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敢问世间大道理(二)
站在天边尚泛起鱼肚白的山顶,三个少年看着远处,只能瞧得出隐约身影的骑兵,浩浩荡荡汹涌而过,而在更远处,有一支同样严阵以待的骑兵争锋相对。
两支骑兵队伍很快撞在一起,远远望去,不像是肉体凡胎的士兵在争相厮杀,更像是两座披着厚重战甲的机器相互对撞,碾压出鲜血流淌遍地。
厮杀没有很快结束,短兵相接之后就是你来我往的追逐和杀戮,飞起的头颅像是无根浮萍一般四处滚落,鲜血铺洒在大地上,哪怕只是远远旁观,都瞧得见那浸润整座地面的殷红一片,鲜艳刺目。
不知过了多久,烈日高悬天际,只剩下寥寥几匹战马在战场上踱步徘徊,而鲜血淋漓的士兵拖着脚步行走其间开始清扫战场,站在山顶上的三个少年竟是如何都瞧不出究竟是哪一方最终赢得了胜利。
战场上的残兵牵着战马离去,原地还剩下纵横流淌的鲜血和残肢断臂的尸体,不知道在多久以后才会有其他士兵来此清扫收尸,天地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只有风声呜咽行过,远处黄沙滚滚,很快就将那些鲜血痕迹掩盖,就连尸体都被埋在了沙堆里,不知道是否不久后再次来到这片战场的人,都已经瞧不出还有这些冰冷尸体的存在。
三个少年没有去往小山另一面的寺庙,也没有再回到那座小小村落,他们沿着另一条道路离去,前往距离绰行脉和桑岭脉都不算太远的锦泽脉。高头大马换成了低矮毛驴,走进了深山之后,他们又开始徒步行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不知不觉间早已习惯了这种远游。
锦泽脉尚未有已经彻底定下疆域和正统的王朝,只有热火朝天兴建中的城池和宫殿,于是山林也更多些,纷争倒少些,人们只是择选宜居之处开始大兴土木安居乐业,在生活足够自足安定的格局下,只需井水不犯河水就已然足以,不需那么多无谓的纷乱和争执。
三个少年这一路没怎么往人烟聚集之地而去,钻研于深山野岭中,只是匆匆赶路,渐渐地便能瞧见耸入云端的道德谷高山的影子,锦泽脉也快走到了边界处,不远就是最为接近道德谷的森耘脉了,这一夜三个少年宿于一座天然温泉旁,看着月华中的水雾,这几日以来都闷闷不乐的张谦弱终于恢复了些以往的轻松惬意,只是眼中却多了几分平日里习惯掩藏在深处的锋芒。
三个少年坐在雾气腾腾的岸边,张谦弱自嘲笑道:“现在想起我在荀家宅院里的夸夸其谈,真是羞愧难当啊。”君策想起在荀家时三人和禾徸渠的交谈,知道张谦弱是在说那番关于战争的言语,君策摇摇头道:“我觉得你没说错。”
张谦弱扯出牵强的笑意:“不是说错了,而是想错了。我以为看过了许多书上的文字记载就算是知晓了那般厮杀纷争的不堪,也以为自己旁观者清,看得出所谓战争中背后的真相,就是权势的倾轧和性命的凋零,可是如果仅仅只是这般供人夸夸其谈的简单道理,那怎么还会有千百年都未曾断绝的战争不休呢?”
张谦弱自问自答,看来这段时日里他的沉默寡言,想到了许多事情:“难道千百年来那许多的聪明人都看不出战争背后凋零消逝的生命吗?自然不是,可是还有更高的道理去取代这些血淋淋的性命,书上说在这样的鲜血之后就是向上的变革,无可厚非,可是如果性命的死去被当作了变革的必经之路,是否多了几分自以为是和高高在上?”
张谦弱伸出手捧起掌心的水,看着倒映在涟漪中的月色,自言自语道:“我们无法站在现在去评判史册中那些名烁千古的战役,也无甚资格立场去对过往光阴中的先贤和历史指指点点,可如果从细微处去看,只说那些为了私欲和权益而肆意挑动的战争,那些身不由己置身其中的性命难道不该被多些注视吗?”
张谦弱摇摇头:“我现在知晓为何道德谷一定要我们下山远游去看一眼何为真正的战争了,因为要看的不只是沙场上的鲜血和残酷,还有那许多被卷入其中的性命和屋舍,他们不知如何言语也无法言语。道德谷不许山上人随意涉足山下庙堂,而看过了山下纷乱和战争的人却一定会在心中埋下做些什么的种子,如果以这样的心性走入权势斗争之中,难免就要以道理和学识搅弄风云。
可是一旦从开始就着眼于高处,又如何再去看见低处的泥泞和艰难?就像是我,哪怕读过了再多的书,哪怕已经走过了许多的路途,可是当我真真正正来到此处看见了那座村子里的孩子们,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
张谦弱手中的清水顺着指缝淌落,他便静静看着,看着月色从手中流逝,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悲伤:“遗憾的是,无论是山下许许多多为了生民大义而赴汤蹈火的圣贤先人,还是道德谷上研学求道的每一个人,都无法给出这世间一个完整的答案,所以无论再过多少年都还会有那么多的孩子和老人被留在可能随时都会倾覆的村子里,会有那么多的男人和女人被迫离开家乡去往远处求生。所以看过了这样让人无力去改变和左右的人间惨状之后,我们就难免要去拷问本心,是否多了太多沾沾自喜的高处的道理,而忘了为何翻开手中的书?”
真页手捻佛珠,轻声道:“所以这就是道德谷为何会有行走天下的规矩所在了,无论是亲眼看着众生百态,还是踏足纷乱征战处,看见的都不只是书上所描绘的东西,更要看见其中活生生的性命和更深处的原本,世间所有人其实来到这人间,都只是为了活下去,然后再去追求更大更远更高,罢了。”
张谦弱摊开双手,喃喃道:“更大的自由,更远的前方,更高的选择,其实人生在世,重要的东西有很多,可如果在生死之前,哪还有什么会比性命更重的呢?”张谦弱抬头望向眼前水雾缭绕的湖面,问道:“那么道德谷山上所求的道为何?”他自问自答:“道家求一个无为而治和逍遥游,佛家求一个脱凡身和问菩提,儒家呢,求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儒释道三条根本脉络,世人大多以此看待,而道德谷画地为牢所求难道就只是如此?
现在的答案要更加明晰一些了,道德谷所做的就是尽量站在远处和高处,却要去看人间的细微处和低处,看得清晰看得深邃,然后将心中的道理和的文字去落在世间每一座城池和村野之间,让每一个从来都未看过书籍的孩子知晓何为圣贤言,让每一个一开始只是坐在学塾里读书研学的读书人知晓何为肩上的道义和心中不舍的清源。
所以无论是世人口中的固步自封,还是我们时不时就会苛责本心的离地太远,是因为如何去看待这个世间并且如何去设法变革这个世界的不同罢了,道德谷所有规矩所在,就是要从人间的根本处消解所有毫无缘由的纷争和自以为是的大义。”
君策始终安静听着,一字一句都仔仔细细在心中反复辩证,走过了道德谷山下的许多地方之后,他们见过城镇中的欢悦,见过高门大宅的冲突矛盾,见过山林村野的自给自足,见过偏远之地的困苦难熬……读了书之后,看见许多从前只是擦肩而过的旁人他事,都要不由自主地以自认知晓的道理去烙印,可是一旦落入自以为是的囚笼,就要真正地将自己困入桎梏,从此再难逃脱自己心中无法全然笼罩世事人心的那些个道理,所以道德谷为何离群索居,是否也多了几分深刻理解?
虽然从君策看来,道德谷还是离得人间太高太远,哪怕有了行走天下的规矩,可是难道看过世间许多,口口声声的道理就多了几分清晰和明确吗?这其中是否也是自以为是呢?不过君策也听得明白张谦弱言语中的意思,千百年来道德谷的存在已经不只是一座求学问道的高山了,而是一座住满了上知天文下至地理贤人的圣地所在,也许这就是道德谷立于此处的缘由,又也许原先那些住在其中避世问道的圣贤根本没有预料到如此的未来。
可无论如何,一旦道德谷在人们的心中已经是一座高山,那么道德谷所能做的就是如何从世事人心的根本去着手,而不是像世间许多读书人那般去步步攀高位居庙堂。要从书上做文章,要在人间讲道理,要于人心立规矩,道德谷所做,任重而道远矣。
张谦弱呼出一口气,似乎说了这么一大通话之后他终于稍稍消解心中苦闷,他转头看向君策好奇问道:“离开宝盐城的时候你和荀修仁说了什么?”君策还没回过神来,张谦弱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君策差点一头栽进水里,双手挥舞扑腾起来,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张谦弱开怀大笑,真页也露出笑意。
君策拍了拍衣衫,翻了个白眼,然后说道:“只是说了一句话。”张谦弱问道:“什么话?”
君策突然双手枕在脑后然后躺倒在岸边的绿草地上,他仰头看着明月高悬星海,然后轻声道:“很多时候,我们心中所想和脚下所行是不同的,所以很多以往觉得非此不可的道理和憧憬,总是要被沿途许多消磨干净,那么最终知晓了什么,其实是要去看走过了多少路程。同样的,走过了多少路程,其实也要去看知晓了什么。”
张谦弱也躺在了草地上,笑道:“能不能好好说话?多读了些书就拽这些是吧?我可不信你说这些那个没读过多少书的荀修仁能听明白。”
君策也笑了起来,然后放弃了自己润色许多的文绉绉言语,直接说道:“我只是给他一个建议,无论是继续行走江湖为了年少所求而去挣扎,还是留在荀家担起责任,都需要做取舍,这个选择很难,可是如何不去走出这一步,任由余生困顿不清,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成。我没有立场去说大道理,于是只能说,踏出犹豫的那一步吧,也许前方会是花草盛放,也许是泥泞崎岖,又如何呢?这就是选择,是好是坏,总要去做的取舍,很难也很简单。我就是这么做的。”
真页没有和他们俩一样倒在草地上,只是盘腿而坐,然后看着君策问道:“你的选择?”君策闭上了眼睛,却好似看见了更加璀璨辽远的月色星河,他嘴角挂着浅浅笑意,轻声道:“翻过高山,越过天门,然后回家。”
张谦弱摇摇头啧啧道:“离开天门可不简单。”君策咧嘴笑道:“难又如何呢?”真页会心一笑,转头望向水面上倒映的树影婆娑,轻声道:“总要去做选择,然后走出那犹豫的一步。”
离开锦泽脉,森耘脉虽然是尘停谷中最为靠近道德谷的一处所在,可却也是如今尚未有多少人烟聚居的地方,因为靠近另一侧的万里黄沙太近,而在黄沙之外就是那座笼罩人间阴影的天门。三个少年只是翻越了几座连绵山脉就横跨了整座疆域并不算辽阔的森耘脉,站在了道德谷的山下。张谦弱双手叉腰抬起头仰视道德谷,笑着感慨道:“以前也曾去往简鸣谷远游,却没有像这一次一般足足走了一年有余,见过的经历过的事情也不足此次的精彩纷呈啊。”
君策听到张谦弱的话语竟是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他下意识抬头望着满山青翠的道德谷,如果只从山上花草树木的繁密和苍翠很难看出四季的更迭,因为此处从来四季如春,可是君策站在山下仰望却突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他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又转头望向道路平坦连绵无际通往天门的远行路,一身儒衫沾染尘埃的少年郎不知觉已经长大了许多,眉眼多了几分沉稳,更多了几分意气飞扬。
张谦弱揽着真页的肩膀走上山路,回头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君策招招手道:“走啊。”君策收敛心绪,看着站在山路台阶上的张谦弱和真页,还有满山飞花落叶纷纷,耳畔是鸟语轻吟,还有书院的朗朗书声,君策笑着点点头,然后抬脚迈出一步,下一刻云雾吞没了他的身影。
君策只觉得身躯摇晃不定,待得眼前景色不再天旋地转,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耸入云端的峭壁之下,眼前只有一条贴附在山崖上几乎垂直朝天的狭长山路,探入云雾中,渺渺不知归处。
君策愣了愣,转头环顾四周,依然是道德谷的山林风景,可是眼前这条山路却不似以往所走的那般熟悉,很快君策就想起来了什么,他走近那条狭长山路,由于常年未曾有人在此走动,嶙峋怪石随意垒起的石阶上落满了厚重风沙和细碎花叶,还有青绿色的潮湿苔藓攀附在台阶缝隙间,君策的视线顺着台阶向上攀援而去,却根本看不见更远处。
君策看着眼前的“蜀道”,一时间根本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可是想起了远处的天门,想起了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赤野,他的心神反而安定了下来,他低下身摸了摸脚下的石阶,触手冰凉却光滑圆润,没有天然山石的锋锐和崎岖,君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身上背负身后的桃木剑和包裹行李牢牢系紧,又将腰间悬挂着的一卷书收起揣在怀里,这才踏出第一步,走上了这条“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有时候走过了很远的路不代表就看见了更多的东西,也不代表就能知晓更多的道理和学识,无论是读书还是远游,总需要去从字里行间和市井坊间不断思索和辩证,将那些个自以为是和固步自封都打破。
人生无奈之处有时就在于,哪怕是你觉得如此就好的某些时刻也是要流逝的,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无忧无虑更是早已被深埋在了岁月的尘埃里,许多人穷尽一生都再难找寻片刻投影。于是我们总不免要去走出一步又一步,既然还有选择就要去取舍,总比被世事压在心头的那一刻再去悔恨和割舍要好上一些。
以前的君策总觉得自己这一生就留在方寸岛的小院中,照顾好娘亲,慢慢等待二叔和姨娘的归来,然后和小时候一样,到了年节就可以一起坐在热乎乎的屋子里等待旧时去新年来,如此度过一生就再好不过了。他也想过许多,比如听闻父亲是死在了遥远的奇星岛上,比如听说了所谓江湖的风光万丈,他也会觉得自己就这样是否算荒废了一生。可那时的他真的觉得那样的平淡和寻常就是最好了,哪怕再累,回到家中总有娘亲煮好热汤在等着自己。
现在呢?君策慢慢走入山路的云雾中,低下头是看不清的万丈深渊,抬起头是茫茫不知前路的远处,可是他的眼中却有一盏明亮的灯火在闪烁光明,照破畏怯和犹疑,他一往无前,摒弃了过往的思绪和心境,就像是一个第一次站在这世间的陌生人,只是想要走到高处去亲眼看遍这世间一切。
就像当年青潋山中的那个孩子,第一次走到山巅处,在朝阳下,亲眼看遍人间。
那盏明灯在他的心中,亘古不灭,永夜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