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刀在鞘四顾天下(一)
他做了一个梦,一切光怪陆离千回百转。
梦很漫长,记忆翻涌着起伏跌宕与波澜壮阔,直让他愿意就那般沉溺于梦中不再醒来。
他的眼中有人来人往,耳中挤满了嘈杂声息。
他缓缓抬起脚步前行,便穿梭于山水之间,遍览人间万千景象。
他坐于山巅看云卷云舒,他行于河畔观流水东去,他立于枝头看满树花开,他一直行走而去,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停顿,似乎在那更远方有什么始终呼唤着他,只希望他能够继续这般一往无前,而他便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向着那迷蒙的前方漫无目的地走去,直要到天涯海角,奔逐不停歇。
他从孩童走到了少年,又从少年走到了两鬓微霜,最后他满头白发垂落身侧,可是他站在水边低头看去,湖面中却倒映出少年模样,似乎时光从他身旁匆匆而过,偏偏在他的脸上却留不下丝毫痕迹,要让他就这样在光阴长河中都继续行走。
他不知何时走出了山林,无数人影在他身旁来来去去,他留不住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留下他,他察觉到视线交错落在自己身上,却那般遥远,似乎在推着他离去,他想要回头,可脚步不停,他张开嘴想要呼喊,却没有任何言语回荡,他似乎终于感知,原来静寂和孤独已经牢牢将他围住,他仰头看去,天光璀璨云海辽阔,他被困在了人间。
他就那样继续走着,渐渐地再也看不见身旁的景色,也再也感觉不到身边的人影来往,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厚重包裹的寂静涌入他的耳中。
他抬眼看去,模糊视线中出现了随风摇曳的一片竹林,绿意苍翠犹如洗过了春雨便预兆着春的到来,他的脸上有春风轻轻吹拂,他抬起手,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一座竹屋在视线远端拔地而起,烛火亮起,与天光争艳,可他被困在了原地再难前行,他张开嘴,无声地呼喊。
竹屋屋檐下,有风铃轻轻作响,他看见了白发的影子,也看见了桌案上翻动的书页,他看见了竹屋木架旁翻卷的药材,也看见了竹林掩映下落叶纷纷。
他转头看去,竹屋旁的湖面上有一座城池投下影子,他看见了三个孩童在街巷间奔走,他们孤苦无依相依为命,他们满怀希冀奔向远方。
他转头看去,山间小路通往的山巅,有几个身影并肩而立,他们站立在世间的高处俯瞰人间,他们意气风发举世无双,山脚下的石碑上刻着“崆玄山”。
记忆汹涌而至,撞入他的脑海里,刺痛感先是突如其来,便再难抑制,翻卷着他的经脉骨骼也拍打着血液流淌,他缓缓蹲下身,泪水滴落在眼前的地面上,溅起凋零寥落的碎片,在那之中有无数身影的面貌在淡化远去,渐渐的只剩下一片迷蒙,他看不清,却竭力想要记起,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逼仄船舱里的黑暗包裹着那个枯瘦苍白的身躯,虚掩的屋门外有视线小心打量,然后便继续护卫在门外,声音刻意压低却仍然钻进船舱里,飘进耳中,悠悠回荡。
“喂,你说那个人还活着吗?都躺了十天了还是一动不动,医师也说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我看啊,应该是活不下来了吧。”一个人低声说着。
“肯定活不下来的,你是没看见他刚被捞上来的时候那个样子,听说全身骨骼都碎了大半,这里,心脏都露出来了,根本都不动了,可是后来不知怎得突然就活了过来,心脏在那跳动,船长才觉得估计能活,便让医师来看看,可是也没办法嘛,还不是就这么躺着,动也动不了,倒是还有呼吸。”另一个人应道。
“我觉得也是,估摸着就是回光返照吧,一个人在海底飘了那么久,听说身上的血都结成块了,好不容易才化干净,这都还没死,岂不是……”顿了顿,那个声音几乎低到微不可闻,“岂不是怪物啊。”
“别乱说,你是第一次走船啊,这种话可不敢胡说八道的。”另一个声音赶紧打断了那个人的话语,不过停顿片刻也是继续说道:“听说那个人全身经脉也都已经破碎了,可是这段时间居然能够自己慢慢愈合,如今经脉骨骼都修复了些,倒是看起来像个人了,能不能活下来另说。”
“你说,那人会不会是什么武道宗师啊,跟人交手之后身受重伤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不然怎么解释他的身体能够这般恢复嘛。”那个声音犹豫了一阵还是喋喋不休说着,饶有兴致。
“这就不知道了,可就算是武道宗师也没这般手段吧,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术法,莫不是神仙吧。”说完,开口言语之人似乎也觉得自己所说有些匪夷所思,不由得讪笑几声,可是他们都沉默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觉得言之有理。
一个浑厚沉稳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刻意遮掩,大大咧咧地骂道:“叫你们在这守着就得说这些有的没的是吧,还怪物神仙的,信不信我给你们丢海底里去看看啊。”起初那两个说话的声音立即结结巴巴地喊道:“船长!”
船长哼了一声,然后手掌搭在屋门上,问道:“那个人还是没醒过来吗?”有人答道:“没,一直就那样躺着,动也不动。”
船长点点头,继续问道:“医师几天来过了吗?”其中一个守卫摇摇头说道:“医师说今日黄昏再过来看看。”
船长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走入了船舱中,这不过是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杂物间,角落里还垒着些木箱,于是只能勉强挤下一张简陋的床板。
那个人就躺在上面,还是维持着双手搭在身前的姿势,牢牢护住一把漆黑长刀,谁也动摇不了丝毫。一身破损白衣已经被剥下,随意披上了一件布衣,裸露的骨骼和血肉都已经恢复大半,看起来虽然骨瘦如柴可还算是有了些人样。
船长静静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躯片刻,叹息着低声道:“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的造化,若还是撑不下来,就给你海葬了,算是送佛送到西。”
说完,船长就要转身离去,却突然看见那个身影嘴角微颤,然后眼角处有泪水淌下,船长微微皱眉,走近了些,然后便看见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船上的医师很快赶了过来,在那人的眼睛上挥挥手,然后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忙活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模糊的声音响起:“倒是醒过来了,应该是保住一条命了,我再给他开些药材这段时日先补补身子,后面估计还能不至于残废。”
船长点点头,看着那个身影,语气无奈道:“这段时间可在他身上耗了好些功夫了,看着也是身无分文的样子,看来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医师笑了笑:“船长宅心仁厚,就帮人帮到底呗。”船长也笑道:“那还能怎么办,现在都活过来了,还能给他扔海里去啊。”医师拍了拍船长的肩膀,然后就自去准备药方了。
船长走到床边站在那人身前,在他眼前挥挥手,然后说道:“既然活过来了就别再睡过去了,好好清醒清醒,保住一条命不容易。”说完,船长也转身离开,然后吩咐了几个人在旁边看顾。
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总觉着身旁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忽远忽近的,眼前有手掌在挥动,却只有稍纵即逝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昏暗了下来,应该是天黑了,烛火点亮,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竭力想要动起来,却只能微微转动脖子,看见了不远处的桌边坐着一个伏案休息的身影。
他又看向门口的方向,虚掩的屋门外传来浪潮翻涌的声音,他双手想要撑在床边,却才感觉到双手中的坚硬,他低头看去,看见了漆黑的长刀,他想了许久,却没明白这是什么?
在他依旧迷迷糊糊的这几天里,有人帮他灌进了药汤和稀粥,他感受到身体里的经脉骨骼在隐隐作痛,但终究是在慢慢好转。
三天后他才能够自己坐起身来,眼前也终于清晰,他举起手中的长刀,看见了斑驳的痕迹,刀尖有一处殷红,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可是那一滴应该是血液的红色却已经紧紧聚在了刀尖,抹不去擦不掉。
屋门推开,船长和医师一同走了进来,站在他的身前,他缓缓转头看去,船长看着他,说道:“我是这艘船的船长,庞域,你叫什么名字?”
他呆呆看着眼前的身影,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船长庞域微微皱眉问道:“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还是摇头,庞域看向身旁的医师,医师上前一步,手指搭在他的太阳穴上,轻声道:“我是船上的医师言澍,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他感觉到有些头疼,似乎脑海中繁杂记忆在作乱,可是他想了许久,还是摇摇头,张开嘴,似乎都忘了如何言语,片刻之后他才能沙哑着说道:“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医师言澍叹息一声,说道:“这里是圣坤海域,我们在宣艮海域的海上发现了你,你那时身受重伤,如今好不容易才醒了过来,我们现在要去往郓荒岛,你还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吗?”
他依旧想了许久才回道:“我不知道。”
医师言澍抬眼看向庞域,摇摇头,庞域低声骂了一句娘。
他看见言澍的视线重新落在自己身上,耳中传来言澍的声音:“那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受伤的吗?”他还是摇头,明明觉得脑海中有无数纷叠记忆在喧闹着,可是他却什么都记不清,好似与这世间初次相逢。
商船在海浪中颠簸了一下,医师言澍看向庞域,轻声说道:“先给他些时间吧。”庞域只能点点头,然后率先转身走出了船舱。
他感受到言澍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先好好休息吧。”
说完,言澍便走出了船舱,庞域独自站在船舷栏杆旁,脸色有些阴沉,言澍走近去,庞域开口问道:“那小子没有记忆了?”
言澍摇摇头,说道:“看他的伤势并没有伤及头颅大脑,要不是还有些我都看不出来的经脉伤势牵连到了头脑,便是由于受伤之时遭逢的事情太过猛烈使他不得不自我封闭住了过往记忆的冲击,才变成如今这般,明明应该没有失却记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就连自己是谁也被心绪掩埋。”
庞域皱眉问道:“那现在咋办?又不知道这小子是什么人来自何方,看样子恐怕还是个闯荡武林的江湖人,本以为等他醒了能够问清楚,若是什么麻烦事就等到了下一座岛屿将他放下去,可现在这样,怎么把他丢下。”
言澍也没什么好办法,视线看向船舱烛火光亮中独自坐在床头的那个身影,他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只有看一步走一步了。”庞域仰头呼出一口气,嘟囔道:“麻烦。”
他独自坐在床头,借着烛火的光亮捧起眼前的长刀,漆黑的刀身在烛光中泛不起丝毫涟漪,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斑驳痕迹,那些蒙着一层雾气的汹涌记忆又开始拍打他的脑海,他微微皱眉,只觉得头疼欲裂,可是他却没有喊叫出声,只是那样呆呆坐在原位,似乎就连感知疼痛都忘却了。
又过了几日,他终于可以下床行走了,漆黑长刀被随意包裹了一捆布条放在他的床边,他站起身低下头看了一眼,然后便脚步蹒跚走出了船舱,如今轻微的动作也还是会牵动他体内经脉的疼痛,可是他咬着牙便始终忍耐,至少看起来已经和常人无异,只是那骨瘦如柴的身躯和苍白如纸的面色还是让人察觉出他的病弱。
他走出船舱的门槛,海风迎面吹来,卷动他的衣衫猎猎作响,风浪掀起的寒气钻进他的体内,在骨骼血肉之间来回穿梭,折磨着他千疮百孔的内腑,他伸出手抵在船舱的木板上,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再次抬脚行走,缓缓来到了栏杆边,他仰头望去,云层遮掩住了天光,海上风起云涌,该是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
他沿着船舷栏杆缓缓前行,沿途有些船夫看见了他,都不由得视线落在他身上,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浑然不觉,一步一步走到了船头,又一阵风起,吹动他披散的白发在身侧乱舞,如飞雪漫天,他站在原地,张开了双臂,日光刺破云层落在他的身上,他呼出一口气,低下头便要转身走回船舱。
海上突然有风帆在远处骤然现身,商船上顿时响起嘈杂声响,他听见船长出现在甲板上高声大喊:“快!转舵!”
他下意识走到船头附近的栏杆边,看见了远处数不清的风帆影子,在海浪中若隐若现,乘风破浪而去,势如破竹,他眯起眼睛,看见了船帆上狰狞的徽章,有一面鲜红旗帜在船头招展,绣着恶鬼脸孔。
商船很快沿着其他航线远去,根本不愿意和那未知的舰队有丝毫接近,船长站在船头脸色阴沉似水,庞域想起了前几日在停靠的港口处听说的那个传闻,那时还当作道听途说的玩笑话,此时亲眼所见,虽然依旧不知真假,可是那般气势汹汹的舰队绝不是随意一座岛屿便有能力可以打造的,莫不是所谓魔君的大军也来到圣坤海域了?难道那个曾倾覆了一座岛屿的死而复生的魔君还真要与整座汪洋宣战不成?
庞域不敢再细想更多,此时只想着赶紧回到郓荒岛,他指挥着舵手沿着航线前行,决定舍下途中会经过的一座港口,直接赶回郓荒岛了,剩下的也就是三四天的航程,还是早些离开如今已经成了是非地的海上为好。
庞域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独自走回船舱的身影,虽然依旧不知道那个不知来历的少年究竟是谁,可是庞域也不愿意对身份隐秘之人多做探究,大不了到了郓荒岛之后就将他赶下船,自生自灭便是,反正自己救了他一命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庞域视线重新看向前方,眉眼忧愁。
他走回了船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隐约记得这是那个嗓音温和的医师言澍,他走近前去,言澍看着他的;脸色,说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彻底恢复好,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
他点点头,走进船舱,言澍也走了进来,他坐在床沿,言澍找了一个木箱子随意坐下,然后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片刻后说道:“经脉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就是骨骼休养还需一段时日,而且……”
言澍抬眼看向那个不知为何白了满头发的少年,轻声道:“你的武道修为应该是难以恢复了。”
他抬起头茫然呢喃道:“武道修为?”言澍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反正如今你也忘了所有事情,那还有没有武道修为也就无关紧要了,倒不如就此做一个寻常百姓,也少了些武林江湖里的纷争。”言澍看向仍旧不知姓名的少年,问道:“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名字,来历,原因……?”
他摇摇头,声音沙哑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言澍早有预料,无奈耸了耸肩,言澍说道:“接下来商船会停靠郓荒岛,你有何打算?”
他抬眼看向言澍,还是摇头,言澍想了想,说道:“如果你没地方可以去的话,就跟我一起吧,反正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此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就好了,过往一切都忘了也无不可。”
言澍视线始终落在他的身上,言澍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究竟遭遇了什么,居然会那般孤独地飘在海上,伤痕累累,最终还忘却了一切,可是言澍知道,若不是让人难以承受的苦难无情地侵袭了眼前这个少年,断不会有那样的苦痛加身,更不会由于情感的堆叠冲击便让人甚至都不敢去记住过往,所以言澍觉得少年就这样开始新的生活也挺好的,忘了苦难也忘了过往,终究可以只看着前方一直走下去。
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他看着言澍,然后点点头,言澍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好好休息吧。”
说完,言澍走出了船舱。
他独自坐在床边,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回过神来。
他走到桌边点亮烛火,然后视线落在依靠床头的长刀,他不知为何,有些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