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敢问世间大道理(三)
山风拂过山石,便没了花叶纷纷树影簌簌的痕迹留存,就像是一把磨损万古的刀终究还是折服于顽石的坚硬,渐渐没了棱角,还是无法在那些泛不起天光的山石凹凸处刻画出深浅印记。
紧紧依附在峭壁上的狭长山路不知究竟是如何而来的,也许是这座圣贤书太重的山本来如此,鬼斧神工;又或许真的曾有仙人独步于此,将那本没有路的悬崖峭壁打造出了这么一道登天路来。
无论如何,在道德谷山上流传的故事里,已经许多许多年未曾有人越过蜀道登山了。不是闻名来此的人半途而废,就是心怀坚韧意志的登山客一去不返,除却在山巅写下诗篇的那位先贤留下的往事,人们都记不清这条山路是否真的能够有人步步登顶。
蜀道的蜿蜒道路上,天上的云雾不舍昼夜始终缠绕,山风吹来荡去却拂不散那些云烟袅袅,无论是站在山脚下仰头望去,还是站立山巅低头俯瞰,谁也看不清,原来此时的蜀道上竟是有个一身儒衫的少年在独自登山,他就像是走在云海之上,步蹈虚空。
独自行走蜀道的君策眼前所见却并非那般仙气飘渺,初初登山的他还有气力能够举目远眺,一览高处风光,可是渐渐地,看着眼前平平无奇又渺渺无边的山石道路,他只能低下头弯着腰竭力攀登,全然忘却了光阴的流逝,甚至都不知道云海之后究竟是骄阳还是明月。
只有当山风吹来云雾的刹那间,他才能望见远处那座千万年都屹立不动的天门,然后视线再次被遮掩,只看得见千篇一律的灰扑扑山石。
山路狭长,几乎只容得下一人的单脚站立,所以君策哪怕是想要稍稍休歇,都要双脚分立不同层阶,后背紧紧依靠峭壁,才能略作喘息。奇怪的是,登山许久,君策却只能感受到双脚的沉重和气力的流逝,而全然没有饥渴感受,只是疲惫感和睡意也已经足够折磨他。
每每闭上双眼将要睡去,一场彻骨冰寒的雨就会从云海中落下,还伴随着电闪游龙在君策的眼前穿梭,雷鸣阵阵敲在他的耳中,他只能睁着眼睛,静静等待雨幕的落下,然后继续登山。幸好,大雨过后,他便还是没了冷暖感受,所以无需担心一场雨就会使衣衫单薄的他病倒半程。
君策一只手撑着峭壁山石缓缓登高,心中默念的诗篇都已用尽,只能开始颂起道卷佛经,以此消磨独自行走于虚空之间的空荡荡感受,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寂静足够让人难以忍耐,可是君策却始终脚步坚定地登山而去,从未回头看去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虽然早已忘了时间的流逝,可是君策却也知道若要登上道德谷的山巅根本无需如此漫长的时间,他停下脚步依靠峭壁休息,慢慢地眼睑就沉了下来。
大雨如期而至,君策睁开双眼伸出手去,感受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刺骨寒凉,以此驱散睡意。他的心绪稍稍清明几分,于是放下了已经诵念数遍的道卷佛经,开始回忆起一路走过道德谷山下的许多风光。不知为何,虽然在刹那间闪过脑海里的画面中,有无数青山绿水和花鸟虫鱼,可是渐渐地,思绪中翻腾的画面就暂缓了脚步,只是一个个身影出现又消散。
雷鸣轰隆隆响起,君策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云海第一次褪去颜色,只剩下沉沉夜幕,电闪雷鸣都消失了,雨幕也退场,君策举目望去,没有天门的厚重影子,只有漫天闪烁的星辰妆点他的视线,天清地明,君策觉得自己从未与天幕距离如此咫尺,好像只要他踮起脚去就能摘下一颗眨着眼睛的星星握在手中。
可是他却只是背负双手站在原地,就那样看着填满视野的星星眨呀眨,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记得在方寸岛上的时候,夜幕落下的云庚村总是很快就静悄悄的,君策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上屋顶,枕着双手躺在瓦片上,独自抬头看着漫天的星辰,有时夜幕太深或是月色太亮,星星便要隐藏身影,可是君策却总能找到他们的渺小身影,然后就那样遥遥对看,足以消磨许多光阴。
到了岚涯岛之后,在道德谷山上他习惯了与烛火书籍为伴,下了山却脚步匆匆,总是忘了抬头看一看。于是此时,君策便得了久违的安宁,与悬在天幕远处的星辰重逢,像是离别许久的老友,无需言语,只是视线交错和嘴角笑意,就足够诉说许多。
云海重新聚拢,君策转身继续登山,撞破云雾和山风,步步登高而去,他突然想起了书上所写的那个故事,那位少年英雄在故事的结尾,便是独自走在一座孤山的山路上,要去往山巅直面那举世无双的敌人,君策脚步缓缓,心绪千回百转,他抬眼看去,就像眼前出现了一个腰间悬刀的孤独背影,就那样背对着苍生,于是他还是看不清那人面容。
君策停下脚步,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块凹陷的阴影,竟是一个峭壁上的洞穴,君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了去,他的手轻轻搭在洞穴的边沿处,探着身子望向昏暗一片的洞穴之中,洞穴并不深,几乎只容得下一人端坐其中。
君策站在洞穴前,愣了愣,然后伸出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低头颂了一声‘阿弥陀佛’。洞穴中,一具枯坐的白骨身上披着颜色褪去的袈裟,还有一串落满了尘埃的念珠悬挂在白骨莹莹的手腕。
君策没有走入洞穴,他抬起头睁开眼睛,看着那具白骨沉默无言。也不知已经多久没有人来过此地了,于是这具尸骨就这样独自腐烂枯朽,最终只剩下岁月的残酷痕迹。
君策曾听闻,道德谷山上有不少苦修之人,一辈子都在跟蜀道较劲,有的人不知疲倦地一次次登上蜀道又颓然走下,有的人一去不回不知生死。看着眼前的尸骨,君策便知晓这是一位许多年前于蜀道苦修的高僧,在此天然洞穴中独坐余生,也不知最后是否参了什么佛。
君策停顿片刻,再次双手合十行礼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取下尸骨手腕上的念珠,便转身离去。他没能在尸骨的身上看出来自道德谷山上的那座寺庙,所以如果他能离开蜀道的话,也无法将这位高僧坐化的事情告知那座也许仍未停止等待和寻找的寺庙,但无论如何,君策都会尽力将此事传达,凭借手上念珠,兴许会有后人能够得知真相。
君策继续攀登而去,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抬头望去,一具皮毛腐烂的尸骨挂在山壁上随着山风可怜地摇摆,君策眯起眼睛,只能勉强看出应该是一头猿猴的模样,弯曲的五指深深嵌入山石中,眼眶处有干涸的黑色血迹,眼珠早已消失不见,也许是被路过的鹰隼啄去。猿猴的尸骨就那样凭借嵌入山石的五指挂在石壁上,生机流逝的躯体上皮毛都翻卷腐化,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也只剩下一具白骨在此。
君策看着那头猿猴尸骨的头颅,在死去之前,猿猴没有凭借本能抬头望向生路所在的山顶,而是转头望向山外远处,似乎在临死之前,未有开化神智的野兽也想要多看一眼世间的风光。君策低下头去,继续赶路。
山路依旧迢迢,不知是否亲眼看见了那两具可怜可悲的尸骨,君策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埋头赶路,就连疲惫感触都忘却了,山风拂过脸颊,眼前云海再次化作夜幕。君策停下脚步,靠着石壁的他再次感受到了冷暖,身后的山石冰凉透彻,酸痛的脊背却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看着眼前深沉的黑夜,君策眨眨眼却恍惚间看见了云庚村小院中的烟火,顾枝收拾好了巷子口的木匠铺子就会来到小院,一脸谄媚地走进灶房帮着扶音和娘亲打下手,而徐从稚总是孤零零坐在屋檐下碎碎念着择菜和洗菜,还要被顾枝居高临下地斥责几句,说什么不会做饭的男人是不会有人要的。劳累了一天的君策站在院门处,看着眼前的热闹和温暖,就稍稍放下了二叔和姨娘离去之后的孤寂感受,贪婪又不舍地走入那烟火之中,任由心神沉浸。
雨水落在脸颊上,滴滴答答冰凉刺骨,君策挣扎着睁开眼睛,不知不觉间竟是就要沉入梦乡,他伸出手接住雨水,抹了把脸,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登山而去。心绪开始翻滚浑浊,画面纠缠不清,许多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来回走过,看不清也留不住,山路上,君策的身影孤零零的。
时间好似眨眼就过,又好像需要更多的耐心去熬,不知过了多久,披散着长发的君策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山路上走来了一个身影,而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凹陷的洞穴。那个走来的身影看见了君策似乎也愣住了,走近几步,君策看清那中年人身穿一身素净长衫,应该是道德谷上的书院先生。
那位儒士率先作揖行礼,温醇嗓音说道:“豫薪书院崔舫。”君策伸出手理了理披散遮掩视线的长发,拍了拍身上沾染尘埃的儒衫,作揖回礼道:“长生观君策。”崔舫愣了愣,笑着道:“长生观何时有了一个读书少年郎了?”君策回道:“暂居于长生观,未入谱牒。”
崔舫笑着点点头,好奇问道:“你是独自登山至此?”君策点点头,崔舫感慨道:“年少可畏,年少可畏啊。这份勇气实在可嘉。”说完,他自嘲一笑,回头看着高处的山路,叹息道:“相形见绌,相形见绌啊。”君策问道:“崔先生也是独自登山?”
崔舫看向君策,摇摇头道:“登山?不过是取了捷径,想要从山巅处借此蜀道下山罢了,哪能算得上是攀登蜀道。”君策不知如何作答,崔舫松垮了身形,依靠着山壁站立,看着君策笑问道:“小先生为何小小年纪就有此攀登蜀道的念想?”说完,崔舫自顾自摇着头,又是自嘲道:“糊涂了,该说是唯有少年才有此雄心壮志才对。”
崔舫拱手致歉道:“小先生莫怪,崔某终日居于豫薪书院读书,这脑子恐怕实在有些愚钝了。”
君策摆摆手说无妨,接着他斟酌着好奇问道:“崔先生未曾下过山?”崔舫双手笼袖,应是山风吹着他有些寒凉,他摇摇头慨叹道:“此生第一次走出书院。”君策愣了愣,想要问出“为何”又觉得不妥。
崔舫却继续说道:“豫薪书院自百年前便已没落,到了如今也就只剩下我一人独守,所以山上那行走天下的规矩也没能落在我身上,毕竟只余一人守着故园,若再离去,难免凄凉。”
君策也依靠着山壁稍作休歇,闻言只能沉重点头。道德谷山上许多书院道观寺庙都是如此,研学求道一事毕竟太过枯燥乏味,哪怕千百年来始终都有人前赴后继挤破了脑袋想要拜入道德谷,可是最终能够真正留下来的却没有几人,渐渐地,许多地方都如豫薪书院一般,没了传承,至于那些无数人琢磨了一辈子的学问道理,也不知还能留下多少。
崔舫问道:“小先生下山远游过了?”君策点头应道:“走过了尘停谷的合众脉与绰行脉,正要登山回程。”崔舫面露恍然,感慨道:“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不知是否太久未曾与外人言语,崔舫打开了话匣,说起了许多自己在书上读过的山水市井风光,都要与君策所说的远游一一验证,许多君策没有在岚涯岛见过却在方寸岛上听闻的事情,也没有保留地一一诉说,崔舫连连慨叹不已,满脸憧憬向往。
君策奇怪问道:“敢问崔先生,哪怕道德谷上远游的规矩没有强加在豫薪书院,可您若是想要下山远行也并非被禁锢着,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下山,甚至没有走出书院?”崔舫神色有些尴尬,却扯出一个笑容来,视线望向山外的云海,轻声道:“书院里的书太多了,竟是舍不得离开。”君策没有多说,便也转头看向山外,云海聚散离合,像是翻开的一卷卷书页,文字被清风刻下,故事和诗篇留存在光阴中。
崔舫收起思绪和视线,问道:“小先生还要继续登山吗?”君策点头称是,崔舫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来路,说道:“我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所以无法帮上小先生,只能预祝小先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说完,崔舫挺直身子,拱手作揖,君策还礼,然后崔舫率先一步走入洞穴中,伸手做引,君策点点头,然后继续登山而去。
独自站在洞穴中的崔舫看着君策的背影,突然高声问道:“小先生,如果一直走下去都无法登上山巅,你是否会后悔踏足蜀道登山路?”
君策只是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转身。他望着高处和远处,想了片刻,轻声回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可是如果我停步于此,或是就此回头下山,我确信,我一定会后悔。”
崔舫端坐于洞穴中,他看着君策站在蜀道上的背影许久许久,然后突然闭上眼睛,低声呢喃道:“有些事情是不去做就会后悔的,但有些事情哪怕是去做了也还满是遗憾。独自居于书院四十年,究竟是惧怕离开书海而去人间浮沉所以止步,还是真的流连于书上文字呢?谁来与我答案?”
崔舫睁开眼睛望向洞穴外翻卷的云海,喃喃自语:“时间总是轻而易举地带走了许多东西,比如年华比如心志;可却也带不走许多东西,比如思绪,比如回忆,又比如,怯懦。”
声音飘忽远去,君策继续登高,而独自留在洞穴中的崔舫是会和那具高僧尸骨一般就此枯坐其中了却余生,还是继续凭借蜀道下山而去,亦或者选择回头登山,君策没有去问,也没有答案。
选择、取舍,也许只在一念之间,又或许辗转了几十年也还是要犹豫纠结,于是自困藩篱还是撞破了脑袋,都只能在光阴的流逝里看见片刻答案。
君策还是继续迈出脚步,就像离开那处云神山下的矿洞,就像离开道德谷山上去远游,就像站在蜀道下他还是会登山而去,然后就要去翻越那座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