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云雾深处唤蓬莱(一)
穿梭于宣艮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的一艘满载货物的商船撞入了一片迷雾之中,汹涌的云雾好似从天空中被撕扯下来,缭绕在翻涌的浪尖,船头缓缓刺入迷雾中,而后铺天盖地的云雾便将整艘商船都尽数吞噬。
起初还能听见浪涛声在拍打作乱,甲板上船舱间有惊恐担忧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可是渐渐地,甲板上所有的水手和护卫都忘记了呼吸,更不敢喧闹喊叫,因为此时的天地间,除了他们的心跳声以外,再没有任何声响,就连海浪声都远去消匿,似乎在潜入云雾的那一刻时起,他们就坠入了万丈的深渊之中,隐匿了所有的光明也被剥夺了所有的声息。
有水手站在船头,茫然伸出手去,想要轻轻触碰那缭绕纠缠的云雾,可是还未等他的手掌触及,便有悠扬声响忽地在他的心头敲响,恍若擂鼓,水手猛地收起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胸膛衣襟,神色惊慌茫然四顾。
弥散在商船四周的云雾只是静静地翻涌,无声无息也没有什么千变万化,即便早已没有水手掌舵,可是商船依旧是在缓缓前行,不知去往何方。
船长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他已经在这海上行船二十年了,汪洋之间的大风大浪都亲眼见过,也听说过太多口口相传的神异鬼怪,比如宣艮海域中有关那些神出鬼没的“鬼船”的传说,比如圣坤海域中有关“阴兵过境”的传闻。
可是从没有什么传说故事说起眼前的这般诡怪,竟是让人都不敢言语揣测,只以为自己是落入了难以逃脱挣扎的世间尽头处,无能为力也无所适从。
身边有人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船长的肩头,船长转头看去,是一个跟在身边的心腹手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向船外某处,船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在迷雾中不知何时出现了茫茫多的船只。
船长起初悚然一惊,误以为是海上的海盗要来作乱,可是定睛一瞧,那些船只有的早就破烂不堪,甚至就连船帆都早已破碎消散,根本不应该是能够航行于海上的船只才对,更有船只的甲板上堆砌着白骨散落,触目惊心。
嶙峋的珊瑚挂在那些船只的船舷上,还有海水从甲板上汹涌退去,依旧无声无息,就像是一副泼墨山水画正在慢慢淡化,船长静静看着,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白骨,似乎担心下一刻那些早就看不出生痕迹的白骨会突然站起身来,再次扬帆起航。
船长此时有些懊恼,早知出海前就该去庙里头多烧上几炷香的,不应该只寄希望于家里头请的那几位神灵,怕是事先招呼没有打点好,才招惹来这般祸事。
可是宣艮海域和圣坤海域之间早已太平许多年了,今日行船途径的也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路线,平日里少不了来往船只,怎么今日却独独遇上了这般怪事,而且只有这艘船误入其中,让人实在琢磨不透。
船长看着甲板上茫然失措的水手们,他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还没等走出这片迷雾,船上的许多人就要心神失守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吓住,到那时恐怕才是这艘船所面临的真正危机。船长呼出一口气,走到了船头掌舵处,时隔多年再次亲自掌舵,想要带领这艘船闯出眼前的迷雾重重,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突然甲板上响起了惊呼声,船长猛地转头望去,只见船头远处的云雾深处出现了一艘小舟,随着浪潮的起起落落若隐若现,船长眯起眼睛,清晰地看见了那艘小舟的船头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身影,鲜血凝结在那个身影身周,好似结满了绯红色的珊瑚,那艘小舟缓缓靠近商船。
船长的双手离开了舵把,突然间有耀眼的光华刺入所有人的眼中,从天而降的璀璨光柱照破了纠缠不休的云雾,所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待得感受到温暖的日光洒落在身上,所有人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迷雾尽皆散去,缭绕身上心间的那种阴冷粘稠的感觉也烟消云散,悠悠回荡在心头的擂鼓声同样远去消散,再没有什么诡异奇怪。
船长下意识看向海面,那些千奇百怪破烂不堪的船只都消失不见,更没有了白骨森森,船长微微皱眉,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了船舷附近,那艘小舟同样消失不见,可是船长瞳孔猛地一缩,站在甲板栏杆附近的水手也高声呼喊,原来在翻涌的海面上,一个衣衫破碎的身影缓缓浮现。
船长招呼身边的水手将那个身影打捞起来,轻轻将那具不知生死的躯体放在甲板上,所有人看着那个身影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在那个白衣破损的躯体身上,一道巨大的豁口撕裂开了他的胸膛处,贯穿而过,甚至透过残缺的白骨都能看得见停止了跳动的心脏,鲜血早已凝结,遍布那个躯体的身体,好像因为在海底深处沉睡太久,于是全身上下都结满了珊瑚。
船长紧皱着眉,缓缓走近那个身影,蹲下身来,轻轻伸出手去触碰那些凝结的血块,阳光照射而下,那些鲜血融化流淌,那个一身白衣的身影便躺在了血泊中,船长伸出手放在那个身体的脖颈处,片刻后叹了口气轻轻摇摇头,然后站起身,说道:“已经死了?也对,都伤得这么重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将他收拾干净,就按海上的规矩将他葬在海里吧。”
说完,船长就要转身离去,依旧琢磨着刚才遭逢的那般神异,有水手走近那个身影,就要将他包裹起来收拾好葬进海里,可是忽然间,所有人的心上都响起了方才深陷云雾中所听见的诡异声响,恍若有人在擂鼓作响。
水手低头看去,那个本该早已死去多时的躯体胸膛处,心脏竟是重新开始了跳动,微弱却清晰,水手伸出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船长缓缓转身,看见那个身影紧闭的眼睑处微微动了动。
随着光明大会的召开,整座汪洋的目光视线都自然而然投注于那位处玉乾海域居中位置的光明岛上,凡是有关光明大会的片缕消息都能够掀起不小的波澜起伏,在口口相传之间妇孺皆知,至少在此时,人们并不相信还能有什么事情的发生可以取代光明大会的影响。
可是在某一日,人们还在等待着今日会是哪位岛屿之主停靠光明岛港口的消息传来,便始料未及地迎来了一件惊诧整座汪洋的大事。
本该按照数百年来规矩三年出现一次的天坤榜,居然在颁布一年之后再次现世。
新一卷天坤榜很快张贴在了八大海域的每一座岛屿上,人们好奇地探看,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已经消匿数年之久的名字居然一跃而起,一下子登临天坤榜前五的位次,让人困惑不解却莫名觉着振奋。因为这是当年君洛辞世之后,又一位非岛主的武道修行之人能够凌驾于岛屿之主之上,直接位列天坤榜第四的位置,仅次于光明皇帝、金藤皇帝和奇星皇帝之下。
其实那个名字,整座汪洋都并不陌生,甚至在上一次的天坤榜中人们还曾为他被旁人占据了位置而打抱不平,奇星岛的百姓们更是沸反盈天,口口声声誓要为那人讨一个公道,最后自然是在嘈杂的议论声中不了了之,毕竟天坤榜现世数百年来,还真无人知晓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更不知道为何每一次崭新的天坤榜总是能够及时地出现在每一座岛屿上,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张贴公布。
这一次的天坤榜上,虽然大多还是熟悉面孔,前三的位置也依旧是由那三位千年以来无可置疑的岛屿之主占据,可是前五之中却居然出现了两个所有人都难以预料的名字。位列此次天坤榜第五的,竟是从来都没有登临过天坤榜的林山岛岛主。
在海图上,林山岛是与位处西北极远处的出云岛一般镇守汪洋北端的一处神秘岛屿,千年以来极少有人能够真正登入岛上一探究竟,虽然不如蓬莱岛那般存在于虚无缥缈之中,可却也是一处外人从来难以逾越的秘境。
关于林山岛岛主的事迹更是从未在汪洋上流传,这数百年来的天坤榜中也从未出现这个名字,可是这一次,林山岛岛主却以所有人都觉着不可思议的强势姿态跻身天坤榜第五的位置,而且若是先不去看那位位列第四的武道高手,在一百零八座岛屿的岛屿之主中,林山岛岛主也只是仅次于那三位威名显赫的岛主之下。
这时再将目光都聚集于那出现在天坤榜第四位置的名字,虽然奇星岛的百姓一直觉着这个名字就不该只是位列天坤榜末席,可是所有人也没有想过,这个名字居然可以直接跻身前五行列,毕竟在当年奇星岛一战成名之后,这个名字便几乎是销声匿迹,虽然在许多话本故事中依旧还有这个名字的传奇在演化,可是大多都只是后来之人的杜撰幻想,自然没有多少属实。
“地藏顾枝”,这个名字在当年奇星岛倾覆之乱落幕后便传遍了整座汪洋,不同于那位斩杀魔君重回皇位的新任奇星皇帝,“地藏顾枝”只是一位横空出世的武道修行之人,并未有什么显赫传承在身,而且传闻中顾枝不过是个及冠之年的少年郎,可却境界修为都早已登临武道山巅,不仅心怀大义拯救苍生于水火,更是不慕名利在大战之后选择远走江湖。
一时间关于“地藏顾枝”的故事和称颂便席卷了整座汪洋,百姓们茶余饭后都不免议论几句,年少倾慕江湖的少年郎更是心怀憧憬希冀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和那位少侠一般行走江湖举世无双。
而在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武林江湖中,“地藏顾枝”这个名字更是被屡屡提及,由于“地藏顾枝”在江湖中的事迹实在太少,所以汪洋之间便多了许多信口胡说攀关系的江湖人,也有了许许多多让人琢磨不清真假的故事流传。
而当年天坤榜现世,在许多故事中早已被神化的“地藏顾枝”也不出所料地登临榜单,虽然只是位列第九位置,可也足够让所有人啧啧称奇,毕竟这是在君洛和齐境山之后,第三位能够以非岛主身份登临天坤榜的武道修行之人,不仅为旁观的百姓们增添了值得多说道几句的谈资,更是激励鼓舞了更多的江湖人在武道登高之路中激流勇进,就像在许多人看来,后来居上的“戮行者徐从稚”也定然是由于“地藏顾枝”的缘故才能够同样年少成名。
可是人们却从来没想过,在当年奇星岛之战落幕后便销声匿迹的“地藏顾枝”居然可以在新一卷的天坤榜中登临第四的位置,但为何没有人听闻过“地藏顾枝”在这数年间与人动手切磋的故事?既然在这数年间“地藏顾枝”都没有出手也更没有现身,那么又是如何一下子位列天坤榜榜单前列的?
天坤榜一如既往没有对于榜单位次的排列做出解释,也没有为登临天坤榜的人物做批注,所以人们依旧只能是议论纷纷,各自言说心中其实毫无根据的揣测。
这些声音很快分成了两派,一方是说“地藏顾枝”其实当年就该位列榜单前列,只是出手记录实在太少所以才只能屈居末席;而另一方则是打定了主意去说“地藏顾枝”在当年大战之后闭关修行定是开创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上武学,足够让所有习武之人一步登天。
这些声音自然都是看客的信口言说,有人听过之后便一笑置之,而有的人却就此上了心,一时间汪洋之上许多江湖人都开始拼了命地寻找“地藏顾枝”的踪迹,一门心思就是认定了要从“地藏顾枝”那里学会那门无上武学,好让自己也暴得大名一步登天。
于是短短时间内,奇星岛便挤入了数不清的江湖人,汪洋之间更是多了许多来往穿梭的船只,整座汪洋的武林江湖都热闹起来了,虽然不过都是无头苍蝇在打转,可终究是在光明大会之余为本就喧腾的八大海域投入了一炷火星,瞬间便点燃了人们心中隐隐作乱的心绪。
一艘横跨玉乾海域去往旭离海域的客船上,在停靠一座玉乾海域的岛屿之后便涌入了许多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客船一下子便热闹起来,甲板上挤满了议论纷纷的人群,许多这段时日武林江湖中盛传的消息也很快传遍开来。
客船二层楼上的栏杆处,一群神色沉凝的年轻人站在一处,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子下意识攥紧指尖的风铃,咬紧了牙关却忍不住眼眶湿热的泪水。腰间悬挂绿竹剑鞘的年轻女侠伸出手搭在那位年轻女子的肩膀上,低声安慰道:“扶音,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扶音转头看向身旁的程鲤,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程鲤有些不知所措,她本就不怎么喜欢言语,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人,只能无助地看向不远处站在扶音另一侧的徐从稚,徐从稚只是轻轻摇头,他始终皱着眉,深邃眼眸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杀气和怒意,只能勉力压制。他吐出一口气,沉声道:“这是魔君有意为之?”
扶音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掌,终究还是压制住了心头激荡纠缠的情绪,她轻声道:“魔君曾经亲口说过,即便是当年的顾枝,也已经是位列天坤榜前列了,之所以还依旧将他置于末席,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本就想要隐居江湖的顾枝太过引人注目,当然也是为了魔君日后的谋划做准备,不至于让顾枝被太多武林江湖的琐事牵绊住脚步,能够毫无阻隔地到达那座秦山。”
随着言语交谈,扶音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已经和缓了些,至少程鲤和徐从稚已经无法从她的面容中瞧出清晰的情绪起伏。
扶音继续说道:“可是天坤榜这幅谁也指认不出毛病来的武道榜单究竟还掩藏着魔君什么样的谋划,我们便不得而知了,而且看来这新的一卷天坤榜现世的时间应当是在顾枝登顶秦山之前,所以魔君定是早有谋划,只待顾枝站在他身前,才将所有伏笔都提起,整座汪洋恐怕都早就在他的棋局中落子生根。”
扶音的语气渐渐平稳,心绪也清朗几分。
徐从稚仔细看向扶音的眼眸和神色,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