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终是离别一夜秋(二)
村子里的一处小院中,老人一如往常将院子和屋舍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魏崇阳离去之后,这座小院便留给了他,只是如今冷清了许多,魏崇阳还在时,孩子们总会来此处追着魏崇阳要听些海外的新奇故事,村子里的人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帮忙了,也会来请教魏崇阳,可是如今魏崇阳已经逝去,这座小院便少了来往的人,只剩下老人独自照顾院子。
当年跟着魏崇阳再次回到村子的老人对于村子里许多人来说还是陌生,老人也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性子,于是便极少走出院子在村子里走动,人们几乎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个老人独自照顾着魏崇阳留下的小院,也就是刘村长和那个青羊小院的年轻私塾先生时不时会来与老人喝茶闲聊几句。
后来老人耐不住栗新的劝说,也会时不时去那座私塾帮着看看孩子们,老人自认从来不曾真真正正地读书识字,虽然跟着魏崇阳耳濡目染不算是目不识丁,可也还是觉着自己与私塾书院这些地方格格不入,所以难免拘谨些。
魏崇阳当年将小院里许多书都留给了顾枝和扶音,等到顾枝和扶音长大了便将其中的那些蒙童书籍都送给了青羊小院,后来老人也将院子里的书房整理了一遍,又多送了些书给栗新。
慢慢地,与青羊小院里那些孩子们相熟了些,老人也会说些当年的见闻,虽然比不得魏崇阳说起的那些海外的故事来得精彩纷呈,孩子们却也听得认真,后来只要遇见了老人,也不再惧怕老人板着的面孔,缠着要老人多说些故事,觉着比那些枯燥的圣贤书籍鲜活精彩多了。
老人的前半生几乎把这人世间的所有苦难都经历了遍,后来京城外那个流落街头就快要饿死的他遇见了从海外游历归来的状元郎,此后他便只是看着老爷的背影而活。
如今魏崇阳也已经逝去了,老人便守着他留下来的小院,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尽头到来,然后也就像老爷那样将自己残存于世间的所有痕迹撒入汪洋便好了。
这一辈子没去过太远的地方,也想要去看一看老爷曾说过的那些新奇怪异的海外世界,直要随着海浪去往天下的界限处,然后便那样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离去。
老人站在小院的那棵树下,不知已经独自在此多少年岁的枯朽树木依旧坚挺着,几片枯叶飘摇着落下。
老人听见了村外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他走到院门外极尽目力眺望而去,看见了茫茫多的大军阻挡在了赋阳村外,还有战鼓擂动的声音敲进耳朵里。
老人愣愣站在门外,片刻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老人转身脚步踉跄地跑进小院里紧闭着屋门的书房中。
老人小心翼翼地走近老爷当年离世前留下的那个箱子,他蹲下身子低声告罪了一声,这才缓缓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了一样包裹着厚厚布条的物件。
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转身走出了书房,加快了脚步跨过院门,抬起头发现两个模糊的身影从眼前忽地稍纵即逝,看样子也是去往村口的方向。
老人腿脚慢了些,却还是拼尽全力地跑起来,去往村门的方向,只希望自己能够来得及。
奇星岛大军中能够从当年魔君之乱存活至今的将军统帅,无不都是武道修为同样不可小觑的武道高手,盘戈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若不是有他这份足以傲立武道的境界修为,当年所向无敌的南境大军也难以真正的所向披靡,而有他坐镇的奇星岛南境,这些年来的武林江湖也都耐着性子不敢掀起太大的风浪。
可是如今直面那个少年,盘戈居然连还手的气力也无,只能拼尽全力才不至于在那股力量的面前彻底弯下身子,折了奇星岛王朝大军的脸面。
盘戈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气定神闲的少年,盘戈不觉得徐从稚能够一直维持这样肆意的挥洒真气,即便他是立于天坤榜的武道宗师,也断然不可能将这份无敌的压迫之势一直延续。
盘戈相信徐从稚总会有换气的那一刻,那时奇星岛大军的铁蹄就要踏破赋阳村,将自认一己之力便能够阻挡奇星岛王朝脚步的少年碾成碎片。
虽然陛下的旨意是要那个如今所有江湖人中真正的天下第一“地藏顾枝”,可若是能够将天坤榜上仅次于“地藏顾枝”的“戮行者”也一同带着回京觐见,陛下和庙堂中枢定是不会拒绝。
可问题在于,现在还未见到那个隐姓埋名的“地藏顾枝”,便要先跨越徐从稚这座武道高山了,此时再想着如何缓和余地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盘戈只能思量着如何一鼓作气将这个武道气息仍在不断攀升的徐从稚拿下。
盘戈不觉得大名鼎鼎的“戮行者”徐从稚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蠢货,即便他看起来年纪轻轻,可是能够一直在武道之路上不断前行,甚至与齐境山一战之后还另有进境,盘戈不相信徐从稚居然会真的痴心妄想觉得凭借如今的手段就能够让奇星岛大军知难而退,更何况此时掩藏在青潋山中的军队一定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徐从稚还能维持这样的无敌之势多久?
所以,徐从稚是还在等待着什么吗?难道在这样大军压迫之下,还能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可以将一切转圜?如果有的话,现在又还在等待什么,时间的流逝对于徐从稚来说难道还能有什么另外的裨益?只要大军挣脱开这份武道气息的束缚,与万人大军直面相撞的徐从稚便是九死一生。
盘戈始终双眼冷漠看着徐从稚,同时以体内的真气与那股力量相抗衡,静静等待着。
突然间,盘戈察觉到那股力量出现了本不该有的缝隙,盘戈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和困惑,却抓住了这一份时机,他猛地直起身子,身后的大军铁甲碰撞摩擦作响。
盘戈怒吼一声:“冲锋!”铁蹄声轰隆隆作响,可是徐从稚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就连手中长刀都没有抬起。
一个声音从村子里传来:“陛下口谕在此!”
盘戈看向徐从稚的身后,一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少年身影突然出现,似乎因为赶路太过急切而有些气喘吁吁,可是他高举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紫金颜色的令牌,口中高声喊出的言语也清晰无比。
一时间大军的脚步停顿住,就连盘戈挥动的手臂也停在半空中,他看向那个有几分熟悉的少年,只是仔细想了想,便回忆起了少年的身份。
近年来奇星岛南境与豪阀氏族之间的较劲愈演愈烈,终于在不久前,奇星岛南境将所有平日里习惯了嚣张跋扈的豪阀世家都梳理了一番,许多自以为还能在新朝继续作威作福的氏族都落为了阶下囚,虽然在这之中,各城城主和庙堂中枢运筹帷幄在前,可是也离不开南境大军和降魔殿的联手相助。
盘戈坐镇南境大军驻扎营地,见过几次这个年纪轻轻却能够跟在那位第三正司身边的年轻人,听说后来还被提拔为了奇星岛降魔殿的东南巡察。
降魔殿的巡察虽然在朝堂上的地位比不得正司之位,可是能够担任巡察之位的无不都是在降魔殿中备受器重的后起之秀,能够年纪轻轻便担任巡察,可见这个少年前途无量。
此时看见了旗岸,盘戈也有些愣住了,他放下手臂,静静地看着那个高喊着“陛下口谕“的降魔殿东南巡察究竟带来了什么旨意。
旗岸站在徐从稚的身边,来不及多说什么,他高高举起手中象征着降魔殿第一正司的紫金令牌,朗声宣读道:“传陛下口谕,今日南境大军不得踏足赋阳村一步,即刻退兵返还各自驻扎所在,不得命令不得擅自行军!”
盘戈依旧坐在马背上眼神平静看着旗岸,第九正司参洺翻身下马,上前一步说道:“旗岸巡察,你可知若是假传圣旨该当何罪?”
参洺看见旗岸现身便其实已经悄悄松了口气,看来消息还是送了出去,传到了第一正司的手中,对于降魔殿来说,自然还是不愿意亲眼看着这场围剿逼迫“地藏顾枝”之事的上演,毕竟当年降魔殿的许多人便是紧紧跟随着那位武道宗师的身影在黑暗泥泞中前行,“地藏顾枝”对于降魔殿的意义不言而喻。
旗岸手中高举的紫金令牌轻轻挥动,他声音沉稳喊道:“信物令牌在此。”
盘戈眯起眼睛看着那不似作伪的令牌,应该便是当年皇帝陛下亲自赐予降魔殿第一正司的信物,而此时能够在旗岸的手中,便说明了许多事情。
盘戈知道,今日之事怕是要功亏一篑了,如今陛下还在光明岛上,而同样身处光明岛的冀央若是得知了今日谋划,想要找到陛下便是轻而易举,而陛下更不可能在降魔殿第一正司面前亲口承认自己在其中的主导。
那么只要冀央能够将这份口谕和信物及时送到赋阳村,并且由旗岸此时站在大军身前,那么盘戈便再无任何理由能够指使大军行进。
这些年来,随着降魔殿在武林江湖之中的地位渐渐攀高,甚至就连整座旭离海域的武林都要看几分降魔殿的眼色,其实奇星岛庙堂中有了不少认为降魔殿已经离心的话语。
虽然盘戈并不觉得降魔殿想要像光明岛江湖院那样为武林江湖制定规矩秩序的想法错了,可是此事毕竟有些僭越,难免要触碰到许多朝廷的利益勾连,所以如今朝堂和降魔殿之间有些诡异的不约而同,在这个紧要关头,盘戈也不愿意轻易触犯降魔殿的权势所在,所以此时借势退兵便是明智之举了。
况且,盘戈也觉得其中有些古怪,即便降魔殿事先得知了今日的谋划,而且能够及时送到远在光明岛的冀央手中,可是想要得到陛下口谕并且赶在大军行进赋阳村之前传达口谕,凭借降魔殿的力量,如何能够做到在这短短时间内便跨越山海的遥遥距离?难道在这背后还有更多的势力纠缠?
盘戈只是细细思量了些,便觉得有些悚然一惊。
看着盘戈以及他身后的汹涌大军似乎停住了步伐,旗岸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头低声问道:“徐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徐从稚轻轻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会来,可我知道今日之事一定还有其他人不会亲眼看着它发生。”徐从稚相信鱼姬和醉春楼既然事先知晓了消息,便不会只是袖手旁观,所以徐从稚便一直在拖延时间等待着。
旗岸点点头,重新看向盘戈和南境大军,却惊讶地发现大军似乎没有退去的意思,旗岸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那个坐在马背上好像正低头沉思的盘戈大将军,不知道对方作何思量。
盘戈此时已经知道想要在赋阳村中找到并带走那位“地藏顾枝”已经是不可能了,无论对方是否真的与那位村长所说并不在村子里,可是盘戈却不愿就此退去,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与旗岸并肩而立的徐从稚,眼眸深沉。
盘戈翻身下马,拱手抱拳朝着光明岛的方向行礼,朗声道:“臣接旨!”然后他直起身子,看向旗岸。
旗岸收起紫金令牌,与盘戈行礼,盘戈点点头,然后继续看着徐从稚说道:“今日大军得陛下口谕就此退兵,可是此人胆敢挡在我朝大军身前,还意图抗旨,死罪难免!”
话语落下,盘戈抬起手臂,高喊道:“南境大军听令,将此乱臣贼子拿下!”
大军早已蓄势待发,此时随着军令落下,震耳欲聋的铁甲行进声响瞬间掀起让人难以承受的心悸和慌乱,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赋阳村村民又将探出窗户的脑袋缩了回去,几乎就要捂住耳朵才能将那一触即发的相撞视若无物。青潋山中等待已久的军队也动了起来,一时间整座山林都摇晃着影子,还有好似惊涛骇浪的声音簌簌作响。
旗岸瞳孔一缩,上前一步喊道:“将军三思!”
可是盘戈根本不理会旗岸的喊声,今日大军可以接下陛下的口谕就此放弃所有谋划,可是当着百姓和大军的面抗衡奇星岛王朝意志的徐从稚不能就这样视而不见,否则南境大军所向无敌的威严便要被人轻易触犯。
现在正值乱世将至的关头,盘戈绝不允许奇星岛大军的名望受到丝毫玷污和侵染,否则便是动摇军心和民心根本的不可挽回之事,所以徐从稚此前的逆反之举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盘戈今日更要在此立住奇星岛大军的威望。
旗岸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徐从稚伸出手将他往自己的身后提去,然后徐从稚向前跨出一步,手中长刀缓缓抬起直指盘戈,一道锋芒毕露的光亮点燃在刀尖。
那股好似天神震怒的力量披挂在徐从稚的身上,他直面着战意盎然的盘戈和南境大军,毫不畏怯,一步不退!
“且慢!”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