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刀在鞘四顾天下(四)
穿过小巷,不远处有一座黄泥土屋,坐拥一处在村寨中还算宽敞的院落。
言澍带着顾枝走到了土屋院门外,将两匹马系在院墙下的一块石头上,然后便走进了小院去。
院子左边的院墙下还围着两处棚子,养着三头猪和一头黄牛,一个灰发脱落大半身形健朗的老者正站在牛棚外拄着锄头,拎起一个斗笠背负身后,看着应该是正要牵着黄牛到地里忙活去。
老者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了言澍,神色也没有什么惊讶欣喜,语气平淡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言澍上前几步走到老者身前,露出笑意道:“四叔,又要下地去啊。”
老者点点头,看了一眼站在院门附近一动不动的顾枝,然后看向言澍问道:“谁啊?”言澍转身向着顾枝招招手,顾枝愣了愣,脚步缓缓走到了言澍身边。
言澍拍了拍顾枝的肩膀,与老者简单说起了如何在海上救下顾枝又为何带着他一起回到村子里,只是言澍隐去了那时顾枝身上的伤势究竟有多么触目惊心以及顾枝恢复伤势一事又有多么惊世骇俗,在老者听来,不过就是言澍和庞域走船的时候救下一个差点死在海里的年轻人,言澍好心便将失去记忆无家可归领到了郓荒岛,算是救人救到底。
老者上下打量了几眼顾枝,看着年轻人那病态的满头白发和好似被风一吹就要断折的骨瘦如柴的身躯,他微微皱眉,言澍解释道:“四叔,他如今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什么隐疾在身,修养一段时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羸弱了。”
老者点点头,却还是没多说什么,言澍有些尴尬,四下看了一眼院子里,问道:“小奇和念媛呢?”
老者没有再看顾枝,转身打开牛棚将绳子挂在牛鼻子上的铜环里,随口回道:“念媛还是去酒馆里帮忙了,小奇应该是去私塾那边。”
言澍点点头,又和老者随意闲谈几句,然后言澍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四叔,我城里还有点事……”
老者头也没抬,打断了言澍的话语说道:“知道了,就让他在这住下来吧,只要不是什么听不懂人话的傻子和喜欢闹事的疯子,不过就是多添双筷子的事,你又不是第一次送人来了,在他痊愈前我也不会为难他的。”言澍咧嘴一笑,中年男子在自家四叔面前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得了老者准允,言澍这才转头看向顾枝,说道:“你就先暂时在这住下来,以前我也曾拜托四叔照顾过一些病人,不用担心四叔会为难你,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等过段时间我把文牒办好了,到时再回来找你。”
顾枝点点头,想了想轻声说道:“多谢。”
言澍笑了笑,然后他看向老者说道:“四叔,那就麻烦你了,等我过段时间帮他把文牒户籍弄好了就带他去城里,他也没带什么东西,若是有需要就帮他先置办着,后面我再……”
老者牵着黄牛走出牛棚,看着言澍说道:“絮絮叨叨的,难怪现在还是讨不到媳妇,这张嘴怎么就有说不完的话,赶紧滚回去,医馆那边你可别给折腾没了,对不起人家刘神医当年的知遇之恩。”
言澍只能笑着点点头,说道:“行行行,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尽快回来。”老者挥挥手。
言澍便不再多说,又与顾枝多说了几句只管安心住下,然后便骑着马匆匆赶回岁禾城去了,这一趟跟着庞域来回得有一个多月,医馆那边还是需要他多费些心,总不能真的彻底做个甩手掌柜。
言澍离去之后,老者看向顾枝,问道:“叫什么名字?”似乎记起言澍说过这个年轻人已经没了记忆,老者便喃喃道:“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枝看着老者,回道:“我叫顾枝。”
老者有些意外,不过只是点点头,他看着顾枝澄澈双眼,缓缓道:“叫我仁叔就行,在言澍回来之前你就在这住下,饭菜管够,其他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不过先说好了,看你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但也要靠着做些事情来抵账,我说过不为难你,下地种田会吗?”
顾枝摇摇头,老者不满地啧了一声,又问道:“劈柴会吗?”顾枝点点头,老者再问:“烧火会吗?”顾枝又点点头。
老者这才有些满意,随意说道:“行,那还不算是个废物,会的就多做,不会的就多学,这里也不是让你白吃白住的地方,明白了?”顾枝还是点头,老者皱眉嘟囔道:“还是个哑巴?”
不过老者没有多说什么,指了指小院东南角的一间小土屋,说道:“你以后就住那吧,里面床铺都有,需要什么再重新给你置办。”顾枝轻声道:“多谢。”
老者摆摆手,犹豫了一下,应该是有些不太放心让顾枝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独自留在院子里,于是问道:“你是要先休息一下,还是跟我去田里?”
说完,老者看向顾枝手中拎着的长条布匹,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东西要先放下?”顾枝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就连刀柄都被紧紧包裹严实的长刀,他说道:“我先把东西放下,然后去田里吧。”
老者没有什么意见,就让顾枝快点收拾好,他站在院门附近等待。
顾枝走到那处与小院正屋相隔有段距离的低矮土屋门外,推开门走了进去,窗户紧闭着,只有微弱日光透着缝隙钻进来,飞扬的细碎尘埃在眼前舞动作乱。
顾枝挥挥手,看向屋子里的陈设,只有一张简简单单的木板床,入门的位置还有一张落满了灰尘的桌子,两张椅子歪歪扭扭地倚在墙边,屋子墙边还有一个简易的木柜,可以置放衣服杂物。
顾枝走到床边拍了拍被子,然后将手中的长刀放在了墙角,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取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酒葫芦对他来说意味着许多不同寻常的珍贵,他站在窗前环顾一圈简陋的屋子,然后呼出一口气,抬起脚步走出门槛,随手关上了门。
老者看见顾枝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有些意外,不过看着那个年轻人身上也没带着什么东西,确实也不需要收整什么。顾枝走到老者身前,老者点点头牵起黄牛的绳子,说道:“走吧。”然后便当先走出了小院,顾枝跟了上去。
“叔爷!”有少年郎的喊声传来,老者在门外停下脚步,顾枝也随着转头看去,一个穿着长衫的少年脚步轻快跑了过来,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手里还揣着几本书籍。
少年看见了站在叔爷旁边的陌生年轻人,少年郎放慢了脚步,走到老者身前拱手行礼道:“叔爷。”语调比起方才沉稳许多,神色也收敛了些,只是仍不免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奇怪的年轻人。
老者看见少年回来了,便说道:“这是你言叔带来的一个病人,会在院子里住一段时日,等你言叔回来了就会带他去城里,正好,你带他先在村子里转转吧,我还要去地里,也不用费劲巴拉带着一个病秧子。”
少年郎听着老者的话语,赶紧摆着手招呼老者不要再说这般显得有些刻薄的话,老者没有在意,却也不再多说,转身就向村外走去,少年郎看着老者离去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
少年郎转身看向顾枝,礼数周到地拱手道:“在下言奇,见过公子。”顾枝顿了顿,然后抱拳还礼道:“我叫顾枝。”
言奇抬起头露出和善的笑意,然后说道:“顾公子,我先带你在村子里走一走熟悉一下吧,言叔医馆那边一忙起来就容易忘了事,下次回来怕是还有段时间,公子就先安心住下,慢慢养伤便好。”
看来言澍以前带过病人回来,而眼前这个叫做言奇的少年郎也已经有了些经验,所以待人处物全然没有少年郎的稚气,大大方方坦坦荡荡,顾枝看着言奇那清澈的双眼,点点头。言奇伸手做引,笑道:“公子,请。”顾枝跟上了言奇的脚步。
言奇微微放慢脚步,与顾枝并肩同行,言奇看见顾枝身上的衣衫有些简陋单薄,问道:“要不先带公子去做几件衣裳吧?”
顾枝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身上的装束,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或者简陋,应道:“不必了。”
言奇点点头,没有多说,便为顾枝介绍起沿途路过的一些村子里的建筑。
这座白家村虽然占地不大,可也应有尽有,裁缝铺、酒馆、茶楼、私塾……都是由村民自己开办的,生意算是靠着村子里的这些来来往往也都还能维持,再加之庆鹤山时不时会来一些进山打猎的队伍或者旅客,都选择经过白家村,于是沿路看过了裁缝铺和茶楼,顾枝都能看见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在偏远村寨中确实少见。
路过私塾,言奇突然停下脚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书籍,然后他挠了挠头,似乎有些纠结,他转头看向顾枝说道:“抱歉,可能需要你稍等片刻,方才先生让我回家里去换几本书要给蒙童们用,可是刚才遇见叔爷我就给忘了,我先去给先生说一声。”
顾枝点点头,言奇拱手说了声“谢”,这才快步跑进私塾里去。
顾枝站在私塾门外,看着这间村子里唯一有红木大门的建筑,屋檐下悬挂着“书院”的字样,还有大红灯笼悬挂在门前两侧,围绕的院墙上刻满了圣贤文章,私塾门前还有一块石头上写着“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顾枝歪着脑袋端详着,等待片刻就看见言奇跑了出来。
言奇理了理衣衫,还是礼数周到地说道:“抱歉,久等了。”顾枝还是摇摇头,示意无妨,言奇伸手说道:“继续走吧,再带公子去前方看看。”
两人依然并肩同行,沿路遇见些村子里的老妪妇人,言奇也都会主动开口打招呼,村民们都认识言奇,和遇见言澍时一般,都热情地与言奇攀谈几句,有的还神秘兮兮地与言奇问起顾枝的身份,言奇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是言澍领回来的客人,要在村子里住一段时日。
顾枝如今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的模样,让人一眼就能瞧出身体的虚弱和病态,于是和言奇走在村子里的路上也总是不免有许多视线看来,窃窃私语环绕着。
言奇有些不好意思,走在顾枝身边低声说道:“公子不必在意,村子里的人好奇了些,没什么恶意的。”顾枝自然不在意,回道:“无妨,没什么的。”
言奇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顾枝的神色,看见年轻人的脸上依旧是寻常平淡的样子,这才稍稍舒了口气,从头到尾,言奇都没有主动问起顾枝的来历和身受何病。
言奇和顾枝正走着,一个声音突然在不远处高声喊起来:“言奇!你过来,给评评理,说说看我是不是一只手就能把你给撂倒了!”
言奇顿住脚步,脖子有些僵硬地转动,视线看向不远处一座门外插着一面旗子的屋舍,果然看见了一个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叉着腰正与几个猎户争执的年轻女子。
此时那个女子正伸出手指着言奇,于是少年想要装作视而不见也不行了,只能与身边的顾枝告罪一声,然后走上前去,凑近年轻女子的耳边说道:“念媛姐,你注意点,有言叔的客人在。”
“客人?哪呢?”年轻女子将言奇一把推开,视线到处转着,终于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顾枝,年轻女子伸出手指问道:“就是他?”
言奇赶紧按下年轻女子的手指,低声道:“别乱指,对人家礼貌些。”年轻女子皱着眉不耐烦地撇开言奇的手掌,大声说道:“有什么嘛。”
言奇还要开口劝解几句,年轻女子的视线却已经从那个一看上去就弱不禁风的白发年轻人身上移开,一把揽住言奇的肩膀,重新看向坐在桌边的几个猎户,不甘示弱道:“他们不相信我能一个人把一头野猪抗下山,你跟他们说说我,我是不是一只手就能把你撂倒?把野猪抗下山不也是轻轻松松的事。”
言奇被年轻女子有力的臂膀夹在胳膊下,少年郎涨红脸,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连连拍打年轻女子的手背,惹得桌边的猎户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本就是闲暇时来此饮酒与相熟的年轻女子说几句玩笑,自然也不是真的在意女子话语里的真假,此时看见言奇这个村子里都知道的读书人被女子压制得动弹不得,都有些忍俊不禁。
年轻女子放开言奇,不满地打量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言奇,说道:“咋个让你说句实话评评理都憋不出个屁来。”言奇弯着腰直咳嗽,听见女子的话只能无奈摆手。
女子也不再管言奇,一手狠狠拍在桌子上,瞪着那些猎户说道:“今天都得给我多点几壶酒,不然白浪费老娘这么多时间在这跟你们磨嘴皮子了。”言奇直起身子捂住女子的嘴巴,连声说道:“白念媛!你说话注意点!小心被言叔听见了收拾你。”
年轻女子不以为意,一手肘将言奇撞开,一个板栗敲在少年郎的头上,骂道:“敢直接叫你姐的大名,不想活了是吧?怎么了嘛,言叔现在又不在,管不着,哼!”说完,年轻女子就不再理会言奇了,自顾自走进酒馆里去继续忙活。
言奇无奈地叹息一声,不忘与桌边那几个相识的猎户拱手行礼,这才一只手挠着头一只手揉着肋骨,紧咬着牙走回到顾枝身边,神色尴尬地说道:“实在抱歉,这……”
顾枝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道:“无妨。”
言奇赶紧带着顾枝离开了酒馆这里,那个叫做白念媛的女子端着酒壶跨过门槛,望向言奇和顾枝离去的背影,桌边几个喝着酒磕着瓜子的老农夫问道:“念媛,那个年轻人是谁啊?”白念媛摇摇头说道:“言叔领回来的病人,我也不认识。”
有人说道:“看那人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还瘦得皮包骨头,不知道是什么病这么厉害。”白念媛耸耸肩,将酒壶放在客人的桌上,就重新走进酒馆里去了。
言奇一路带着顾枝走到了村外,不久前跟着言澍来时顾枝就注意到村外有许多规整广阔的田地,言奇与顾枝站在田野路边,顾枝问道:“仁叔平时就在这里下地吗?”
言奇点点头,看向顾枝好奇问道:“公子会种地吗?”顾枝摇摇头,言奇笑道:“我也不太会,不过平时倒也能帮上叔爷的忙,公子以后若是不介意,可以学学。”
说完,言奇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公子也不用觉得一定要做事情,安心养病便是,言叔带回来的客人我们都会照顾好的。”顾枝只是轻轻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言奇便也止住话语,站在顾枝的身边。
顾枝看向天光洒落下一望无际的田野,已经探出腰肢随风摇曳的麦苗,追着风声不甘示弱地呼啸作响,像是潮起潮落卷动浪花滚滚的声音,顾枝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是一片静寂的黑暗,似乎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身外世间的一切便都隐退消散,只剩下他独自站在旷野中。
温暖的光芒落在顾枝的身上,像是为他那一身简陋的布衣披上了璀璨的衣袍,让人不由得注目,言奇站在顾枝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这个陌生人,飘舞的满头白发遮掩住年轻人的面容神色,让人看不清却不由得想去探寻。言奇不知为何,看着消瘦的顾枝,却感觉好像是看见了一座依靠着狂风浪涛巍峨屹立的巉岩,风雨不动。
顾枝站在天地之间,风声卷动他的衣衫,他伸出手,下意识搭在腰间,似乎早就习惯了在那身侧,会有什么东西。
顾枝睁开眼睛,他的腰间没有悬挂刀鞘,他抬眼看向云天远处,视线穿过光芒的纵横交错,看那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