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只是两个同行人(一)
许多年前,一切的繁华和安宁好似就真的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竟是让人都要觉得是否只是一场残忍的幻梦,只要醒来就都还是乾坤朗朗的太平年。
可是现实比梦境更为残酷冰冷,城墙倒了,城主府倒了,高宅大院倒了,大街小巷中满是惊声尖叫和凄厉哀嚎。
火焰宛如沉眠觉醒的火龙蜿蜒升空而去,照耀着整座夜幕下的城池亮如白昼,数不清的黑色影子在城里烧杀劫掠,血液汇聚成河流淌在城池中,几乎就要漫过脚踝,让人止步不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剑落下,一颗颗头颅死不瞑目,就那样孤零零地散落在地上,滚来滚去。
早已被撞破了院墙的宅邸中,一个浑身是血神色张皇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女孩,慌不择路地往后院跑去,后院的院门也早已洞开,地上散乱着那些逃跑的杂役婢女没来得及收好的金银财宝,女子走的磕磕绊绊,怀里瞪大了眼睛的小女孩双手牢牢遮住耳朵,可是那些骇人的尖叫声和嚎啕哭泣仍旧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耳中。
女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院门,跑出小巷,跑出已经倒塌的城门,终于远远地看见了昏暗漆黑的莽莽山林,女子不敢停下脚步,哪怕身上被划破的伤口还在流血,哪怕她早已筋疲力尽,可是混沌的神智中还有着最后一丝清明驱使着她要将怀里的女儿救出那座人间炼狱。
天空中炸响一声雷鸣,女子跌坐在一个树下,小女孩紧紧抱着母亲,抽泣哽咽,女子看了一眼深邃黑暗的山林,苦笑一声,然后伸出手摸着小女孩的脑袋,轻声道:“音儿,别怕,你先去山里等娘亲,娘很快就会找到你的,好不好?”小女孩只是摇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女子转头看了一眼焰火滔天的城池,咬着牙忍着身上的剧痛,语气沙哑道:“音儿,听话,你就当是和娘亲玩一个游戏好吗?你不是最喜欢玩躲猫猫了嘛,你先去山里躲好,娘亲一会儿就去找你,知道吗?”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女子,女子伸手抹过地面,将一些泥土涂抹在小女孩的脸颊和粉红色的衣裙上,女子无力地垂下手,轻轻拍打小女孩的背,然后低声道:“音儿,跑。不要回头。”小女孩从母亲的怀里站起身,泪水在脸上纵横肆意,女子竭力扯出一个笑容,吐出最后一个字:“跑。”
小女孩转身跑进山林中,黑夜里根本看不清登山的道路,可是女子看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那些火焰的光亮再也照不到小女孩的身影了,女子露出笑意,然后脸色苍白地喘息起来,最终气息细若游丝,彻底地断了生机。
小女孩只是埋头在山林中奔走,以前娘亲和父亲也会带着小女孩来青潋山中玩,可那时乘着马车行走在宽敞平坦的山路上,小女孩全然不知原来山里的路如此难走,她摔倒了好多次,还被地上的枯枝刮破了衣裙和手臂,小女孩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可是不管她怎么哭怎么喊,娘亲都没有出现在身边,小女孩只能继续往前跑去,跌跌撞撞遍体鳞伤。
不知在山中跑了多久,小女孩抬起头却还是只能看见高大的树木和漆黑的夜幕,有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小女孩觉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最终倾盆大雨落下的时候,小女孩蜷缩在一棵大树下,那里有枯草堆叠,却没有丝毫暖意包裹着小女孩。
小女孩歪着脑袋靠在树干上,昏昏沉沉的意识中只有宅院里震天响的哀嚎和哭泣,还有娘亲最后露出的那个苍白笑容。小女孩低声呢喃:“娘,我怕。”
小女孩的头沿着树干缓缓垂下,她挣扎着不敢闭眼,因为那样无边无际的黑暗就会彻底把她包围,可是现在再也没有爹爹和娘亲陪在身边了,天空中电闪雷鸣,小女孩怕极了,却已经没有力气捂住耳朵和惊声喊叫,她只是下意识地喃喃:“救命,救命。”
黑夜里的山林,雷雨哗啦啦落下,只有空洞的漆黑静寂,怎么可能会有人突然出现来救自己呢?
小女孩又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泪水混着雨水流淌而下,耳边传来了雨滴砸在落叶上的声音以外的其他声响,小女孩强撑着抬起头,她看见了一个并大高大的身影在向她缓缓走来,然后似乎是看见了黑暗中的她,脚步加快跑了过来,甚至被枯枝绊住脚步摔了一跤。
小女孩看见那个身影手中握着油纸伞却不打开,任由雨水打湿衣衫和头发,小女孩最后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人怎这么傻。”
然后她就只听见一个稚嫩却沉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别怕,我带你回家。”
那个身影蹲下身背起了小女孩,然后这才打开油纸伞夹在肩头和小女孩之间,瘦削的孩子肩头并不宽广,可是他就那样背着小女孩走在漆黑一片雨幕连绵的深山中,步履缓缓却坚毅卓绝。
最终他们回到了亮起烛火的竹屋中,淋成了落汤鸡的男孩儿被先生扔进药汤里泡了一晚上,因为发烧和惊吓而晕厥的小女孩也在先生的照料下慢慢好了起来。
扶音还记得那时,茫然醒来的自己走出竹屋看见了站在湖边读书的顾枝和拣选药草的先生,下过了雨的天空清澈如明镜,屋檐下有风铃被微风轻轻敲打,扶音抬头看去,便看见了风的痕迹。站在湖边的顾枝和先生转头看向自己,露出了比天光还要璀璨温暖的笑容。
后来扶音时不时会想起被火焰焚烧殆尽的城池和在街上嚎啕哭泣的那些百姓,然后在深夜猛然惊醒,只要走出竹屋后院去散心,回过头去,就总能看见顾枝坐在屋檐下,拿着竹枝摆出一个个滑稽的模样,扶音就会忘了那些可怖的记忆,不自觉地露出笑意来。那时只要睡不着,他们就一起坐在屋檐下,看着月色和星光。
这些年扶音只要回到奇星岛,哪怕顾枝总是一副过得很好的模样,可是扶音却能够清晰察觉到顾枝心中的苦痛和愧疚,其实先生独自病逝于青潋山竹屋,扶音心中的愧疚同样沉重得让人承受不住,她总是会想,如果当年自己不离开奇星岛若是陪在先生的身边,是不是不至于让先生最后离去的时候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在光明岛上独自一人的时候,扶音总是会一次次想起当初先生在顾枝再次离开赋阳村的时候与自己说起的那些事情,那些有关顾枝身世的秘密,也许自己早该在那时就察觉到先生病入膏肓的异样,而不是擅自答应先生,若是顾枝平安归来魔君也已除去,那么就将一切秘密都深埋,不必让顾枝知道真相。
在神药学院求学时,每当遇见了棘手的病症和想不明白的问题,扶音就会走到那座悬挂着历代先贤的廊亭中,然后站在纂刻着“顾筠”的木牌上深思,自问自答,便好似还像当年那样,只要遇见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就可以找先生,而无所不能的先生就都会一一解答。
现在呢?已经有那么多人都已离去,先生走了,魏先生走了,三叔走了,黄先生走了,武山大哥也走了……慢慢地原来早就只剩下扶音和顾枝两人相依为命,没有人再站在他们的身前可以为他们开路和遮风挡雨,或是站在他们的身后,只要他们累了乏了倦了就可以往后退去,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一袭白衣的身影直直坠入山巅的宫殿中,响起轰隆隆的震天声响,像是天空中的电闪雷鸣,扶音走到孤亭外看着那袭白衣再次拔地而起破空而去,与云海之上的红袍魔君一次次奋不顾身地相撞,然后就被弹指击飞。顾枝一身白衣依旧不染尘埃,可是扶音却能看见他的脸色早已比白衣还要苍白。
只因为自己当年曾随口说起喜欢身穿白衣,所以顾枝每次在奇星岛渡口等待自己的时候便都会着白衣,他始终记得,她喜欢。
可是扶音没有告诉顾枝,其实当年从光明岛赶回赋阳村,看见那洒满山野的白茫茫,还有身穿白衣披麻戴孝跪在石碑前的顾枝之后,扶音只要看见穿着白衣的顾枝,就都会心疼,可是她不敢与他提起这些有关先生的事情,因为那是只需言语谈起就会扯动心弦拽出血来的旧事。
扶音只是有些心疼,怎么明明比所有人都要痛苦悲伤的顾枝却还总是为他人着想,拼尽全力地将所有的最好都给他最珍视的人,毫无保留。就像做英雄这件事情,不过就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豪言壮语,最终他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万民敬仰的英雄,可为什么还要一次次逼着他多做些什么?
顾枝义无反顾,他哪怕承认了自己的私心,却还是放不下为众生的太平承担责任的那份心意。
顾枝的身影再次砸在宫殿的废墟中,红袍魔君随着坠下,脚下秦山竟是都猛烈晃动起来,红袍魔君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四周的宫殿阁楼都已倒塌倾颓,烟尘四起,顾枝狼狈地从废墟中站起身,握着长刀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鲜血从他的手腕处潺潺涌出,滴落在地上。
魔君看着顾枝,缓缓道:“你会死的。”顾枝只是摇着头扯着笑脸,然后又一次挥刀直扑魔君,红袍魔君没有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那些千变万化的神通,他只是举手投足,便轻而易举地将顾枝砸飞出去。
魔君摇摇头,有些惋惜和不满:“可惜啊,顾枝你还是远远不如当年的君洛,当年我也是如此,没有动用丝毫外力,没有手持神器的君洛也能逼我倾力而为,而你呢,不过如此。看来武道九境还要多出几层去才对呢,不知道你顾枝能否走到那一步?”
顾枝单手持刀半跪在废墟中,吐出一口血水,大笑道:“再来。”
顾枝的身影闪烁间消失不见,魔君双手负后站在原地,然后猛地转过身去伸出一只手掌,顾枝的长刀就那样直直落向魔君的脖颈,魔君手掌拍开顾枝的长刀,欺身而入肩头撞在顾枝的胸膛,顾枝直接被撞飞了出去,身体直愣愣砸在登山石阶上。
魔君拍了拍衣衫,缓步走出宫殿,却一步踏出就来到了顾枝身前,顾枝站起身就要再次挥刀,魔君伸出手掌五指如钩压在顾枝的手腕上,那些流淌而出的鲜血被牵引而出,凝聚在魔君的掌心,化作了一把血红色的长刀,直接刺入了顾枝的腰腹处。
顾枝不断后退掠去,最终终于以长刀斩碎了那把鲜血长刀,可是体内窍穴却被刀芒侵入,气海翻滚沸腾,那个盘坐于气海之上的琉璃小人身体上也出现了细密裂缝。
顾枝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抬眼看着魔君,笑道:“没必要强撑着,被我砍了十几刀肯定也不好受吧,还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累不累?”魔君摇摇头:“顾枝,你还是没有走到武道的最高处,若是你还这样自以为是,恐怕你这把刀就要真的断在此处了。”
顾枝挥了挥长刀,笑道:“武道最高处?”
顾枝再次出现在魔君的身后,这一次魔君探出双手,分别拉扯住了顾枝的双臂,任由那把漆黑长刀的刀尖抵住自己的心口处,然后魔君猛地一推,顾枝身躯控制不住地跌去,竟是从山崖高处不断下坠而去,魔君踩在他手中长刀上,然后出拳如龙,每一拳都恰到好处地落在顾枝身上的窍穴气府处,将那真气本元所化巡狩体内的真龙直接打散。
顾枝体内气海的水面不断沉降,那些武运所化的游鱼灰飞烟灭,盘坐于气海上的琉璃小人站起身握住漆黑长刀,这才堪堪抵抗住了那股誓要撞破顾枝所有经脉和气府大门的真气。
顾枝手掌轻拍身下白云,身形翻转,魔君离开了顾枝的长刀刀尖,顾枝双手持刀如影随形,魔君一面倒退掠去,一边还饶有兴致地说起顾枝的武道修行:“不像其他武道修行之人,在境界修为达到某种层次之后就自会武运显化法相护持自身,你竟是将武运都吞了去,与自身真气相融气海,打造了一个本元小人儿坐镇体内,确实是不错的手笔。”
顾枝不再开口言语,实在是鲜血仍在喉咙间不断涌出,若是开口就要止不住地流淌。
魔君继续说道:“只是可惜还未圆满,若是你能够不白白耗费这几年光阴,说不定如今你的真气本元就彻底大成,那个琉璃小人也会真真正正的成为你体内的持刀之人,那时无论是天地大道还是武学气运都再难消磨你丝毫。”
顾枝咽下一口鲜血,开口道:“那你要不等我几年,待我神功大成再一战如何?说好了,你要答应就得老老实实在秦山上等我。”魔君摇头轻笑,不以为意。
顾枝借着片刻喘息机会换了一口气,身影落在山巅平地处,不远处孤亭外扶音和卿乐并肩而立,顾枝心中根本不似他此时强装出来的这般轻松,本以为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就是魔君的所有手段了,没想到魔君真真正正的出手竟是还要远远不同。
先前就因为大战而折损了气力真元的顾枝虽然勉力支撑,可也知道难以为继更久,所以此时只能想办法先将扶音和卿乐救下,至于最终是需要同归于尽还是以自己的性命拖住魔君的脚步,此时的顾枝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红袍魔君站在孤亭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枝,丝毫不在意他的琢磨心思和暗自调息,对于这个世间来说,顾枝可能已经是那个天下无敌的武道第一人了,可是对于魔君来说,无论是已经蕴藏了几百年的武道真元,还是那更为玄妙的手段,都足以让他看着眼前顾枝,如看稚童。
虽然是个有些棘手的顽童,可结果还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