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终是离别一夜秋(一)
苍南城外的青石港依旧有数不清的船帆来来去去,一派繁华喧闹的景象。
如今随着奇星岛各境百废待兴和那位新任奇星皇帝重登天坤榜前三甲,汪洋上各大海域各大岛屿的商贾都乐得与奇星岛多做些商贸往来。
既是顺应如今的海上商贸鼎盛的东风,也是要与奇星岛尽可能搭上些亲切关联,毕竟谁也不可否认,这座拥有着千年厚重历史底蕴的岛屿,定是在将来的某一日便要再现当初的辉煌,便算是更进一步也不无可能。
更何况,人们可都不觉得奇星岛的百姓会全然放下当年魔君之乱的惨痛过往,那时整座汪洋之上竟是没有一座岛屿站出来救奇星岛于水火,哪怕各大岛屿都可以将责任归咎于同样袖手旁观的光明岛,可是奇星岛现在也已经复兴,人们再想要装作视而不见实在太难,不如赶紧拉近些关系,日后也好再往来,虽然能够做到此想的商贾仍旧是在少数,可是奇星岛各境的港口还是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随着魔君“死而复生”并且在光明岛外与整座汪洋宣战的消息传遍了各大岛屿,人们难免惊慌失措,不知道那乱世是否真的要到来,现在的海上也说不上是安稳太平了,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成群结队的战舰轰隆隆穿行在各大海域,触目惊心。
可是不久前才走出了魔君之乱席卷战火的奇星岛百姓,却好似反而是那最有恃无恐的岛屿,人们惊讶地发现,整座奇星岛如今战意盎然,誓要与那重新现世的魔君一较高下,算一算血海深仇。
奇星岛的百姓已经不再去追究或者也无需再去探究那关于魔君重新现世的流言为何会早在一个月前便流传市井,可是在经历了最初的惊诧和恐慌之后的人们,如今却变作了哪怕乱世再次到来也毫不畏惧的不屈,要与那卷土重来的魔君来个不死不休。
因为奇星岛百姓相信,在那重新飘扬的奇星岛王朝的旗帜和坚若磐石的奇星皇帝王座下,所有民心所向,定能与曾经祸乱整座奇星岛的魔君好好算算帐,将那些掩埋在战火烟烬中的仇恨都尽数宣泄。
一艘客船跨越了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终于停靠在了青石港,来来往往的船夫和帮工,惊讶地发现这艘平平无奇的客船船舷和甲板上,都落满了箭矢划过的痕迹,甚至还有断折的箭头嵌在船板上,让人不禁揣测起这艘客船究竟在海上遭逢了什么意外。
客船二层楼上,徐从稚走出了船舱,然后沿着走廊一一敲响邻近的几间船舱,他独自站在船舷栏杆旁静静等待,依旧住在客船一层楼的李墨阩也走了上来,与徐从稚点头致礼。
扶音和君策扶着卿乐走出了船舱,程鲤也走到了徐从稚的身旁,徐从稚看向站在周厌船舱外的于琅,眼神询问,于琅摇摇头,然后朝着一层船头的方向看去。
徐从稚也看见了不不知何时独自站在船头望着奇星岛的周厌,徐从稚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看向程鲤说道:“下船吧。”
徐从稚和于琅走到了船头附近,周厌应该也是察觉到了脚步声的临近,他微微转过头便看见了他们二人,徐从稚和于琅与周厌并肩而立,望着远处隐约轮廓的苍南城。
他们都沉默不语,因为仍是少年的他们,从没有想过,原来那一次离开这座岛屿便是天翻地覆,在他们的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已然物是人非,让人哪怕想要探寻几分过往的痕迹也难免触动心弦,牵扯出鲜血淋漓。
徐从稚轻声道:“回来了。”于琅和周厌都轻轻点头,海风吹拂过他们的衣衫,好似还带来几分熟悉的味道,可是这番熟悉便要让人都不禁湿了眼眶,那些过往哪怕藏得再深,也终会在猝不及防之时,便让人措手不及。
走在搭建于客船和港口岸边的木板长桥上,卿乐没有再让扶音和君策扶着自己,她独自站在长桥上望着不远处对她来说其实算不得熟悉的奇星岛,眼中却倒映出早已成为过往的战火烽烟。
可是一晃眼,那些燃烧的血与火都掩埋在了历史的尘沙中,眼前是蜿蜒而去的繁华道路,是郁郁苍苍的绵延山林,模糊视线中,那些若隐若现的身影都消失不见。
卿乐虽然依旧脸色苍白,衣衫下的单薄身躯好似被风一吹就要倾倒,可是她就那样站在天地间,却让人便再难看出苦难留在她身上的影子,她还是那般坚强,哪怕世间的苦痛和悲伤再多,她也仍要站在此处,为她的身后遮风挡雨。
扶音站在木板长桥的尽头,她低下头看着青石港的岸边石板路,竟是有些不敢踏出那一步,好似只要踩在了坚实的熟悉大地上,便要醒来去直面那些拼了命去忍耐的伤痛。
她抬眼看向远处,没有去看人烟鼎沸的苍南城,也越过了山林的遮遮掩掩,好似一眼便能够再次看见竹林掩映下的那座竹屋,耳畔传来风铃声响,可是推开了门,却再无人等她归家。
“扶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扶音缓缓收回视线,她看见了在港口岸边的不远处,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慢慢走来。
扶音不知为何便湿了眼角,泪水夺眶而出,她在长桥上一跃而下,那个女子接住了她,扶音泣不成声,哽咽道:“鱼姬,我把他弄丢了。”
这一日清晨,早早来到青石港海岸附近的许多摊贩和帮工都看见了那个陌生的身影,一个姿容绝美的倾城女子独自站在岸边不远处的那株树下,视线始终望着远处,似乎是在等待。
人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看得不似寻常凡人的女子,而那个身穿一袭鲜艳大红长袍的女子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便让人都不敢走近去打扰那份与天地自然相合的美景,人们远远地看着,就连眼神视线都要小心遮掩,怕触犯了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女子神色始终平静如水,没有点缀胭脂水粉的面容显出几分与世隔绝的清冷来,她沉默不语,期间不时有让旁人看不清面貌的黑衣人出现在女子的身边,可是都只是跪在不远处说了些什么,然后也不见女子言语和动作,那些黑衣人又再次消失不见。
女子还是站在原地,望向远处海面天际处,人们觉察出女子的那份神秘莫测,就连打量的目光也生生遏制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看见远处海面界限处,一艘客船的船帆显出了模糊身影,女子缓缓走向青石港岸边,看见了那个站在木板长桥上怔怔出神的熟悉少女。
女子轻轻开口喊道:“扶音。”少女扑进她的怀里,哭着说道:“鱼姬,我把他弄丢了。”女子低下头将少女紧紧抱在怀中,低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回家了。”
卿乐和君策看见一路上始终忍耐着情绪的扶音在遇见那个女子的时候便不再苦苦抑制,不禁有些困惑不解,程鲤走到身边说起了鱼姬的身份,早已知晓“修罗九相”真实姓名的卿乐和君策便了然。
鱼姬抱着扶音,手掌轻轻拍打着扶音的肩膀,然后她看向走下船的徐从稚一行人,沉声道:“奇星岛南境大军已经开拔行军前往赋阳村,如今恐怕已经将整座赋阳村和青潋山都包围其中,降魔殿也同样得到了旨意随行而去,他们是为了‘地藏顾枝’去的,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徐从稚脚步微微停滞,然后便点点头,与鱼姬说道:“我先过去,你带着他们一起回去。”鱼姬点点头,程鲤站在徐从稚身边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徐从稚看了一眼程鲤,没有拒绝,他们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鱼姬不知为何似乎早便得知了华朝和李墨阩的身份,看着他们说道:“你们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不远处,醉春楼的车马都早已备好,鱼姬带着扶音和卿乐坐在马车中,其他人则各自骑着一匹马,他们沿着港口的道路远去,赶往赋阳村的方向。
只是通往赋阳村的所有道路如今都有重兵把守,自然便不可能继续循着熟悉的道路回村,好在醉春楼已经寻到了另外的道路,鱼姬便带着一行人绕路去往村子。
徐从稚和程鲤不需要如此麻烦,他们在山野之间一路飞掠而去,即便沿途有着奇星岛大军和降魔殿中人的把守看顾,可是想要抓住他们二人前行的脚步也绝非易事,哪怕他们能够察觉到些蛛丝马迹,可徐从稚和程鲤也已经早不知远去多少距离了。
他们很快来到赋阳村外不远处的一处山坡上,徐从稚望去,只见赋阳村村门附近刘村长依旧跪在地上,而盘戈骑着高头大马已经挥挥手,他身后茫茫大军不由分说便要涌入赋阳村去,还有营帐中的骑兵也已经整装待发,随时准备朝着那不过一处小小村落的赋阳村冲锋而去。
徐从稚掌心搭在腰间刀柄上,从出云岛开始便始终苦苦忍耐着心中那份起伏不定的徐从稚,此时便不再压制和遮掩,他的体内气海翻涌真气奔腾,徐从稚拔刀出鞘,于是长刀便一路而去,跨过了千军万马,也刺破了垂下人间的云海,有风雷声喧嚣入耳,人们抬头看去,便只能看见一道惊鸿划过天地的痕迹。
长刀落在了赋阳村的村门,激荡起烟尘四散,盘戈瞳孔一缩,双手紧紧攥住马匹的缰绳,好不容易才将座下受惊的马匹脚步堪堪停住,马匹一声嘶鸣,前行的甲士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伐,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那把深深嵌入地面的长刀。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严阵以待的骑兵和中军营帐之间,可是还没等营帐中看守的士兵敲响战鼓,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下一刻,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少年站在了那把刀的旁边,手掌握住刀柄,缓缓抬眼看向身前的盘戈和大军。
盘戈看着那少年身上几乎难以遮掩的真气气象,眯起了眼睛,俯下身问道:“你就是‘地藏顾枝’?”徐从稚看向盘戈,语气平淡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盘戈笑了笑,双眼却无半分情绪起伏,他缓缓道:“如果你是那位天坤榜上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师,那我便宣读陛下的圣旨,召‘地藏顾枝’入京觐见。如果你不是,那胆敢挡在我奇星岛大军身前便是忤逆的罪过,今日你的性命恐怕保不住。”
“所以,”盘戈视线冷冷看向徐从稚,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是‘地藏顾枝’,那便劝你不要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陛下的旨意在此,万人大军在此,即便是‘地藏顾枝’也要退却,难道你还要抗旨不成?”
徐从稚扶起跪在地上的刘村长,没有在意盘戈的威胁言语,刘村长认识这位当年跟着顾枝回到村子里来的少年,只是听说一直在外游历,所以除了那时顾筠逝去刘村长还遇见过这个少年,其实其他时候都算是陌生。
刘村长此时看着气势汹汹的大军,虽然不知道徐从稚有何依仗敢于独自站在盘戈身前,可还是轻声劝说道:“不可与朝廷直面对抗,否则就是抗旨和罪同谋逆,太过危险。”
虽然赋阳村中除了栗新以外,便再没有人知晓那个许多人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顾枝便是“地藏顾枝”,也没有人能够想到当年跟着顾枝一同回到村子里来的那些人竟就是“修罗九相”,就连刘村长也对此一无所知。
可是看着盘戈和奇星岛大军汹涌而至,此时的刘村长也猜得出他们口中的“地藏顾枝”,恐怕真就是那个自己熟悉的顾枝了,刘村长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如今大军在此,由不得他思虑更多,更不愿意亲眼看着徐从稚以身涉险。
徐从稚将地上的长刀握在手中,他转身直面盘戈和大军,轻声道:“顾枝没能回来,已经是我对不起许多人了,若是如今连他想要守护的村子都护不住,那我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刘村长有些愣住了,顾枝没能回来?他不敢去想那心中翻涌起的最坏的念头,却还是有些茫然失措。
徐从稚看向盘戈,嗓音清冷道:“我不是‘地藏顾枝’,可是今日只要还有我在此处,便没有人能够踏入赋阳村半步。”
盘戈直起身子视线冷冷盯住了徐从稚,他轻蔑一笑:“既然你铁了心要挡我奇星岛大军的脚步,那便让这天地都亲眼看一看,如今奇星岛的所有意志,都不容任何人轻易触犯。”说完,盘戈便举起了手,身后大军继续前行,无论身前是何阻挡,都要碾压而去。
有去过点星岛亲眼看见那场大战的降魔殿中人仔细看着徐从稚,终于发觉出了这位陌生少年的身份,于是来到第九正司的身边低声禀告。
参洺看向徐从稚,脸色微变,驾驭着座下马匹来到盘戈身旁,轻声禀告道:“大将军,此人不是无名之辈,而是那位同样高居天坤榜的‘戮行者’徐从稚。”盘戈也有些意外,没有想到此行本是为了“地藏顾枝”,却居然遇见了同样神秘莫测的徐从稚。
盘戈没有停下大军前行的脚步,只是看着徐从稚朗声道:“原来是‘戮行者’徐从稚,既然如此,不如徐大侠便与我们一同进京觐见如何?等我们找到‘地藏顾枝’宣读了陛下的旨意,相信徐大侠也不会拒绝陛下广纳天下英才的圣意的,徐大侠何不让开道路,难道真要来个你死我活的争斗?”
徐从稚抬起手,天地间有狂风掠过,围绕在徐从稚身边的甲士都不由自主地倒飞而去,就连他们手中紧紧攥着的长枪也都不受控制地在半空中乱舞,徐从稚挥挥手,那些身影猛地从盘戈身旁飞过,狠狠摔在了那些蓄势待发的骑兵战阵身前,风沙席卷尘土飞扬。
徐从稚看向盘戈,平淡道:“今日,谁也不得踏入赋阳村。”盘戈脸色阴沉,双眼直视着徐从稚,冷声道:“徐大侠要抗旨?”
徐从稚不以为意道:“大将军不必再拿言语来威胁压迫了,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行军赋阳村,那就无需再以话语粉饰,也不用搬出那位皇帝陛下来高高在上。”
盘戈眼神淡漠,在他身后,战鼓轰隆隆作响,马蹄声将赋阳村外的地面踏出一个个坑洞来。
徐从稚抬眼看着漫山遍野奔涌而来的骑兵,却始终毫不畏惧站在原地,他甩了甩手中的长刀,感受到体内的经脉骨骼之间都传来欢快啼鸣的声音,真气从窍穴之中丝丝缕缕逸散,他呼出一口气,一股无形的真气波涛便扩散而去。
赋阳村外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从天而降的磅礴力量突如其来,战马冲锋的脚步停滞不前,铁甲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天地间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停了下来,只有那个独自站在赋阳村中的少年衣衫轻摇,在天地间显得那般渺小,又让人好似只有仰望才能看见他的身影。
盘戈首当其冲,感受到那股力量压迫在了双肩,使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座下的马匹也不由自主地弯曲了马蹄,他拼尽全力抬起头看向徐从稚,那个少年始终神色平淡,根本让人觉察不出这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是属于这个少年随意为之。
盘戈和他身后的大军都是当年从魔君之乱中拼杀出来的最骁勇善战的奇星岛大军,是誓要战无不胜的南境大军,可是如今竟只是面对一个少年,就要停在原地。
赋阳村的道路算不上开阔,于是万人大军自然不可能蜂拥而至,可是营帐中源源不断的军队想要打破此时的局面,却只是踏足了那一股无形的边界,便同样笼罩在了倾天的力量之下,动弹不得。
少年以一己之力,抵抗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