀直指神像身后的阴阳太极图。
阴阳鱼缓缓流转,神像手掐道诀,头顶道冠落在阴阳图的居中位置,于是天地间只剩下了黑白两种颜色,只是顾枝本就一身白衣,手中长刀也是漆黑颜色,于是倒也并无差别。顾枝一脚踏破八卦阵,身化长虹挥刀斩向阴阳图和神像。
黑衣童子的身影落下长桥桥面,他转头看了一眼始终站在岸边冷眼旁观的儒衫老者,然后手指轻点枝叶凋零的菩提古树,那石台棋盘上的棋子都转动起来,飞掠而出,黑衣童子伸出手指在身前勾勒,于是天地间便凭空多出一副棋盘来,棋子落下,半空中顾枝的身影掉进了一座深渊。
眼前是黄沙大漠,顾枝长刀刺入地底硬生生将整座沙漠的黄沙都吹拂开,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汪洋海底,顾枝抬头望向天光都难以落入的海面,拔出长刀一手紧握刀柄另一只手抵住刀柄顶端将整座汪洋大海都劈砍出了一道畅行无阻的道路来。
顾枝一步踏出又在无底的深渊中不断下坠,顾枝将手中长刀掷向一侧山崖,于是山石坍塌深渊絮乱,顾枝飞身而去拔出长刀,站在了一棵不断往高处生发的古树树冠,头顶就是近在咫尺的烈日骄阳,顾枝直接离开了古树树冠,带着长刀扑进烈日之中,焰火和灼热被斩碎。
长桥下儒衫老者终于抬脚走行桥面,随着他脚步落下,一个个文字在他身旁飞舞盘旋,一条蜿蜒溪水在他脚下流淌,填满了整座桥面,溪水中有无数各色游鱼在游曳轻舞。
儒衫老者轻声念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还在与幻境抗衡的顾枝看见身前垂下的长发变作了如雪的苍白,双手褶皱遍起,身形不由自主地微微佝偻,就连气力都不断下坠,几乎要握不住手中长刀。
顾枝轻哼一声,并指做剑诀抵住眉心,眼中光华愈盛,照破世间虚妄魑魅,顾枝站在棋盘十九道之间,却挣脱开所有束缚,刀光笼罩住了儒衫老者的身影。
黑衣童子身上的莲花尽数枯萎凋零,可是那副黑色衣衫的漆黑颜色却愈加纯粹天然,就像是无月也无星的深沉夜幕被他穿在了身上,黑衣童子抬起头看着不断落下的顾枝和手中长刀,身后出现了刀枪剑戟无数兵器,像是一棵棵苍天大树离开了地面,迎向顾枝。
儒衫老者甩了甩衣袖,那些盘旋文字涌动着飞舞开去,将顾枝的刀光直接消磨殆尽,并且循着顾枝出刀的蛛丝马迹,那些文字犹如附骨之蛆,直接消失无踪,遁入顾枝的经脉窍穴之中,兴风作浪。
顾枝的身影在半空中微微停顿,可是眼中却仍旧清澈通透,他咬着牙咽下一口鲜血,挥舞手中长刀撞开了无数兵器临身,然后左手剑诀收在腹间,体内真气在本命窍穴中凝聚成一条至刚至阳的真龙,开始巡狩体魄经脉和窍穴气府,将那些不速之客尽数驱赶。
儒衫老者从袖中翻出一本书,捻住书页缓缓念诵,每一句书上诗句和圣贤言语落地,都化作了一盏盏烛火,照亮了儒衫老者的身周,顾枝落在长桥栏杆上,看着那些烛火闪烁明灭,然后在他的体内三百六十五座窍穴中,都有一盏烛火被点亮。
黑衣童子卷动黑色衣衫,竟是有一片深沉夜幕在顾枝体内气海之上缓缓铺盖而下,顾枝眼中的璀璨光亮也被遮掩,顾枝的眼前逐渐看不清任何事物,耳边也没有了风声呼啸,五感尽失。
顾枝身后没有神明虚影显化,可是在他体内本命窍穴中却有一个闪烁着琉璃光彩的小人儿睁开了双眼,那个身躯比起顾枝要小上许多的小人儿面貌神色却与顾枝一般无二,真元大道所化的顾枝盘腿坐在气海之上,抬头望向铺盖而来的夜幕,伸出手指点在虚空中,于是那抹夜幕便被撕扯成了漫天碎片,身下气海中有滔天巨浪涌起,无数真元所化的游鱼纵身而起,将那些夜幕碎片吞咽入腹。
那个小人儿微微皱眉,张开嘴吐出了一把漆黑长刀,然后那道巡狩体内经脉气府的真龙头顶便出现了一个白衣佩刀的顾枝,所到之处,所有烛火夜幕都被斩开破碎。
长桥栏杆上的顾枝眼中光芒重新点亮,眼前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却都已经消失不见,长桥支离破碎,幻灭如泡影。顾枝再次出现在了光阴长河的岸边,他最后看了一眼奔走河水,然后开天而去。
孤亭山崖外的云海之上,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率先现身,然后顾枝的身影便重新出现,虽然早已经过了一场场问道和大战,可是对于孤亭中的扶音和卿乐来说,不过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卿乐曾是习武之人,虽然早已武功尽失,可是却看得出来顾枝此时早已不似先前登山,她皱眉低声道:“顾枝已经受伤了。”扶音双指捻住指尖风铃,轻声问道:“乐姨,如果此时的顾枝对上魔君,会有胜算吗?”卿乐摇头沉声道:“十死无生。”扶音只是轻轻点头。
卿乐神色悲苦,哪怕在此等候了这么久,忧心顾枝和君策的安危,可是病痛缠身的女子依旧咬着牙支撑了下来,如今看着顾枝来到秦山山巅直面魔君,卿乐却感到了当年一般熟悉的绝望感受,竟是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只能伸手撑在石桌上才能不至于就此瘫倒在地。
扶音转身扶着卿乐的身子,卿乐咬着牙忍着体内不断冲撞经脉的那股疼痛,声音沙哑道:“扶音,顾枝……”
扶音轻轻摇头,此时的少女脸上没有丝毫神色起伏,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她将卿乐扶着坐在石椅上,然后背对着身后山崖外的顾枝。
大战再次一触即发,耳边满是刀剑交错之声,扶音看着卿乐噙满泪水的眼眶,伸出手在卿乐身上窍穴轻点,压制住了那股折磨卿乐的病痛,然后轻声道:“乐姨,无论结果需要怎样的奇迹,此时唯有相信顾枝,我也从未怀疑过,顾枝既然来到了秦山就一定会赢的,一定一定。”
卿乐看着少女攥紧的手掌骨节苍白,可是却还在一字一句地劝慰着自己,扶音直视着卿乐的双眸:“顾枝不会死的,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我们都会活着离开。所以在顾枝回到我们身边之前,我们一定不能放弃,顾枝这一生唯一的困顿就是当年没能陪在先生的身边,最后只有先生独自一人逝于青潋山,所以如果顾枝最终活了下来,我们却已经离去,那么顾枝还能如何原谅自己?”
卿乐伸手握住扶音的手掌,看着少女也已经红了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点头。
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离开的奇星岛,无时无刻都相信着那个无所不能的男子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可是过了一年又一年,最终却只能垒起一个衣冠冢聊作宽慰。然而卿乐依旧愿意相信,顾枝一定会活下来的,一定一定。
山崖外的云海中顾枝的身影忽隐忽现,已经与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再次交手千百次,走过了一次光阴长河,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的身形逐渐飘忽不定,就像是一个纸糊的风筝终于要支撑不住破碎于罡风之中。
顾枝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手中长刀,眼前早已没有了两人的身影,只是看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光彩劈砍而去,最终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抹鲜红,顾枝握住手中长刀,取出云海上的绿竹刀鞘重新悬挂腰间,然后反手握刀直视对面的红袍魔君。
魔君双手负后看着顾枝,笑道:“厉害的厉害的。”
顾枝不动声色,问道:“你既已杀了三叔和谕璟澜珊他们,又为何要留下残魂交予我?”魔君笑看着顾枝不说话,顾枝皱眉道:“为了激怒我?”
魔君摇头笑道:“激怒你?”魔君伸手指向云海之外的人间,顾枝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魔君缓缓道:“若只是为了激怒你顾枝,那我有千百种办法,比如只需要告诉你玄铁关早已破灭,城中百姓更是无一幸存,就连其后的显宴城也被屠城然后付之一炬,那个你还没能传授武艺的孩子?那个孤苦伶仃将家中弟妹拉扯大的小女孩?都死了。愤怒?仇恨?亲手杀了他们的魔军已经离开了出云岛开始征战天下,那么你又还能如何,来杀我?”
魔君看着顾枝的背影,轻蔑一笑:“要激怒你顾枝可太简单了,你心中的仁义道德简直就是强盛得令人发指,顾枝,如果你还以为自己能够占尽世间所有正道明理,那么你还倒不如真的废去一身修为,就此余生只做一个雕刻树根的木匠,没那本事也就不用想着要让世间都看看何为真正的道理,顾枝,要做的事情和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可是最终会去做什么事情却是要取舍的,道理没有高下,可是事情却有轻重缓急和先后大小。”
顾枝没有转头,声音沙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
魔君只是轻轻一笑,顾枝转身面对着魔君,摇头道:“我还是不认可你所说的牺牲和最终的相对自由。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和心中畅想,不惜以天下人的自由和选择为代价,将无数累累尸骨作为登顶的阶梯,这样的取舍我不答应。起初我以为自己来到出云岛只是为了救下三叔和谕璟澜珊,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还是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魔君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顾枝缓缓道:“杀了魔君,还天下一个太平。”
魔君笑道:“你知道我为何会留下谢洵的残魂吗?”顾枝看着魔君的双眸,魔君却神色怜悯着摇头感慨道:“顾枝,你这一生真的走的太过顺畅,竟是连心魔都甘愿自行离去不愿阻隔你的大道前程,所以如果当有一天你发现其实自己还是一无所知,是否会将担在肩上的那份愧疚、不舍、悲伤都还要加上千钧。”魔君站在顾枝身前却像是居高临下,而顾枝站在原地就像是一只始终只能遥望天际的蝼蚁。
魔君终于给出答案,神色平静看着顾枝说道:“因为我要从你这里看到一些东西,也要听到一些东西,现在我只问你,你顾枝的大道在何处?武道修行也好,人生在世也罢,你选择道路究竟为何?若是连自己都不明白,谈何知守,谈何逾矩。”
答案?顾枝收刀入鞘,山风吹动他的衣衫和腰间朱红酒葫芦,顾枝视线越过魔君,望向更北方,听闻千万年来有无数人乘舟北去,却最终都再无踪迹消息,就那样消失在了北方,那么出云岛的北方更远处又是什么呢?汪洋大海真的没有边际吗?
顾枝脑海中思绪翻涌,最终耳畔只剩下心脏的跳动声,顾枝抬眼看着魔君,其实许多年前他便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问世间不求天地,直向心中道。
顾枝轻声道:“我说了,我要带着扶音回家,一起回家。”
跨越千山万水,究竟为何?不过只是一句简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