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云雾深处唤蓬莱(六)
飘摇客船上,船舱外李墨阩和华朝四目相对,彼此都没想到对方也是来找那一行年轻人的。
此时敲门声已经响起,徐从稚缓缓打开了屋门,看见了华朝和李墨阩。
徐从稚微微皱眉,华朝下意识让开步子,李墨阩便当先拱手抱拳道:“在下李墨阩,多谢少侠方才出手相助,也谢过少侠救下一船百姓的性命。”
徐从稚抱拳还礼,然后看着李墨阩不说话,李墨阩有些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能斟酌着问道:“不知少侠是否便是那位‘戮行者’徐从稚?”徐从稚点点头,依旧不说话。
李墨阩手掌下意识搭在腰间剑鞘上,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少侠是否认识‘地藏顾枝’?”徐从稚终于开口,语气平淡道:“认识。”
李墨阩抬眼直视着徐从稚的双眼,再次抱拳拱手,语气恳切询问:“敢问少侠,可知我师傅如今下落何处?”
徐从稚身后,扶音已经站起身走到了船舱门槛附近,她看着李墨阩,问道:“你认识‘地藏顾枝’?”李墨阩抬头看向扶音,点点头道:“出云岛上,师傅曾教我一剑神隐。”
徐从稚转过头看了一眼扶音,扶音微微皱眉,倒是坐在船舱内桌边的于琅想了想问道:“你就是顾枝的开山大弟子?”李墨阩顿了顿,坚定点头。
徐从稚和扶音让开道路,说道:“先进来吧。”说完,徐从稚又看了一眼始终站在一旁努力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的华朝,随口道:“你也一起进来吧。”
屋中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所以李墨阩和华朝也还是只能分别站在船舱的角落,顿时本就狭小的船舱更显拥挤,华朝隐隐感受到屋子里的凝重氛围,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缩在角落里,视线看向船舱中的所有人,不知道少年的清澈眼眸中在琢磨些什么。
周厌咳嗽一声,嗓音低缓说道:“出云岛上顾枝说过他在一个叫北元王朝的地方收了一位弟子,没有学刀,便将当初韩世所授的剑法传给了那位开山大弟子,好像就是叫李墨阩。”
说完,周厌视线落在李墨阩身上,李墨阩心领神会,便将自己与顾枝如何相逢又如何结为师徒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周厌和于琅将他所说言语和顾枝当初提起之事两相比较,方才又亲眼见过了李墨阩使出神隐一剑,便确切知晓了李墨阩便是那位顾枝说起的“开山大弟子”。
于琅看向重新落座桌旁的扶音,轻轻点头,扶音端放桌下的双手微微一颤,却仍是语气平稳地说道:“与你离别之后,顾枝便去往秦山,不是你们见惯了的那座秦山,而是出云岛上真真正正的秦山,在那之上,有一位曾倾覆整座奇星岛的魔君,顾枝和周厌于琅他们之所以会去往出云岛,也是因为那位魔君,所以顾枝所去,便是为了魔君。”
话语至此,扶音便没有继续言语,船舱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始终聚精会神听着的李墨阩神色一愣,视线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斟酌着低声问道:“然后呢?”
徐从稚语气低沉,缓缓道:“顾枝,没有离开那座秦山。”李墨阩神色一紧,手掌紧紧攥住腰间剑柄,声音有些颤抖着问道:“师傅,师傅……”
李墨阩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可能是因为初入汪洋世界的年轻人还学不会如何去与这座光怪陆离的世间习以为常,也可能是因为年轻人心目中那个举世无双的师傅就该一直是所向无敌的模样,怎么可能会输,又怎么可能会被永远地留在某一个地方?
李墨阩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他已经独自行走江湖许多年,虽然局限于北元王朝的山水之间,可是李墨阩也见识过了悲欢离合更经历过了生离死别,他也许早就已经明白了世间没有什么理所当然,更没有他幻想的那般有人可以一直所向无敌。
可是好不容易闯入了皇宫之中将数十年来的仇怨一朝算尽的年轻人,本以为走入了更加浩大的世界便一切都大不相同,甚至让他都愿意去相信一些只在话本故事里听闻的传说,比如那段关于“地藏顾枝”的过往,已经年近而立之年的他竟是还觉得自己的师傅就该是传说里的模样,所向披靡举世无双。
李墨阩一直在想,与师傅重逢之前,他定要在这万里汪洋间闯出些名号来,才好不算是辱没师傅的名号,可是他才开始了等待,却骤然便得知他所期待的未来已经轰然倾塌,而他心中那个在山巅更在天外的身影更是已经不知所踪,李墨阩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全然没有了那时在北元王朝与顾枝相逢时的那般踌躇满志和意气风发。
李墨阩刻意的蓄须和粗糙打扮,没有遮掩他英气的容貌和俊朗的眉眼,瞧着便不过是一个有意掩饰年龄和身份的年轻人,可其实如今船舱内的这些年轻人中,反倒是李墨阩年纪最大,他努力压抑住情绪,抬起头看着屋子里的所有人,除了缩在角落里有些格格不入的华朝以外,李墨阩竟是看不透任何一个人的神色,就连站在窗边眉眼稚嫩的君策,他都全然看不清楚神色是否有了变化。
李墨阩想不明白,明明这些人比自己还要认识师傅来得更早,也与师傅相处的时间更长,为何却能这般好的遮掩起心绪?
李墨阩在此前的岁月里,除了年幼时随着父母离开京城之前的记忆,其余便有足足十五年的时间都在年少时习武求道的山门中度过,他的那位剑道入门恩师知道他的寻仇心愿,便一直强压着他的心性将他留在了山中,直到后来李墨阩剑术登堂入室了,又有了那位自幼相识的小王爷一同为了复仇大业谋划,李墨阩的第一位师父才会为了弟子未来道路而出了最后一剑,震诧整座王朝江湖,为李墨阩后来所行铺路。
李墨阩不是什么心性稚嫩的少年,却也不是真的有了能够运筹帷幄的城府心思,所以离开了北元王朝和出云岛的他,还是希望能够与传说故事里那般在江湖里闯荡出赫赫声名,他的眼中便一直望着顾枝所站立的远方,一往无前。可是现在呢?他又该如何?
后来的李墨阩才知道,在他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几乎都早已经历过了这世间最大的艰险和困境,也早就学会了不再对世间的无可奈何与残酷冰冷只会指责埋怨。
无论是历经了奇星岛之乱的徐从稚程鲤周厌和于琅,还是行走过道德谷山下的君策,亦或是见过了世间千百种离别苦难的扶音,他们都已经在一次次的心境纠缠中,习惯了与这世间和解,然后继续前行。
徐从稚看着李墨阩的神色,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们如今也并不确定顾枝究竟只是失踪了还是真的被留在了秦山上,魔君重新现世事出突然,一切根本来不及谋划和细想,再加之还有其他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我们只能先离开了出云岛和秦山,所以关于顾枝的事情,我们也只能知晓至此。”
李墨阩低着头,手掌攥着剑柄,沉声道:“我要回去寻师傅。”
徐从稚轻轻摇头说道:“如今的出云岛恐怕已经彻底落入魔君手中,金藤皇帝也亲口说了,魔君已经向整座汪洋都宣战,倾覆将以难以预料的速度席卷天下,世人也许不知,可是魔君早就为此做了天下人都难以置信的准备和谋划,所以现在的出云岛再想要轻易靠近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如果只知道莽撞寻仇和不管不顾,那么直面魔君的事情我早就去做了,可我清楚知道现在的我根本不是魔君的对手,这不是怯了怕了,而是一个行走武道之人对自己的明确感知,若是连这样的‘知道’都没有,何谈武道登高?”
李墨阩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沉默良久,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扶音和徐从稚问道:“那么接下来该如何?”扶音看向李墨阩的双眼,轻声问道:“你会作何选择?”
李墨阩咧开嘴角,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他语气清朗道:“师傅曾跟我说过,他要去往那座秦山是因为有一个他无论如何都要去见的人,他曾答应了那个人要一辈子都陪在她的身边,不敢食言。师傅还说,他有几个兄弟实在是太过固执,非要跟着他一起来出云岛,所以他哪怕明知秦山中有几乎难以跨越的困境也要去出刀,因为他一定要带着所有人一起回去,平平安安的,一起回家。”
船舱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听闻了那个熟悉名字便要想起更多的过往,也如何都忘不掉秦山山巅那个坠落的身影,从天而降坠入深渊,从此再也不见?
李墨阩挺起脊背,语气坚定道:“哪怕师傅不在身边,我也要将他想做的事情都尽力去做,即便力有不逮,至少无怨无悔。所以,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哪怕付出此身性命,亦要护住师傅所珍视之人的平安顺遂。”
徐从稚看着李墨阩的双眼与神色,似乎便知晓了几分为何顾枝会将李墨阩收为开山大弟子。
徐从稚将如今面临的困境重新说了一遍,周厌和于琅也不时做些补充解释,最后,于琅看着李墨阩,问道:“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跟着我们一起?”
周厌和于琅如今受伤身残、扶音和君策只是没有武道在身的普通人、还有卿乐的身子又那般虚弱,如今的他们想要在此后的倾覆战乱中安康无恙不是易事。
可李墨阩只是点点头,然后便说道:“该如何去往蓬莱岛?”船舱角落的华朝抬起头,徐从稚的视线落在华朝身上,所有人也都看了过来,华朝一下子不知所措,徐从稚轻声道:“这就该问他了。”
卿乐解释道:“此前去往蓬莱岛,只知在林山岛中存在一处秘境,而通往蓬莱岛的门户便在那处秘境中,林山岛岛主世代镇守那道秘境门户,也掌管着通往蓬莱岛的密匙,若要去往蓬莱岛必需求得林山岛岛主相助。”
说完,卿乐看向华朝,问道:“如今关键便在于,林山岛岛主有极大可能不会答应开启门户,那么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去往蓬莱岛?”
华朝双手背负身后十指交错,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在蓬莱岛上的时候,艾叔……就是镇守蓬莱岛的神官大人说过,蓬莱岛与这汪洋的相连处就在于两座门户,一道门户便是离开蓬莱岛所抵达的出云岛,另一座岛屿则是去往蓬莱岛的林山岛,这两座岛屿分别位于汪洋的极北处,想要与蓬莱岛有所关联便离不开这两座岛屿,除了三百年前那三位外来之人,此后再无例外,虽然千万年来能够真正走入蓬莱岛的便只有君洛,可是谁也无法打破那两道门户在汪洋和蓬莱岛之间的禁制,所以去往蓬莱岛别无他法,只能依靠林山岛上的门户。”
卿乐点点头轻声说道:“神官艾烛,当年我们曾见过这位镇守蓬莱岛的高人,当时我们并未真正踏足蓬莱岛的地界,只是在海面上看见了蓬莱岛的影子,后来便到了那座蓬莱岛禁地的峡谷,然后神官艾烛就引领我们离去了。”
卿乐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说道:“如此,想要真正去往蓬莱岛便只能依靠林山岛的秘境门户,可是那位徐镇守当年便始终严格遵守着秘境的规矩禁制,若不是后来君洛通过了某种考验历练,我们也无法顺利越过那道门户。”
徐从稚终于语气平静开口道:“我有办法。”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扶音、周厌和于琅都知道徐从稚来自于林山岛,所以在听闻卿乐提及林山岛时,他们便明白当初选择逃离林山岛的徐从稚终究还是等到了这样一个回去的时候。
即便徐从稚从未主动提起,可是无论如何,哪怕当初他的离开有太多难以言说的隐秘,可那个地方终究是他的家,有他年幼时所有的记忆,有他割舍不下的许多情感连结,他不可能此生都不再回去那里,无论是逃避还是困顿,都终究还要与那个曾一心一意离开林山岛的自己重逢。
以前徐从稚告诉顾枝,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将自己的心绪尽数言说,也与过往的自己握手言和,可是他在江湖中消磨了许多时光,却发现原来还是对自己的内心一无所知,直到在小院里顾枝将徐从稚一直以来都刻意遮掩忽略的心绪都提起,才让他看清了自己真正所追寻的其实一直都在眼前,只要他愿意去走出那一步。
程鲤站在徐从稚身旁,她转头看向他的神色,没有看见这些年来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埋怨,也没有意料之中的慌乱和无措,少年的脸上只是坚定和卓绝,徐从稚抬眼看向船舱里的所有人,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便是徐从稚离开林山岛之后所遇见的所有重要之人,也是如今他最珍视的所有。
以前顾枝站在他们的身前,徐从稚还未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就习惯了还有顾枝去厘清梳理所有的事情,而他们便无需对世间的繁杂多费心思,只需要跟在顾枝的身边一往无前便好了。
可是现在顾枝不在了,黄先生和武山永远留在了出云岛,傅庆安选择住在秦山山下的小镇里,周厌和于琅如今又有重伤在身,那么徐从稚便要学会去走在前头,为他所要守护的所有一切支撑起风雨飘摇之中的庇护所,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从顾枝手中接过的无言的担当。
徐从稚转头看向窗外,他从不知道,原来其实自己也早就习惯了在那座熟悉的奇星岛上,会一直有一个闲散微笑的身影在默默等待,无论自己经受了怎样的苦痛和悲伤,却还是总能够通明透彻地看穿人心的困顿和犹豫,然后只要还有他在,他们这些当年一同行走于乱世之中的挚友便总还是有着自然而然的连结,可是那个人,怎么会有一天,就这样不告而别呢?
既然已经确立了此后前行的道路,一行人便决定先回一趟奇星岛,然后便往玄坎海域林山岛赶路而去。
去往那莽莽山林,去寻那云雾深处,唤作蓬莱。
扶音站在船头,看见了奇星岛的隐约轮廓,她眼角泪水滑落,轻声道:“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