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刀在鞘四顾天下(五)
苍南城的城主府中,城主吕谦麟书房的烛火直至清晨才熄灭,府中管事和仆从都不敢轻易打扰城主这段时日好不容易的休息。
毕竟自从南境大军驻扎在苍南城外起,城主大人就几乎是不眠不休地住在了书房里,城主府的许多下属只知道那一日从城外军营回到府中的城主大人脸色阴沉,却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从那一日开始为何城主大人便开始兴师动众地搜罗了魔君倾覆之乱以来南境武林江湖的所有消息,似乎想要拼命从中找出些什么来。
昏暗的书房中,桌案上堆满了纷叠的消息谍报,地面上还散乱着许多揉成团的废纸,可吕谦麟依旧是没能把奏疏送出去,毕竟虽然不久前的那场席卷整座奇星岛南境的清洗豪阀氏族的革新中他扮演了非同寻常的角色。
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城主,即便奇星岛庙堂上下都毫不怀疑他将来定是可以在朝堂中走到更高的位置,可现在的他依然还是人微言轻,不可能在事关整座岛屿王朝未来抉择的大势上说出些让那端坐中枢高堂的大人物们动摇的话语来。
可是吕谦麟也不愿意坐视不久后的大军围剿之事发生,庙堂中枢有意将消息压了下来,所以直到盘戈亲自率领南境大军驻扎在苍南城外他才知晓那个大军包围赋阳村的计划。
可是吕谦麟根本不明白为何那位如今还在光明岛的奇星皇帝陛下要做出这种匪夷所思之事来,难道那个在天坤榜上一鸣惊人位居第四高位的“地藏顾枝”就那么重要,以至于皇帝陛下哪怕污浊了自己的名声,也要以大军威压之势逼迫那位武道宗师出山?
吕谦麟虽然就任苍南城不久,可无论是庙堂中枢给予他的重视还是他治政手段的成熟沉稳,都为他在如今的王朝庙堂中积攒了不少声望地位。
因此以他在官场上的左右逢源,对于如今南境苍南城附近的所有消息可谓是尽在掌握,所以一年多前那位直隶于皇帝陛下的金令卫来到苍南城,吕谦麟同样知晓,可是他并不知道,原来那位以为是无功而返的金令卫竟是真的找到那位当年隐姓埋名消失不见的武道宗师。
直到他不久前亲自去往军营见到盘戈,才知道原来本打算就那样任由一位武道宗师在苍南城中大隐隐于市的皇帝陛下,在得知“地藏顾枝”居然再次在天坤榜上不断登高之后,终于不愿意再轻易放过这样一道足以决定王朝未来的助力,更是不惜动用王朝精锐大军,誓要逼得那个武道宗师无法再隐姓埋名悠居深山。
吕谦麟同样也知道了泥阳巷的那间木匠铺子,可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那样平平无奇的年轻店主已经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出了远门,吕谦麟得知的消息便止步于此,可是听盘戈所言,朝廷竟是还知道了“地藏顾枝”来自赋阳村,于是才有了这一场在吕谦麟眼中不可思议的闹剧。
吕谦麟心知肚明,庙堂中枢也知道皇帝陛下此举定是会招引来不少阻碍,且不说这种逼迫之事会在百姓和武林之间掀起怎样的喧闹,许多尽忠职守为王朝谋求百废俱兴时机的官吏也绝不会任由皇帝陛下做出此种自污名声之事来,而吕谦麟就在其列,所以直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那些有意避开吕谦麟的消息才终于浮出水面。吕谦麟这段时间费尽了心思想要找出破解的办法来,却终究徒劳。
光明大会已经落幕,魔君在光明岛外“死而复生”并且与整座汪洋宣战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一百零八座岛屿,对于当年曾陷入魔君倾覆之乱的奇星岛来说,不可谓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
可吕谦麟发现,有关魔君还存活于世的消息居然在近半个月内就已经有流言遍布奇星岛的大街小巷了,所以如今奇星岛百姓们已经退避了那个惊慌失措的心绪,转而变作了同仇敌忾誓要与那卷土重来的魔君一较高下的喧腾之势。
就连为何当年魔君没有死于奇星皇帝之手的怀疑也都被掩盖在了迎战的声浪中,吕谦麟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难道皇帝陛下早就知道魔君还未身死?甚至知道了不久之后席卷汪洋的战乱,所以才要不择手段地拉拢那位武道宗师?
吕谦麟书房桌案上的谍报卷宗中,夹杂着许多当年魔君之乱时的记载,可惜有关“地藏顾枝”和“修罗九相”的消息还是被降魔殿牢牢掌握着,难以窥见丝毫。
日光刺破窗户,烛火已经燃尽,可吕谦麟还是没有休息,他闭着眼睛倚靠在椅背上,慢慢梳理脑海中杂乱的思绪。吕谦麟从这所有纷至沓来让人猝不及防的消息中,捕捉到了奇怪的感受。
为何皇帝陛下时至今日还未回到奇星岛,似乎有意在延缓回朝的时机,是要等待这场逼迫之事的落幕?降魔殿中最位高权重的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此时都不在奇星岛,而且那些有关降魔殿与奇星岛庙堂不和的传言正在愈演愈烈,难道皇帝陛下也是有意选在了第一正司不在岛屿上的时机与那个作为降魔殿精神旗帜的“地藏顾枝”发难?
吕谦麟皱起眉头,只觉得头痛难忍,赋阳村这个以往从来不起眼的名字,此时却在他的脑海中被不断放大,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吕谦麟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偏远村落如此熟悉了!吕谦麟猛地坐起身子,双手搭在桌案上,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一年多前,正值奇星岛南境整治豪阀氏族最为紧迫的关头,吕谦麟却被破例准许入京吊唁,是因为那位曾亲自提拔吕谦麟就任苍南城城主的恩师、奇星岛王朝第一任内阁首辅魏崇阳的辞世,皇帝陛下为这位三朝元老进行了风光大葬,虽然吕谦麟在内的许多人都知道那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奠只是对着一个空荡荡的棺材,可也不免让人感慨皇帝陛下对那位兢兢业业开创了奇星岛王朝新时代的端元先生的尊敬。
吕谦麟记得,那位一手打造了如今奇星岛王朝庙堂格局的恩师,好像祖籍就在奇星岛南境赋阳村!
书房门外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吕谦麟腾地站起身,他知道府中的管事仆从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吕谦麟沙哑着声音开口道:“何事?”门外的管事应声道:“禀大人,降魔殿第九正司大人求见。”吕谦麟视线看向屋门,他站在原地呼出一口气,只能勉力压下心中的惊诧和不可思议,他理了理衣衫,脚步沉稳缓缓走出了书房。
推开门,骤然的日光有些刺眼,吕谦麟看到院落里站着一身紫色官服的降魔殿第九正司参洺,参洺看见了吕谦麟,上前一步抱拳行礼,便神色匆匆地开口道:“城主大人,城外大军已经开拔了。”
吕谦麟神色一变,快步走下屋门台阶,喊道:“什么?”参洺神色严肃,沉声道:“盘戈大将军亲率大军连夜开拔,此时已经围住了赋阳村,来往于苍南城和赋阳村之间的沿路小镇和村寨也已经被控制住,恐怕来自东境的大军也已经绕过青潋山围住赋阳村了,吕城主,时间不多了。”
吕谦麟没有丝毫,快步走向院门,与身边的管事说道:“备马。”吕谦麟突然停下脚步,与走在身旁的参洺拱手行礼道:“多谢正司大人通报消息。”
参洺摇摇头,其实从官职来说,降魔殿的正司还在一城之主之上,可是降魔殿从来都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所以参洺对待吕谦麟也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姿态,甚至还出乎吕谦麟的意料主动通风报信,吕谦麟其实并没有与这位新任苍南城降魔殿的第九正司有什么往来,所以更是不知道此时参洺的立场。
不过如今事情迫在眉睫,吕谦麟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了,他此时只能尽快赶往赋阳村,看能否制止一场冲突发爆发,一旦大军和那位武道宗师交手,恐怕影响就再难局限于一座小小的偏远村落,无论是苍南城还是整座南境,都要严阵以待,更何况,吕谦麟根本不愿意看着这场逼迫包围之势的发生,所以哪怕知道徒劳无功,他也要再最后拼尽全力挽回。
参洺看着吕谦麟,说道:“吕城主,我与你一同前去。”吕谦麟神色困惑,降魔殿有几位正司大人同样也收到了朝廷的命令,此时恐怕已经和大军一同在赋阳村外蓄势待发了,那么这位第九正司大人主动请缨与自己一同前去,是要监视自己还是另有谋划?
吕谦麟想不通其中关节,也不敢再耽误时间,便答应下来,两人各自带着几名随从,便马不停蹄地出城赶赴而去。
赋阳村的村民闭门不出,就连需要日日看顾的庄稼地也都抛到了脑后,所有人战战兢兢地躲在小院屋子里,不知道已经来到村口的那些披坚执锐的大军究竟所为何来。
村长大人愁眉苦脸地和几位村子里的长老站在村口附近,却始终等不到朝廷的官吏来问询通告或是传达旨意,那些默不作声的甲士气势汹汹地站在村外,让人见之便要心惊胆战。
赋阳村的村长是当年曾在庙堂中跟着魏崇阳治政的老臣,只是已经辞官二十余年,早不知道如今庙堂的动向,当年的交情关联也早都断了,所以现在想要探寻知晓大军为何到来根本就是抓瞎,他所能做的便是稳住那些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村中长老,不让那觉得大难临头的恐慌和绝望继续弥散,可是刘村长却也同样有些不知所措,可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顾枝的身份,赋阳村中除了栗新以外便再无他人知晓,就连刘村长也对此一无所知,即便他知道顾枝当年便颇受魏崇阳欣赏并且也曾在倾覆战乱之时外出游历,却很难将那个待人温和谦虚有礼的少年与“地藏顾枝”相关联,所以此时刘村长看见大军来临,一瞬间便以为是如今改朝换代的朝廷要将魏崇阳当年留下的印记彻底抹除,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已经辞世的魏崇阳从新朝的变革中抹消影响。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新朝百废待兴,内阁制度和新政的推行也有条不紊,那位年纪轻轻却手段不俗的皇帝陛下没理由如此不管不顾地打压魏崇阳留在朝廷中的影响,那么这漫山遍野的大军又是为何而来?刘村长想不通,坐落偏远平平无奇的赋阳村,除了曾出现过一个官拜宰辅的魏崇阳,又还有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青潋山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听见旗岸所说的栗新神色严肃,他喃喃开口道:“可是顾枝此时根本不在赋阳村啊。”旗岸点点头,说道:“没错,可是朝廷那边所知道的便只是顾大哥离开苍南城之后回到了赋阳村,但此后他们便再没有关于顾大哥的消息了,所以想要找到顾大哥,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赋阳村。”
栗新抬眼看向旗岸,问道:“那你?”旗岸神色平静,但双眼间绽放的光芒却坚定卓绝,他缓缓道:“我要阻止此事。”
旗岸站起身,与只是一个教书先生并无武艺在身的栗新不同,他已经听见了村外传来的马蹄声和战甲作响的声音,旗岸视线望向远处,栗新听见身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说道:“于情,顾大哥对我有恩,更是师父的亲人,所以我绝不会坐视朝廷在顾大哥不在之时这般对待赋阳村;于理,如今我是降魔殿的东南巡察,是奇星岛的朝廷命官,绝不可能就这样看着皇帝陛下做出此等荒唐之举而坐视不理。”
旗岸继续说道:“光明大会已经落下帷幕,魔君在光明岛外宣战,虽然有些岛屿之主并不认为一个魔君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搅乱整座汪洋,可是亲身经历过当年倾覆战乱的奇星岛无比清楚,那位魔君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手段,更何况如今还‘死而复生’,就像是无可战胜。奇星岛有意在魔君宣战的消息传遍整座汪洋之前便事先透露谣言,就是要已经几乎被杀破了胆的奇星岛百信重新凝聚起抵抗之势,‘地藏顾枝’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旗岸一挥衣袖,声音清朗道:“奇星岛的复兴,在于未曾消磨于当年黑暗混沌而仍心存着光明道德的仁人志士,在于当年倾覆战乱之时所有不屈不挠为民族大义和世间太平而奋不顾身的英雄侠客,在于奇星岛民族千年来传承源远的血脉力量,所以那位新任的奇星皇帝陛下的新政,是要将世间的权势都还给所有百姓,是要将这座必将复兴重现辉煌的奇星岛交由所有人民,豪阀氏族可除,人心劣根难去,若为了所谓大义前程而舍弃了奇星岛旗帜张扬的根本,那么这座奇星岛还是和当年一夜之间覆灭于魔君之手的奇星岛一般无二。”
旗岸转身看向站起身的栗新,说道:“所以无论是作为降魔殿的东南巡察还是作为师父的弟子,今日我都会阻止此事,哪怕拼却性命也毫无畏惧。”栗新看着少年认真的神色,他叹了口气,然后问道:“可你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大军的威逼之势?即便直言告诉他们顾枝此时并不在赋阳村,他们哪怕亲眼所见也要存疑,那时就算翻遍了整座奇星岛也要找到他,可是顾枝如今下落不明,难道真要搅弄得奇星岛鸡犬不宁才罢休?”
旗岸摇摇头说道:“皇帝陛下此举不只是为了一个‘地藏顾枝’而来,还有站在他身后的‘修罗九相’以及所有仰慕向往‘地藏顾枝’的江湖人,今日大军前来,哪怕见不到‘地藏顾枝’,他们也要带回去一个答案。那就是如今所有武林江湖之人中唯一的天下第一,那个举世无双的‘地藏顾枝’,在世间大势席卷而来的局面下,也要依附于奇星岛的权势,那么奇星岛就能将人心各异的江湖人都收拢在‘地藏顾枝’这样一面旗帜下,而这便极有可能是奇星岛能够在未来做出更多抉择的关键。”
栗新微微皱眉,沉声道:“哪怕不惜以大军逼迫‘地藏顾枝’?”旗岸点点头,他嘴角带着些苦笑,轻声道:“如果顾大哥真的在赋阳村中,并且拒绝了皇帝陛下的旨意,那么大军真有可能要直接动手,否则也不会召集东南两境的精锐同时围住赋阳村,这样的兵力压制下,哪怕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也要忌惮退却。”
栗新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呢喃道:“即便要赌上赋阳村中无辜百姓的性命吗?”旗岸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如果乱世真的要到来,那么此时的牺牲都可以由以后的太平来掩盖,此事也不全是那位皇帝陛下一人的旨意,而是早已为不久后的乱世做足准备的整座王朝庙堂心照不宣的认可,因为一个天坤榜第四‘地藏顾枝’的归顺,将意味着奇星岛会占据更为举足轻重的地位,也就能为此后的战乱留下更多的机会。”
旗岸和栗新离开了竹屋,沿着那条山间小径缓缓走向赋阳村,远处,栗新看见了模糊的无数人影,就像是厚重的阴云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就那样阻隔在赋阳村外,笼罩住了所有天光和温暖。旗岸看着远处,他双手紧紧攥拳,神色坚定。
一个人的成长,是因为再无人守护前方,所以不得不走出避风港下,去往遥远而未知的远方?还是离开了当初年少时幻想的安详静谧,才发现世间原来不是非黑即白善恶明辨?
成长是有重量的,肩负着难以承受,也迎向不可战胜,是选择也是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