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云雾深处唤蓬莱(四)
船舱中,扶音搀扶着卿乐在桌前落座,余下的两个位置由身受重伤的周厌和于琅占据,徐从稚依靠和房门怀抱刀鞘站立,程鲤则站在了窗台附近,君策站在卿乐的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以支撑着身子并未完全痊愈的女子能够端坐在椅子上。
于琅咳嗽一声,嗓音沙哑地说道:“关于顾枝的传闻我也听到了,不管是由于魔君也未曾预料到顾枝会落得那般结局所以才来不及更改谋划,还是早就有所准备而蓄势待发,如今我们都无从得知真相。可是那个金藤皇帝陛下所说的乱世,还有魔君在光明岛外的宣战,恐怕就是魔君在出云岛秦山蛰伏这么多年一切谋划的揭示了。”周厌也点点头,抬眼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轻声道:“汪洋,要乱了。”
徐从稚声音沉稳低缓地说道:“首当其冲的还是那些权势如日中天的岛屿,魔君还不会那么快对武林江湖动手,可这却势必会带来更大的混乱,许多本就是做那墙头草的江湖人定会在这浑水中更加肆意妄为,所以在乱世中想要寻得一个安稳地,太难了。”
扶音握着卿乐冰凉的双手,也缓缓说道:“我曾听顾枝说过,当年谕璟前辈在方寸岛上便是为了给天下人打造一处自在规矩之下的避难之所,只是可惜还未功成便只能交予萌芽中的守平阁去定夺,不知在乱世之中方寸岛和守平阁又该如何?”
扶音神色平静,可是屋子里所有人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还是不由得心下一颤,总觉得那在秦山山巅发生的让人撕心裂肺的一幕都不是真实。
徐从稚轻轻摇头,轻声道:“如今我们无法计较那么多,紧要的是为你们寻一处可以安稳修养的地方,更要在乱世中可以做到置身事外,不至于被卷入更大的风波中。”
周厌缓缓转头看向徐从稚,他欲言又止,可是最终还是只能低下头,神色黯淡,屋子里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扶音轻声说道:“奇星岛?”
于琅点点头又摇摇头:“奇星岛是如今位居汪洋之上前三甲的岛屿,又有奇星皇帝坐镇,应该也算是在乱世之中可以护持自身甚至脱颖而出的存在,可是如今不同于当年的魔君倾覆岛屿之乱,而是席卷整座汪洋的战争,我们无法琢磨那位奇星皇帝究竟是冒进之辈还是保守为主,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去争夺天下,恐怕也不是一处安稳地,而且奇星皇帝似乎还和魔君有着些说不清的联系,恐怕无法和当年一般只是躲进赋阳村山中就安然无恙了。”
斟酌了一番,于琅问道:“光明岛?”扶音叹息一声,说道:“魔君亲口说过,在那场席卷汪洋的战争中,双方落座执棋的就是他和光明皇帝,而且他又在光明岛外直接宣战,恐怕光明岛才是首当其冲的那一处岛屿,难说安定。”
徐从稚想了许久,还是开口道:“林山岛?”与此同时,卿乐也低声说道:“蓬莱岛。”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卿乐,可卿乐却看向了徐从稚,扶音看着卿乐问道:“乐姨,您知道蓬莱岛在何处?”卿乐点点头,然后看着徐从稚问道:“从稚,你怎知道可以通过林山岛去往蓬莱?”
徐从稚愣住了,他转头与程鲤对视一眼,然后困惑道:“您是说,林山岛可以通往那座虚无缥缈的蓬莱岛?”
卿乐身子微微一颤,似乎有些支撑不住,君策在她身后连忙握住她的肩膀,低声问道:“娘亲,要不还是先躺下休息吧。”卿乐摇摇头,说道:“蓬莱岛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而是真实存在于一处天外的秘境中,当年,君洛与我曾去过,还有君衣……也就是顾枝。”
卿乐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所有人,缓缓道:“而去往蓬莱岛的道路,就在林山岛上。”
蓬莱岛,这个从来便只是于传说故事中听闻的名字,在许多话本书卷里只是代表了虚无缥缈的仙界所在,可是在这短短的一段时日里,扶音和徐从稚他们却已经听过了这座岛屿被提及不止一次。此时听见卿乐的话语,所有人视线交错,都想起了那个一同离开出云岛也一起登上客船的少年华朝。
那时离开出云岛的时候卿乐还在昏迷之中,所以并不知道后来一同登船的华朝究竟是何来历。可是当初在海岸处相逢,华朝便开门见山地说过了自己来自蓬莱岛,虽然一行人开始都只是半信半疑,可是徐从稚看着那个少年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还是叮嘱了不要将自己的来历一事再告知旁人。
其实从那以后,无论是徐从稚和扶音还是周厌和于琅都没有仔细思量过华朝是否真的来自于蓬莱岛,还是只不过是被困在出云岛云雾中的少年依旧沉迷于魔君秦山编撰的故事中。可是如今听到卿乐再次提起蓬莱岛,所有人都觉得是否在冥冥之中便自有安排,以至于他们准备离开出云岛之时便遇见了自称来自蓬莱岛的华朝。
屋外传来脚步声,徐从稚猛地离开了依靠的门板,船舱外脚步声顿住,然后那人似乎犹豫了一阵,还是敲响了屋门。
金藤岛的舰队离去之后,独自站在船头的李墨阩便收剑入鞘消失无踪,不愿意留在一众江湖人中徒惹是非,可是待他来到二层楼上却寻不见方才那位自称“戮行者”的年轻人的身影了,可他又听见了那人刚才说起师傅的名字。
李墨阩不知他们是否也与师傅有所关联,便想要来问问。离开出云岛的时候,李墨阩模糊中有种感觉,师傅应该是真的安然无恙走到了那座秦山,然后要登山去直面神明,只是不知道最终一战的结果是如何。
李墨阩没有怀疑过师傅当年好似信口胡说的言语,什么要去“斩落神明落人间”、什么要去“问一问什么是天地大道”,李墨阩不觉得这些顾枝信口胡诌的胡言乱语是狂妄之言,他没来由就觉得哪怕师傅真的是要去直面神明,也定能一刀太平便高低立判,师傅一定会赢,一定一定。
李墨阩在北元王朝之事落幕后便开始了翻山越岭,离开之前他去过那间郊外的客栈酒馆,还嘱咐了京城中一些人记得护住那对母子的安危,他这才放心离开。
亲眼见过师傅能够在天地间洒然独行也能够对于世间苦难去尽力而为,李墨阩也想要去师傅口中那个更广阔的汪洋中亲眼见识一番,定要做那不畏权贵行侠仗义的游侠,不指望能在江湖中拼出一番显赫声名,也要不辱师名才是。
李墨阩在宣艮海域中游历数月,见识过了外面世界的江湖是怎样的波涛汹涌,也听闻了许多波澜壮阔的江湖故事,有关那卷天坤榜的故事是他最为好奇在意的,因为那些高踞其上的名字都意味着高出天外的武道山峰,是习武之人仰望追逐的方向,而那些名字中,有一个便是“地藏顾枝”。
传闻中“地藏顾枝”在奇星岛魔君倾覆之乱中横空出世,不过是年纪轻轻的少年便独自行走天下,以一身武学破灭镇压百姓生息的鬼门关,那个举世无双的少年曾在一座鬼门关前朗声开口说了一句:“吾师韩世,有一剑神隐。”
李墨阩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搜罗到了所有关于“地藏顾枝”的记载,不是为了确认那个天坤榜中的大高手是不是自己的师傅,而是从听闻那个名号的瞬间他便知道了“地藏顾枝”便是自己的师傅,他想要知晓所有关于师傅的过往,那些不慕名利的称颂、举世无双的过往,李墨阩无比神往,也无比思念起了师傅,希望那样一个真正的武道宗师可以在这片汪洋世界中始终站在武道的山巅,为世人所敬仰。
所以听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对师傅的评语,李墨阩才不去管什么金藤岛是如今汪洋之上的第二大岛屿,也根本不在于所谓皇帝的高贵身份,毕竟所谓的皇权帝位他又不是没有过触犯,哪怕到了这座更大的世界中他也依旧是那个可以让顾枝收为开山大弟子的李墨阩,而他更由不得旁人所以折辱师傅,所以他一往无前,当仁不让!
李墨阩寻了许久,才终于来到那间船舱外,他想要去问一问那个深不可测的江湖高手,是否真的认识师傅,也想要知道师傅如今的消息。他站在船舱外的走廊中,低下头呼出一口气,便要抬起头举手敲门,却不料身边出现了一个同样做出敲门姿态的少年,两人视线交错,都有些顿在原地,那个少年下意识地将手指搭在门板上,便响起了敲门声。
奇星岛南境偏远处的赋阳村中,依旧是那般清静安稳的祥和,人们在盛世太平中安居乐业,即便还是那些柴米油盐粗茶淡饭,却总还是对世道多了些念想,也心中多了几分安定,所以乐得在平淡生活中多些笑意,赋阳村便始终洋溢着幸福模样,人们并不希冀着未来的日子能够多好,只是想着若能像现在这般就已经足够了。
蜿蜒的山间小径通往那间坐落在山下浮山湖旁的竹屋,可是随着那位神医逝去,村子里也已经有了新的医馆,人们便极少踏足那许多时日里总是无人居住的竹屋,所以山路难免杂草丛生。
若不是一直有青羊小院的教书先生栗新不厌其烦地每隔一段时日就去清扫打理,恐怕就再难看见那条道路了,这倒怪不得人们忘却了那位神医大人在当年混乱世事中的公道,只是总还是有自己的生活要过,逢年过节了能够为那位神医念几声好也就算是人们心诚的感恩了。
栗新今日又独自去往浮山湖旁的竹屋打理,自从顾枝离开之前来过这里,栗新便一丝不苟地遵守着约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到竹屋中收拾,所以无人居住的竹屋里却还总是干干净净的。
栗新还特意去过那位神医的坟墓处清扫,他本以为到了清明节顾枝和扶音他们便会回来,后来他又觉得到了忌日他们总该回来了吧,可是始终都没有等到他们的熟悉身影,想起顾枝离去前好似诀别的言语,栗新有些担忧他们的安危。
栗新是知道顾枝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的,虽然村子里其他人都还是对此一无所知,可是栗新却知道那些聚在竹屋中的年轻人便是当年曾为整座奇星岛带来光明的“修罗九相”,所以栗新知道需要顾枝那般郑重其事去做的事情一定不简单,恐怕还真是一去不回的大事,栗新一直在等着顾枝的归来,希望能够看到那个让人瞧见便觉得心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村门外,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对于栗新而言,顾枝就像是家中的兄长一般,他从小便由于魔君之乱而家破人亡,要不是当年那位青羊小院老先生的救助,栗新恐怕也早就死了,后来到了赋阳村,是顾枝和扶音一直在帮着照顾他们这些孩子,栗新和其他人才能够熬过那段艰难岁月,如今长大成人。
当年顾枝回到村子里之后,帮着许多青羊小院和村子里的年轻人外出谋事,只有栗新选择留了下来,将青羊小院这间私塾给留存住,顾枝和扶音也没有反对他的决定,这些年给予了许多帮助,栗新也始终记着恩情,早就将顾枝和扶音看作了自己的家人,毕竟他早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了,也只有还留在青羊小院中才始终有着份念想。
这段时日好在是魏先生当年院子里那位老者还时不时会送些书到青羊小院来,也会在栗新实在忙不过来时帮些忙,所以栗新才能够照顾好私塾里越来越多的孩子,赋阳村的村民们有了当年魏崇阳和顾筠的潜移默化,更多还是愿意让孩子去多学些学问的。
这自然是栗新乐见其成的事情,所以哪怕日子越来越忙碌,他便总还是欣喜,可是每当他走到竹屋想要将这些喜悦告诉顾枝和扶音,却只能面对空荡荡的房屋,一片静寂。
栗新脚步缓缓走到了浮山湖旁,他低头看着被风吹皱的湖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扭曲波折,栗新默默蹲下身,看着清澈见底的湖水独自神伤,这段时日他还学会了自己酿酒,可惜总是失败,可他没有气馁,想着等到顾枝和于琅周厌他们回来了,便要让他们都尝尝看。
栗新转头看了一眼竹屋,前几年还有武山在其中打扫收拾,如今却也似乎跟着顾枝离去了,站在竹屋前只能听见屋后竹林的沙沙作响,还有屋檐下风铃的叮咛,更显孤寂。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栗新身形一顿,他视线偏移看向山间小径的方向,那一处有脚步声摩挲着沙石地面,栗新缓缓站起身,有些期待也有些难言的紧张,脚步声临近,一袭紫色长衫显出身影,那人看见了栗新,似乎也有些意外,便站在了山路尽头,拱手行礼道:“在下降魔殿旗岸。”
栗新愣了愣,然后作揖还礼,问道:“敢问可是谢洵前辈的弟子?”旗岸有些困惑,问道:“你,认识我?”栗新走近几步,说道:“在下赋阳村青羊小院栗新,与顾枝相识,也见过谢洵前辈。”
旗岸恍然大悟,嘴角露出笑意,语气清朗道:“原来是青羊小院的先生,曾听师父提起过,说是一个愿意留在村子里的年轻人,还愿意独守那间私塾,是一个真正有着道德修身的读书人。”栗新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栗新抬眼看着旗岸,问道:“你来这里是?”旗岸转头看了一眼那间竹屋,轻声道:“想来看看师父曾提起的二师伯还有顾大哥扶音姐姐他们曾经的住处。”
栗新与旗岸并肩而立,一同看向空无一人的竹屋,两个年轻人,却恍惚间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受。
离别之人等不回,过往也终究只能在记忆中探寻了。
少年在成长,过去在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