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天地分汪洋居中(二)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权贵之人齐聚光明岛的港口处,随着那道举世无双的身影缓缓登高,所有的声音和动静都不由自主地消匿和潜藏,无论是各怀心思还是纯粹瞻仰,所有视线都落在了那座唯有一人站立的高台上,看着天光洒落中那明煌煌的身影屹立天地间。
本该恭敬侍奉于高台下的光明岛宰辅寇槐易却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时悄然退去,沿着重重护卫的大军,走到了离着港口处有些距离的一座早已被清空的茶楼上。
茶楼中静悄悄的,哪怕是与那座港口离着几条街巷,可是此处依旧在禹夏城那些护卫势力的严格把控之中,明白无缺漏地展现出了光明岛在此次光明大会上的重视和背后深处所彰显的实力象征。
寇槐易脚步缓缓走在茶楼的阶梯上,似乎并不急着登上楼去,他的视线落在那些平日里应该满是高谈阔论的桌椅上,此时却在虚掩的门窗细微光线下显出几分黯淡和寥落。
一阵穿堂风掠过寇槐易垂落胸前的白须,他收回视线,神色平静,苍老面容上的眼底深处却有几乎难以掩饰的感伤。不远处的港口处,沉寂终于被打破,那个独自站在高台上的至尊之人开口言语,于是天地都要侧耳倾听,翘首以待。
寇槐易走到了日光更显黯淡的茶馆二层楼,在靠近一扇半开窗户的桌边,坐着一个身穿黑衣手摇折扇的男子,寇槐易走近去,看见那男子俊美妖冶的面容都有些愣了愣。
独自饮茶摇扇的男子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走近的寇槐易,面带笑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弯腰拱手行礼道:“麟书见过宰辅大人。”
寇槐易的神色还是那般古井不波,他扶起麟书的手臂,然后坐在了已有一杯热茶在上的桌边,麟书“啪嗒”一声合拢折扇,神色惬意地坐在对面,视线却始终不离寇槐易。
茶楼里依旧没有什么声音响起,只有港口处的言语回荡而来,在空荡荡的的阁楼中跌来撞去,寇槐易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就连身前的茶杯都没有伸手触碰,似乎所有心神都沉浸在光明皇帝抑扬顿挫的言语中,麟书渐渐收敛了神色间的笑意,眼底多了几分忧虑和难得的急躁,他的手指搭在桌上,轻轻敲打,斟酌着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敢问宰辅大人,冀央此时也在光明岛上?”
寇槐易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就像是习惯了躺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被声音唤醒,视线收拢汇聚在身前的麟书身上,寇槐易点点头说道:“是的。”
麟书眯了眯眼睛,接着问道:“只是冀央?还是降魔殿的第一正司?”
寇槐易只是看着麟书,然后伸出枯朽却稳定的手掌将身旁的窗户彻底推开,声音一下子涌入耳中显出几分嘈杂,天光猛地刺进眼中,麟书下意识地闭上一只眼睛。
寇槐易就连神色都没有丝毫动摇,语气平淡地缓缓说道:“就像麟书此时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醉春楼一样,冀央身处禹夏城江湖院同样也代表了降魔殿,而不仅仅是你们,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所有江湖武林魁首都早在光明大会召开之前的一个月内便先后来过禹夏城,现在,他们也应该刚好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岛屿之中,面对着没有岛屿之主坐镇的岛屿,他们所需要去做的事情却关乎着更大的不可说。”
麟书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摩挲着扇骨,缓缓道:“既然是不可说,那么宰辅大人今日见我难道便是为了饮茶闲谈?”寇槐易终于端起身前的茶杯,神色松缓些许,他喝了一口茶这才继续说道:“当然不是,今日坐在光明岛宰辅对面的,是如今汪洋之上声势最为不可忽视的江湖消息汇聚之处醉春楼的掌权之人,所以值此盛会,你我相逢自然不只是闲谈。”
麟书微微皱眉,却没有对于寇槐易言语中关于醉春楼的说法多说什么,毕竟如今随着麟书将各大海域之中当年少竹留存下来的醉春楼势力逐渐收拢,汪洋之上每一处江湖的消息都离不开醉春楼的眼线,所以监察天下的光明岛江湖院与寇槐易肯定已将醉春楼的底细查的清楚,然而麟书不愿意那么早将醉春楼如今真正的楼主暴露在天下人眼中。
那些如飞雪般落入醉春楼谍网中的消息足以让麟书看的惊心动魄,也隐约察觉到了整座汪洋都将会有一场翻天覆地,所以他难免心忧,也更为奇怪寇槐易此次亲自召见自己究竟是要做些什么。麟书呼出一口气,难得拗着心性主动说道:“大人就莫要与我兜圈子卖关子了,不如开门见山,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
寇槐易点点头,放下茶杯之后欲要开口言语,突然间神色顿住,他缓缓站起身面朝窗外,麟书侧耳倾听,远处光明皇帝的声音也在此时消匿,在一片死寂之中,麟书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扇面,轻微的摩擦声响起,却被骤然炸响的巨大动静掩盖,麟书猛地站起身,寇槐易低声呢喃:“终于来了。”
寇槐易转身面对神色巨变的麟书,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也许醉春楼已经早有预料,一场无人能够阻挡也无人能够置身事外的翻覆便要降临,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无一例外都早已入局,或预料之中或意料之外,可事实便在身前,就连光明岛和光明皇帝,除了亲身化作棋盘上的棋子以外也再无任何选择,只是所谓的翻覆并非为了毁灭,而是一场在许久之后到来的革新将会在这场注定不可能短时间内落幕的较量中分出个好坏高低来,即便再不愿意承认,可是终究此时和未来的世间苍生都要将命运投注在这场相较中,而真正能够做到凌驾其外的,也许便只有光明皇帝,和魔君而已。”
麟书皱着眉头说道:“魔君还活着?”他晃了晃脑袋,想起了不久前奇星岛传来关于探听出云岛消息的命令,又想起那几人离开了奇星岛去往宣艮海域出云岛,麟书竭力理清混杂的思绪,斟酌着说道:“光明皇帝想要将整座汪洋都变作光明岛?”寇槐易神色不变,只是说道:“没有人说得清楚在这场翻覆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也许到了那时,就连光明皇帝都已不存在。”
麟书张了张嘴,却只能问道:“究竟是为了怎样的未来?”
寇槐易轻轻关上了窗户,于是所有的天光和声音都被掩盖,只剩下老者沧桑却坚毅的嗓音低缓响起:“是要这世间太多装作视而不见的人能够再多看一看何为真正的人间,是要那些以为躲起来就没人察觉的污秽和腌臜都再无所遁形,是要那些自以为潇肆意却太过纵意骄慢的行径都自有其规矩方圆,是要这天下众生都看得见彼此也看得见更好的远方,汪洋之上哪怕有再多的岛屿也不该是自困藩篱,再多的岁月再多的等待终究还是要换得更好的未来,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如在一场注定避不开的轰轰烈烈的翻覆中得以一劳永逸。奢望也好,自以为是也罢,越来越多的豪杰和英雄会在乱世之中涌现,那些穿越时光埋下的伏笔都要开花结果,而那所谓的未来,会给出答案,是好是坏?”
寇槐易挥挥袖子,转身走向了昏暗的台阶处,地动山摇般的摇晃将整座茶馆都几乎要拔地而起,麟书有些筋疲力尽地跌坐在长椅上
寇槐易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处,声音最后悠悠回荡:“光明岛愿意请醉春楼入局,还望麟书大人考虑一二。”茶馆的门推开又合上,昏暗中只剩下麟书一人,他却甚至连推开窗户都不敢,好似如今只要看一眼天光都要觉得遍体生寒无所适从。
麟书独自在茶馆中坐了许久,身前茶杯里摇摇晃晃的茶水终于冷却,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将那股寒凉刺入经脉骨骼之中,麟书缓缓站起身,手中持着折扇,走下台阶推开了茶馆的门,在港口处的喧嚣和滔天的火光闪耀下,他独自走向光明岛禹夏城的皇宫。
港口处,也许光明皇帝起先所说的那些言语并没有什么人挂在心上,不过是些感谢各大岛屿之主亲临的车轱辘话,可是随着天地间只剩下了光明皇帝直抵人心深处的话语悠悠回荡,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重新将全部的心神都投注在那个居高临下的身影之上,许多看着光明皇帝并不打算翻旧账论是非的岛屿之主下意识松懈的心绪一下子被骤然提起,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港口处茫茫多旗帜间的一艘万众瞩目的楼船上,年轻的奇星皇帝走出了厢房来到甲板上,他凭栏而望,光明皇帝的声音撞入他的耳中。
“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岛屿,也有了一百零八座王朝,由来已久源远流长,似乎还将要在这世间存续万万年,不是一尘不变,也没有固步自封。天下世道在太多的诗词歌赋中虽然没有尽如人意,但终究还是向好的,足以称颂几句古来圣贤的权责在身不负众望?可是总有太多人不会满足,也会有太多人习惯了视而不见,独善其身也好唯我至尊也罢,都只不过是野心和欲望,站得更高自然要得更多。”
“可是却都忘了,那些走过的道路依旧是在身后也依旧是在脚下的,不是学不会回头和低头就可以全然看不见,也不是自认为掩饰极好就可以在暗处肆意喧嚣贪婪。就像哪怕如今的光明岛已经千变万化,可还是有许多人记着光明岛手中掌握着汪洋之上独一无二的权柄,也记得光明岛能够有今日这副模样,不过是因为那高出天外的武道而已。”
“今日齐聚于此,许多岛屿共主也许太过年轻又也许太过年老,都快忘了还有些历史是如何都不可忘却的,比如岛屿之主的位置究竟从何而来,比如掌握在手中的权柄究竟意味着什么,比如自以为只在身下远处的百姓对于整座汪洋来说究竟算是什么?可是总有些人没有忘,而如今,想要来问你们一个答案。”
光明皇帝的话语落下,整座港口处只剩下了浪潮拍岸的声音,这些话语的深层含义都无需如何揣测,光明皇帝几乎是要将这世间好似只有至高无上之人专权独有的腌臜和隐私都翻腾在阳光下炙烤,不留情面也不留余地,可是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在许多传闻中足够清贤稳重的光明皇帝为何在今日这样盛大的议事会议中如此激进焦躁,好似时间已经紧迫得无以复加,下一刻就将要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倾覆。
可也有许多早就知晓些许内幕隐情之人在此时悚然一惊,无论是惊诧于他们精打细算的谋划被光明皇帝一语道破,还是讶异于那些自以为是掌握在手的机密情报原来也早就落入光明皇帝手中,无论心中是想要在那即将到来的倾覆中分得一杯羹还是独善其身,原来一切终究还是逃不过光明皇帝的眼中。
坐在船舱深处的新任金藤皇帝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龙椅的扶手,神色铁青,眼底深处有极深的恐惧;站在甲板上的奇星皇帝缓缓闭上了双眼,手指轻轻敲打身前栏杆,神色似乎有些期待,也有些释然;站在港口处高台下的无数光明岛权贵神色各异,可有些早就紧紧跟随光明皇帝旗帜的人却已经神色坚定,高高昂起头直面那个即将到来的未来。
光明皇帝独自站在高处,他在此等待了一个时辰,视线从来没有落在身边那些掌握着世间所有权柄的高官权贵身上,他的视线落在远处,那里翻涌着海浪,在天际处,一艘小舟率先出现身影,然后有浩浩荡荡的舰队随着显形,驻守在港口岸边的光明岛舰队严阵以待,似乎早有准备。
光明皇帝负手而立,他的耳中一切喧嚣都远去,甚至就连那些似乎再过几百年都不会厌倦舍弃的百姓声息都在此刻消匿。远处那艘小舟在汪洋中心缓缓停顿,小舟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一袭红袍在海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他们的视线交错,越过了两百年的时光,也跨越了千里万里的汪洋界限,终于重逢。
宁愚站在小舟船头,他轻轻一挥衣袖,于是魔君的声音便在此时毫无征兆地闯入所有人的耳中,在这一天,整座汪洋的所有人,无论是安居乐业的平民百姓还是野心蓬勃的权贵至高,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自称魔君的声音向着整座汪洋宣战,而同样站在世间高处的井舜,以光明皇帝的身份做出了回应,自那时起,翻腾整座汪洋数年的大战便掀开了序幕,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也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未来的汹涌大势从来都不是哪个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旦那些无可抑制的欲望和野心被暴露在阳光下,一旦那些难以阻挡的浪潮和湍流汹汹而至,无论战争由谁开启也无论未来将由谁终结,此时身处倾覆的所有人,包括这片谁也看不清的天地,都将卷入其中。
而哪怕他们站得再高再远,哪怕从一开始的他们并不属于这座天地,在这一刻起,宁愚和井舜都是罪大恶极的罪人了。
天地之间,这座浪潮滚滚不停歇的汪洋还是会翻涌千万年,如蚁巢攀附其上的岛屿打打杀杀你来我往,蝼蚁凡人自以为是的权势和财富都将付之一炬,只是潮起潮落便尘归尘土归土,那么最终还能够剩下什么呢?
未来由他们开启,也将由他们终结。
那个少年,在海底的深处,终于见到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