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地分汪洋居中(一)
汪洋之上似乎已经承平许久,哪怕在海域之内岛屿之间仍是大小摩擦不断,可是却从未再有过颠覆整座汪洋的战事席卷。
在这其中,光明岛自然是那个做出了最大努力和让步的居中角色,而其他逐渐繁华兴盛的岛屿也乐得将汪洋和海域打造太平荣华,为的自然是更为鼎沸的商贸和往来,无论是扩充权势还是积攒财富,只有在风平浪静中谋求才可不容有失。
在汪洋之上所有岛屿的史书中,所记载的最后一场囊括整座汪洋的战争,应是在一千五百多年前了。
那时光明岛开创的第一座王朝现世已过了三百余年,眼看着光明岛上的百姓在统一中安居乐业,于是汪洋之上许多岛屿也开始学会了建立政权把控权势,渐渐地,王朝皇权在汪洋上铺展开来,那些积攒足够资源和底气的岛屿便成为了继光明岛之后的有主岛屿。
八大海域的海图范围也在慢慢绘就,虽然为了争抢那些无主岛屿和尚在探索中的偏远地界,各大岛屿在光明岛居中调度下仍是争吵不断大打出手,可是大致的汪洋版图还是有了雏形。
后来八大海域的疆域得到初步划定,各大岛屿坐镇所属地界,可是随着势力的膨胀与时间的推移,以奇星岛和金藤岛为首的一些大岛屿不愿再屈居于光明岛权势之下,于是统合了三十六座岛屿共同向光明岛发难,只为了逼迫那时的光明皇帝让出光明岛的权柄,也要借此重新划分疆域地界。
也是在那场蔓延八大海域的战事中,世间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光明皇帝的无上力量,竟是以一己之力抵抗住了数十位岛屿之主的联手对敌。
最终光明岛联合其他十余座岛屿将那些掀起战事的岛屿之主逼着坐在桌前,商议定下了各大海域之间的秩序规则,光明令和光明大会也是在那时成为了各大岛屿之主的共识。自那以后,再没有横跨海域和蔓延整座汪洋的战事发生过。
后来八百年前的光明大会确立下如今的一百零八岛屿格局,整座汪洋终究还是在互相的掣肘和往来中慢慢稳固太平,虽然野心勃勃的一代代掌权者们仍旧还是不遗余力地挑起战事,但终究不敢将战火蔓延整座汪洋,毕竟那意味着和其余所有岛屿为敌,更是触犯了光明岛为整座汪洋所制定的根本秩序。
许多依靠着光明岛而繁荣昌盛的岛屿,已经许多年再没有经历过战争了,百姓们安居乐业自给自便足够安稳太平,哪怕是茶余饭后听闻了跨越重洋传入耳中的倾覆战事,也难以勾连起太平盛世中百姓们的设身处地,至多便是慨叹几句,再无其它,毕竟身外之事太过遥遥,直抵人心的心绪也如被风吹动的湖面,只是泛起几层微弱涟漪而已。
光明岛时隔两百余年再次召开光明大会,无论是光明岛上的百姓还是玉乾海域中其余岛屿的人们都感觉与有荣焉,只是远远瞧见了来自各大海域的船只浩浩荡荡地自海岸边飘摇而过,人们便欢呼雀跃,高声诵念着光明皇帝的威严和恩德,只觉得能够亲眼看见如此盛会的片缕痕迹,就已是此生最大的足矣。
玉乾海域的疆域足够辽阔,岛屿之间也离得不算近,所以驻守光明岛外海面的舰队其实面临的护持压力并不算大,总不会有不长眼更失了心智的狂徒胆敢在此时各大岛屿之主齐聚的光明岛兴风作浪。所以光明岛上的军队和皇城的禁军所要紧肩负的,其实还是提防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靠近召开光明大会的港口,既是为了护住此时齐聚那里的所有光明岛庙堂中枢大臣的安危,更是要彰显光明岛的军力之强盛。
光明岛江湖院在这场大会中所要肩负的职责虽然终究不会暴露在阳光下,却算得上举足轻重的那最紧要的一环,毕竟随着越来越多的江湖武道之人登上天坤榜,曾经各大岛屿之主足够自傲的武道修为已经显得有些不再稳妥,更不可能和那千万年来都高居山巅的光明皇帝一般始终有恃无恐。
所以身为汪洋之上裁决监察江湖武林诸事的江湖院,在光明大会如此盛会中如何调度看管好那些慕名而来的武道高手,就成了足够让江湖院执事头疼至极的棘手之事。
光明岛江湖院身上的职责算不得轻松,毕竟只是着眼于光明岛上的江湖事还远远不够,江湖院的各大都使和执事都散在八大海域之中,监察各大海域和岛屿的江湖武林之事,所以为了应对此次盛大的光明大会,江湖院反而显得人手稍有不足。
好在光明大会召开不久之前,来了一位整座光明岛都曾听闻过不少消息的人物拜访江湖院,更是在宰辅大人寇槐易亲自带领下来到了江湖院的议事堂中。
那人正是在数年前奇星岛倾覆之乱中挺身而出的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而在那之后悄然来到光明岛皇城的许多降魔殿中人,也在寇槐易、冀央和江湖院指挥使的居中调度安排下,和江湖院一同负责此次光明大会的监察事宜。
如今的降魔殿不仅仅是奇星岛上备受朝廷重用的司法裁决所在,更是旭离海域在统合江湖武林事务上举足轻重的抗鼎角色,旭离海域许多岛屿上的武林都隐隐有了处于降魔殿监察之下的趋向,虽然也还是有些依旧向往快意恩仇潇洒肆意的江湖人不愿意看着武林落入所谓朝廷“走狗”手中,所以处处与降魔殿作对。
可是旭离海域许多岛屿掌权之人都不得不承认的是,本就是在江湖武林中组建的降魔殿,在料理武林事宜上的手段算得是独到玄妙,那些足够让朝廷庙堂头疼的武林诸事,降魔殿都能化为平常事,也省去了各大岛屿的许多忧虑,所以虽然还是忌惮奇星岛势力的侵入,但旭离海域许多岛屿还是乐得降魔殿在江湖武林事宜上的介入。
冀央来到光明岛之后并没有隐姓埋名四处逛荡游历,而是直截了当地来到了禹夏城,也算是给了亲自发出邀约的光明岛宰辅寇槐易一个礼尚往来的敬意,不至于让江湖院还要忌惮提防旭离海域降魔殿第一正司的动向和心思。在那封跨越重洋送入冀央手中的书信中,寇槐易和光明岛江湖院指挥使共同发出了邀约,希望如今在旭离海域中有了更大话语权的冀央和降魔殿能够为光明大会的召开出些气力。
字里行间,冀央能够看出此次光明大会所要各大岛屿之主商议的事情绝对不简单,也看出了寇槐易和江湖院指挥使的诚意,于是冀央在通禀奇星皇帝之后欣然接受邀约。
经由江湖院此事,冀央也旁敲侧击看出了些奇星皇帝的打算,如今百废俱兴的奇星岛不会再愿意只是旭离海域中一个慢慢休养生息的岛屿,而是要像当年全盛之时一般在整座海域乃至整座汪洋都掌握更大权柄,所以奇星皇帝乐得与光明岛能够有更多的接洽与合作,毕竟在野心勃勃的奇星皇帝心中,那副他和魏崇阳绘就的画卷上,光明岛始终都是灯塔般的指引。
随着光明皇帝走出那座湖面上的阁楼,江湖院和降魔殿先手安排便都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在光明皇帝走过的禹夏城沿途,几乎在人群涌动间和大街小巷的角落中,都有江湖院和降魔殿的身影,而当光明皇帝在大军簇拥下走入港口,真正的考验也才正式降临。
大军和皇城禁军挡住了所有明面下的觊觎和窥视,而江湖院和降魔殿就需要负责将那些藏在暗处的火苗掐灭。
冀央没有和一同来到光明岛的其他几位正司一样去往港口附近亲自调度护卫,而是与江湖院指挥使一起留在了皇城江湖院的议事堂中稳坐高台,将此时整座禹夏城和光明岛的局面都尽收眼中。冀央坐在议事堂中的红木椅子上,神色平静,可是心中的思绪却已经千回百转。
冀央最疑惑之事便在于,为何光明岛如此放心降魔殿和自己?虽然都是为了光明大会的顺利召开,可毕竟是两座不同岛屿的庙堂机构,怎么江湖院能够对降魔殿的介入重视和信任到如此地步?
冀央视线落在身边翻看卷宗的江湖院指挥使身上,这位已经执掌江湖院二十余年的指挥使虽然已是年近花甲,却还是身形魁梧神色矍铄,全然看不出丝毫老态。
冀央这段时日在江湖院中料理事务,亲眼旁观了这位指挥使的调度安排,不由得心生钦佩,毕竟降魔殿和江湖院所肩负的职责还是远远不能相比的,而想要将整座汪洋的江湖武林之事都处置妥当,需要江湖院指挥使耗费的心神和气力实在难以估量,所以冀央虽然能够看出江湖院指挥使身上的不俗武道修为,却也猜得出恐怕已再无精进可能了。
江湖院指挥使路垣嵩轻轻放下手中的卷宗,闭上眼睛抬起头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眼转头看向冀央,眼神明亮地咧嘴一笑,问道:“冀央正司觉得江湖院和降魔殿对光明大会所做的安排和准备还不够吗?”
冀央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江湖院所做已是天衣无缝,即便没有降魔殿,想来光明大会也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路珩嵩点点头,伸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冀央,然后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水,接过话语道:“那就是担忧光明大会所面临的其他威胁?”冀央端起茶杯没有言语。
路珩嵩将茶杯轻轻放在掌心,抬眼望向江湖院的议事堂门外,璀璨温暖的天光洒落在洁白玉石铺就的广场上,不远处就是连绵的皇城宫殿,路珩嵩问了冀央一个问题:“当年你为何会亲手兴建降魔殿?”冀央将茶杯放在桌上,思索一番才作答:“因为那时的奇星岛在魔君治下倾覆寥乱,因为‘地藏顾枝’的出现看见了奇星岛生的希望。”
路珩嵩却摇摇头,说道:“不够。”冀央微微皱眉,路珩嵩转头看向冀央,笑道:“这样的降魔殿,在奇星岛重归太平之后,便没有了更多的所在根基。”冀央有所明悟,却只是看着路珩嵩不说话。
路珩嵩点点头继续说道:“两百年前,江湖院的出现几乎让整座汪洋的江湖武林都乱作了一团,为何?不就是早就习惯了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人觉着光明岛是要依仗地位来施展权势,以为天坤榜上天下无双的光明皇帝是要以此掌控所有江湖人了。”
冀央伸出手指轻轻摩挲茶杯边沿,静静听着路珩嵩说起这些关于江湖院的往事,也是关于光明岛这数百年革新的剪影。路珩嵩嘴角挂着笑意,可是冀央却看不出丝毫的轻缓和惬意,只有藏在深处的森严和淡漠。
路珩嵩继续说道:“所以那时行走在各大海域和岛屿的江湖院先贤,所面对的困顿和危险,几乎是现在的我们难以想象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监察江湖诸事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暴尸荒野,更多的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尸体也找寻不得。
而偏偏在这些事情上,光明岛根本无法名正言顺地要那些岛屿给出交代,毕竟此事本就是光明岛的一意孤行,若没有什么落到实处的结果和答案,那些岛屿其实根本就不会点头答应江湖院的监察职责。”
路珩嵩伸手拍了拍衣袖,似乎在驱散些尘埃,他缓缓说道:“亲手创办了降魔殿的你应该更加明白,那时江湖院的难处和无法诉说。只是最终呢,整座汪洋都得认江湖院所立下的规矩,就像当初八大海域的所有岛屿都必须承认,光明岛就是位居汪洋之上的中央。从此再没有席卷整座汪洋的战事能够被轻易挑动,也再没有自恃武道境界修为的江湖人能够仅凭一己之力扰乱海域和汪洋的太平安稳,这就是光明岛和江湖院所做到的。”
路珩嵩嘴角的笑多了几分冷意:“太多人已经对此觉得习以为常,好像光明岛所做的牺牲和努力不过就是为了让他们的自私和放纵更加稳当顺畅,而那些先贤前赴后继的付出只是需要偶尔想起然后念叨一声就够了,甚至连感激都不需要,毕竟高谈阔论总比语重心长来的容易些。可是呢,光明岛的革新为了什么?江湖院的存在为了什么?光明大会是召开又为了什么?”
冀央突然察觉到议事堂门外的天光慢慢隐去,似乎有厚重云层翻涌而至,冀央没来由觉得心情沉重,因为那样突如其来的阴沉和肃杀翻动了他心中的回忆,记得当初奇星岛一夜倾覆的时候,也是这样风云突变,所有的离散和分别都毫无征兆,也让人无所适从,哪怕是随波逐流都要粉身碎骨。
路珩嵩缓缓站起身,在雕梁画栋的议事堂中慢慢踱步,走近那洒落在门槛上的昏暗阴影,他的声音在宽敞的正殿中跌来撞去,闯进冀央的耳中。
路珩嵩抬头望向港口的方向:“如果一夜之间,只是一瞬,整座汪洋都陷入倾覆,不只是奇星岛那样一座岛屿而已,那么更多的百姓和生灵应该如何自处?难道在那时的纷乱和厮杀中,口口声声宣扬的远方的太平盛世还有意义吗?”路珩嵩停下话语,转头看向冀央。
冀央也站起了身,整座议事堂都被掩在了黑暗中,只有他的双眼还在闪着光亮,冀央迈开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沉重的脚步,他缓缓落下脚,然后铺天盖地的轰隆隆声响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胸膛之中,回荡在耳畔和脑海。
冀央脚步踉跄,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伸手扶着身边的桌椅顿住脚步,冀央神色震惊地抬头看向议事堂的门口处,路珩嵩的神色和面容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可是倒映的火光和喧嚣却在他的身后狰狞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