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七章,云雾深处唤蓬莱(五)

    奇星岛南境与东境是在当年倾覆战乱中遭受最大磨难的两境,城池倾塌山水破碎、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在当年降魔殿与魏崇阳指派的文官走入东境与南境的城池中时,都不免慨叹悲悯。

    那些映入眼帘也刺入心底的满目疮痍实在让人只是看见了就要觉得难以承受,更何况是那些始终都笼罩于鬼门关阴影中的百姓们,亲眼见过了家人亲友的离别逝去也仍要在暗无天日的乱世中挣扎着才能活下去,全然看不到光明与希望,哪怕是跪伏在地与天穹神明祈祷也不会得到应答,好似在那位魔君的身前,就连神明都选择了退避三尺。

    所以“地藏顾枝”的横空出世,以及后来“修罗九相”的行走天下,对于早就已经绝望了的奇星岛百姓们意味着什么便不言而喻。

    那是刺破黯淡世道的天光,是点燃在人们心底里的希望的火苗,当年若不是有“地藏顾枝”在南境与鬼门关生死相较,恐怕许多早就支撑不住的百姓们便早早都丢弃了自己的性命,甘愿就那般死去,好来个一了百了。

    当年许多初生的稚儿,不单单是死于无人医治的病症,或是死于父母长辈都离去的无助,而是有些甚至是死于至亲之人的亲手埋葬,因为就连尚有几分气力的大人们都觉着世道再无希望,又如何再能去苛求一个孩子在这般的纷乱混沌之中挣扎,那时的所有人,都褪去了身为人的皮囊,似乎回到了那远古的蛮夷。

    “地藏顾枝”站在鬼门关前举世无双的身影,人们看在眼底便记在了心中,知晓了世间仍有这样的少年侠客愿意为了太平世道而奋不顾身,那么苟活至此的人们又有何理由自甘放弃性命?

    虽然在那些年中都不断有江湖侠客去直面鬼门关的险恶,可是最终都只是血淋淋的落败凋零,人们只能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绝望,可是“地藏顾枝”的势如破竹与一往无前,便像是在飘摇烛火之间亮起了一束炽热篝火,那般璀璨夺目,那般不可思议。

    后来“地藏顾枝”在东境折戟,虽然消息被降魔殿压了下来,不愿打碎了人们心中好不容易构筑的希望,可其实随着奇苍率领大军在西境和北境屡战屡胜,人们心中的那股宁死不屈的坚韧便早已被激发,所以他们咬着牙熬了过来,终于撑过了黯淡岁月,亲眼见证了“地藏顾枝”一刀劈开魔宫大门,也亲眼看到了新任奇星皇帝的登基。

    转眼四载时光匆匆而过,奇星岛已然是焕然一新,天下四境百废待兴,人们心中怀揣对太平盛世的希望,紧紧跟随着那位在口口相传中已然是千载明君的新任奇星皇帝。

    即便那位始终牢记在人们心中的大英雄“地藏顾枝”已经消匿许久,可是人们终究不再只是怯懦地无可奈何,也不再自甘沉沦,要将生活过得精彩与无愧,好叫这世间都亲眼看看,奇星岛千年传承的血脉依旧在奔腾不息。

    奇星岛四境中有许多“地藏顾枝”的雕像,也有数不清的画卷在流传,虽然当年亲眼见过“地藏顾枝”面貌的人并不多,甚至如今都没有谁能够说明白那位少年侠客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可是在那些雕像和画卷中,人们便觉得只需要倾注世间所应有的一切美好,便足够雕琢绘就出那位大英雄的几分气态,所以那些雕像和画卷并不求一个形似,更多着重笔墨在了神似。

    在那些雕像中,当属言封城中的塑像最为高大瞩目,人们仰头望去,只觉得那般模样根本不该是人间所有,可是似乎也只有这样的非同寻常才与那位大英雄相称。

    其实在许多人心中,“地藏顾枝”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个名字已经变作了一个印记,只需要提起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段传闻,百年之后注定变成了传说,人们终将会将那段故事经久流传,从此化作了奇星岛千年历史中举足轻重的那一段烙印,“地藏顾枝”便是独属于奇星岛的神明。

    言封城当年遭受的动乱和破损让人触目惊心,这些年也只能是勉强将四面城墙填补修缮,想要重现当年东境第三大城池的风貌还需要倾注更多的心气和努力。

    言封城外始终驻扎着一支上万人马的军队,除了护卫督察的作用外,更多时候也会为了城池的修缮尽心尽力。

    可是前几日,那一支始终驻守城外的军队却突然开拔奔赴,不知去往何方,更不知为了何事。

    人们多有议论猜测,不过也只是当作闲谈,毕竟人们相信在近在咫尺的太平盛世中断然不会有什么倾覆战乱能够再次袭扰奇星岛。

    与此同时,东境之中的两支骁勇骑兵也得到了军令全力赶赴奇星岛南境,而南境之中也有一队隶属于当年所向披靡的“南军”中的万人兵马早早来到了苍南城外驻扎,披坚执锐,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似乎要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到来。

    苍南城那位新任城主吕谦麟只是去了一趟军营之后,便一直留守城中的城主府,也没有什么消息流传出来,只听闻当时城主回到府中时脸色不太好,看来是有些始料未及的大事突如其来了。

    最近这段时日的苍南城中,街头巷尾流传的议论声里,有关那位原本镇守城中降魔殿的第三正司唳钧大人调任京城降魔殿总坛的事情已经沉寂许多。

    关于唳钧在整治南境豪阀世家与推行新政中的贡献,朝廷庙堂都已经以一道道封赏做了定论,人们除了歌功颂德以外,倒也没有去在意唳钧为何会突然被召回京城总坛,以及那位赴任城中降魔殿的第九正司大人又有何出奇。

    人们只需要依旧对降魔殿给予最大的信任,那么降魔殿就始终都是那飘扬在光明下耀眼的旗帜,刺破世间魑魅魍魉。

    如今百姓们更多是在茶余饭后说起些光明大会的小道消息,多半只是道听途说,更有甚者说那位奇星皇帝亲自赶赴光明岛的途中,无数岛屿之主都在沿途亲迎,自然也是胡乱编撰的说法,没多少可信程度。

    另外便是关于新一卷天坤榜的消息了,如今那张黄纸红字的榜单还在衙门外贴着,每一日都有百姓在那前面指指点点,除了称赞新任奇星皇帝势如破竹地高踞前三甲以外,人们其实更多的还是称颂那位“地藏顾枝”的过往传闻,虽然事迹大多还是止步于奇星岛上那些年的倾覆战乱,可是对于奇星岛的百姓来说,便已经有许多说不完的故事可以仔细说说了。

    苍南城外的青石港依旧热闹繁华,城池街巷也满是鼎沸声息,沿着苍南城外官道驿路去往四面八方的车马如今也是越来越络绎不绝,在那一条通往南境偏远处青潋山的道路,如今也多出了许多往来的车马,好不热闹。

    踏足赋阳村的人不多,可是如今的赋阳村外出之人却越来越多,人们开始习惯了走出自给自足的生活,与那城池中的商贾或是城外的集市往来贸易,既是为了多些谋生的选择,也是为了将日子过得更好,不再只是埋首于那田间的一亩三分地,也不再是只能寄希望于那山间的狩猎。

    村子里的炊烟每一日都能升腾起温暖的光亮,总是让人怀揣着希望,能够将土砖瓦房装点得亮堂总是瞧着欢喜些,孩子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衫总是欣喜些。

    可是最近几日,时常走出赋阳村去往附近城池的村民都觉着有些奇怪,不知为何镇守巡视道路小径的官兵多了许多,而且似乎都是神色警惕严阵以待的模样,就连降魔殿中人身着紫色衣衫让人闻风丧胆的身影也时不时便出现在眼中,难免让人觉得有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这一日清晨的薄雾方才退去,有村民驾驭车马离开赋阳村,却远远就看见了通往外界的道路已经被乌泱泱的兵马牢牢封堵住,村民们只好调转车马回了村中,更不敢随意探看,甚至就连议论声都不敢响起。

    如今青潋山山下除了赋阳村以外,也还有仲阳村在内几座不大不小的村落一同聚居,通往外界的道路还有另外的方向,可是也都被不知为何而来的兵马团团守住。

    人们不敢离开村子,甚至都不敢走出房门。

    没有什么官员前来说明情况,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浩劫,人们看着一如往常的村子,却莫名觉得有厚重阴云落了下来,哪怕四周空荡荡一片静寂,也让人喘不过气来。

    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栗新伸手示意,便与旗岸在屋外走廊中落座,栗新歉意道:“抱歉,如今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备着,没办法好好招待了,要不还是去青羊小院坐一会吧。”

    旗岸笑着摆摆手,说道:“无妨,不用客气。”栗新便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然后他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静静等待旗岸主动开口。

    旗岸轻声问道:“当年二师伯离世的时候师父没有带我来这里,不知道二师伯……顾先生葬在何处?”栗新伸出手指向竹屋外一条通往山中的小路,语气低缓道:“顾先生就葬在了那里。”

    旗岸重新站起身,问道:“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栗新也跟着站起身,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他们沿着铺满白色沙石的小路走向不远处尽头孤零零的石碑,旗岸看见了那没有纂刻文字的石碑,愣了愣,他缓缓走到石碑前,低声问道:“这是?”

    栗新叹息一声道:“这是顾先生自己的意思,死后无需在墓碑上留下文字记载,就那样离去便是了。”旗岸点点头,便沉默不语。

    旗岸视线环顾四周,看见了摆放堆叠的许多酒坛,还有石碑前留下的香灰痕迹,旗岸缓缓跪在了地上,然后从衣袖中取出三柱香,手掌拂过便点燃光亮,他手持香烛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在石碑前紧闭着双眼叩首,栗新识趣地走开去,知道旗岸肯定有些话要独自说给他素未谋面的二师伯。

    不知过了多久,栗新看着头顶的日光越来越灿烂,已然驱散了清晨的霜寒,旗岸从白石小路中缓缓走出,看着旗岸咧嘴笑道:“久等了。”

    栗新摆摆手,他们重新回到竹屋屋檐下对坐,悬挂的风铃在他们头顶随风叮咚作响。

    旗岸理了理衣衫,终于开门见山地问道:“顾大哥还未归来?”栗新点点头,旗岸微微皱眉,神色有些忧虑。

    栗新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栗新无从得知顾枝他们离开奇星岛之后的消息,便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可是看着旗岸身上穿戴的降魔殿的服饰,栗新不知道旗岸是否能够从降魔殿那处得知些消息。

    旗岸知道栗新与顾枝他们的关系,于是此时也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道:“一年多前我走入了苍南城降魔殿,此后便跟着那位第三正司大人做事,走遍了奇星岛南境的所有城池和村寨,终于将朝廷那边指派下来的政令做完,其实就是要将南境那些根深蒂固的豪阀世家都整治梳理一番,若是有以为熬过来那段艰难岁月便可以继续作威作福的世家大族就要彻底根除,而若是愿意紧跟奇星皇帝旗帜的家族便要恩威并施,确保魏宰辅和皇帝陛下所要实行的新政能够毫无阻隔。”

    “在那之后,唳钧大人升任京城降魔殿总坛处理事务,而我则被任命为降魔殿东南巡察,除了有调用奇星岛东南方位所有城池降魔殿信息的权力,也有监察南境降魔殿的职责,与南境巡察、东境巡察一同督守奇星岛两境之地的降魔殿能够始终不负使命公正道义。”

    栗新虽然有些惊讶于旗岸年纪轻轻而且在降魔殿就任不久便能够身居如此地位,可是却觉得接下来旗岸要说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紧要,旗岸绝不会只是为了回到赋阳村中显摆自己如今的身份。

    旗岸顿了顿,继续说道:“降魔殿如今不只是镇守奇星岛这一座岛屿,不知从何时开始,降魔殿便已经在整座旭离海域的武林江湖中都有了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所以如今朝廷中有不少声音在说降魔殿可能对皇帝陛下有二心,再加之降魔殿这些年探寻消息的能力不如那崛起的醉春楼,如今难免有内忧外患的顾虑。”

    “不久前,新一卷天坤榜现世的时候,降魔殿便收到了皇帝陛下亲自颁布的一道政令,不算是秘密,所以如今四境之地的所有降魔殿都已经知晓,皇帝陛下直接言明,要降魔殿遵照当初金令卫所找到的那位‘地藏顾枝’的下落找出其确切的所在,皇帝陛下没有明说所为何事,降魔殿这些年来都有在追寻‘地藏顾枝’的踪迹,于是结合金令卫所说的苍南城便很快就找到了赋阳村的名字,在那之后,东南两境的降魔殿便得到了新任宰辅大人的亲自任命,调用了一批人数不少的降魔殿中好手赶赴苍南城降魔殿待命。”

    “与此同时,东境有三队兵马受命开拔,镇守南境的南军中也有一队人马在盘戈大将军的亲自率领下如今已在苍南城外驻扎,算算时日,就是今天了。”旗岸停下话语,已经神色焦急的栗新追问道:“今日会有何事发生?”

    旗岸注视着栗新的双眼,缓缓道:“就在今日,盘戈大将军亲率四万兵马围困赋阳村,降魔殿三位正司亲至,只为了一个人。”栗新突然像是浑身气力都被卸去,颓然坐在原位,呢喃一个名字:“地藏顾枝。”

    村子外的方向,响起了轰隆隆的兵马行进声响,那些蜿蜒山路自然无法挤下数万兵马,所以肯定还有更多的人马如今已经蛰伏在了赋阳村和青潋山的四面八方,赋阳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牢牢围困,进退不得。

    可是千万里迢迢,竟只是为了那一个不知下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