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二十章,终是离别一夜秋(六)

    于琅回过头看向周厌平淡的神色,没有看见一如往常的闲散笑意,也没有看见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展露丝毫的悲切和犹豫。

    周厌继续说道:“曾经有无数次,我都想告诉你,你于琅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走出这么远的路了,那就不如干脆利落地忘个干净,就这样一直在江湖里飘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哪怕只是守着这一间小武馆,又有谁能够说你不该如此吗?”

    于琅静静等着周厌接下来的话语,他听见周厌轻声说道:“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说吗?”周厌停顿住了话语,于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却还是配合着询问道:“为何?”

    周厌满意地点点头,一字一顿说道:“因为我知道你只是在确定某个答案而已,却不是对于眼前的困顿和那些捉摸不清的未来一筹莫展,所以后来经过了黄先生的提点之后,我便知道你只是需要等待一个时机,或者一个借口?只有那样,便可以让你真正地走向你所要选择的道路。”

    于琅就那样看着周厌的面容和神色,许久之后周厌有些僵硬地收回视线,语气带了些恐惧,颤抖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于琅耸耸肩,转过头说道:“只是觉得你怎么只是出了一趟门就这样让人感到陌生了,还以为你是个假的呢。”周厌摆摆手,然后喝了一口酒。

    于琅没有回答周厌的话语,而是问道:“你呢?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吗?”周厌点点头,还没开口就听见于琅补充道:“想必你连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吧。”

    周厌呛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来着,来的路上他还好好地思索了一番语句,差点就给于琅的打岔给惊吓得一干二净。

    周厌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挥挥手语气轻松说道:“都解决了。”

    于琅有些好奇,觉着周厌好像没有预料中的那样颓然和悲伤,他转头看着周厌的双眼,问道:“所以呢?”

    周厌端着酒壶往前挪了挪位置,与于琅并肩坐在廊道边沿,他们的双脚垂落台阶,悬置在半空中晃呀晃。

    周厌轻声说道:“我跟她说,如今的我就是一个废人了,别说以前那些什么武道修为,现在就连搬起重物的气力也没有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个几年,自然没什么脸面再去纠缠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所以我跟她说一切就到此为止了,我会离得远远地,让她就当作我从来没有出现过好了。”

    于琅啧啧出声,评价道:“这话说出口了,她爹没打死你啊。”

    周厌咳嗽了一声,下意识揉了揉好不容易消肿下去的脸颊,然后忽略了于琅的话语继续说道:“她没让她爹多说什么狠话,其实我都做好准备就算被当场打死也无所谓了,毕竟是我耽搁了人家姑娘这么长时间,什么打骂都是该的,可是她没让,只是喊她爹带着云浅出门去,说要独自和我说些话。”

    周厌端着酒壶,似乎都忘了去喝那些花了好些钱的酒水,他轻声说道:“她跟我说了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是如何打通了奇星岛南境之中的商路,又是如何把原来小小的一座茶馆已经搭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各色商铺,她说她赚了好多好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的院子,开多少武馆都可以。”

    周厌想起了那个从来都是温婉细声的女子,眉飞色舞地与自己说起这些她奋尽全力拼来的所有的时候,那副绽放出光亮的神色,周厌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就连话语都轻快起来,于琅听得清晰。

    “最后她跟我说,她说了这么多是想让我知道,如果我只是担心拖累了她,那么她根本从来都没考虑过什么连累,她很开心能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也希望能够只是依靠自己就留得住所有她不愿意失去的东西。”

    周厌笑出声来,带着些自嘲:“你看,我现在是不是个没用的废物?还要让她来跟我说这些话,我这要是点头答应了,你都不用出剑,我拿把菜刀就给自己砍死了算了。”

    周厌收敛了笑意,于琅又听见他平静的声音慢慢诉说:“所以我拒绝了她,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再去口口声声地承诺所谓的幸福,那就应该识相地离远些,滚得越远越好,免得再让她瞧见了都要觉得厌烦。”

    “然后,”周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打着于琅的肩膀,于琅转头看去,看见周厌笑出了眼泪来,可是他眼中却铺满了比欢悦更复杂的情绪。

    周厌喘息着说道:“然后她就给了我一巴掌,力气可真大,一下子就给我拍到地上去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一把抓住了我的领子,跟我说,‘周厌,如果你还是这样怯懦地道歉和告别,我才要觉得自己当初认识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我认识的那个周厌,绝不会因为这样的挫折就轻易放弃和沉沦,生了病就去治,失去的就去拿回来,没有武道修为了又如何,血海深仇又怎样,这便是你想要就此一了百了的借口?’。”

    于琅无言以对,赞叹地连连点头,举起酒壶和周厌怀里的酒壶轻轻一碰,周厌擦了擦眼角,扬起酒壶喝了一大口,然后咳嗽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她最后和我说了一句话,然后我就再也无法开口说什么再也不见、亏欠和怯懦。”

    顿了顿,周厌突然站起身,站在于琅身前,伸出手喊道:“所以,我就想要回来告诉你,于琅,不要再在这里消磨光阴了,你去走向你选择的道路吧。”

    于琅没有抬头去看周厌那熟悉的笑容,好像怕看见了那习以为常的笑脸便要想起更多已经注定回不去的过往,许多晃动的身影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中,有负手而立的黄草庭、有憨厚傻笑的武山、有在竹林里饮酒大笑的顾枝……

    于琅慢慢开口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经历过世间苦难和离别的你,却还是能够这样好像将一切都看淡,好像只要笑着,所有便都可以只是轻如鸿毛,所以我拼尽全力地去模仿和追寻,最终却还是瞒不过任何人。”

    周厌蹲下身,看着于琅刻意遮掩在烛火影子里的神色,却只是看见了一片昏暗,于琅继续说道:“那个答案,我一直都无法说服自己,我不清楚,究竟自己是觉得现在的选择便已经足够好了,还是觉得不应该放下那些纠缠了我十几年的犹豫不决……”

    周厌打断了于琅的话语,似乎不愿意再听于琅继续这样一反常态地自怨自艾下去,他轻声说道:“可我从来都不是无所畏惧的,我也会像不久前那样去说懦弱的话语,想要将一切都告别然后一了百了,我甚至都不敢去想没有武道修为的自己以后应该如何活下去,因为从我被师父捡上山开始武道修行就是我所能真正拥有的一切了。”

    于琅缓缓抬头看向周厌,听见轻缓的声音说着:“于琅,有条不紊的生活自然是难能可贵的奢侈,混乱和喧闹固然必不可少的突如其来,人们有时去追寻安居乐业,有时却又觉得一成不变简直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可是很多时候,这样的选择根本不是取决于自己,所以我觉得还能去做出判断和选择的你,比起这世间的许多都已经更好了,什么羡慕?难道我应该说我嫉妒你?”

    周厌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腰,于琅怔怔看着他,不知不觉也咧开了嘴角,然后他们就看着对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声肆无忌惮地在武馆的小院和所有屋子里跌来撞去,似乎想要惊动那些偏安一隅的影子和胡乱飞舞的尘埃,直让世间一切都来听见他们仍旧可以放肆的笑容。

    最后,于琅也站起身,然后看着远方青潋山的方向,轻声说道:“该回去送他们最后一程了。”周厌点点头,仰起头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

    于琅突然问道:“所以,她最后和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周厌视线落在远处,似乎想要穿透夜幕和时光的痕迹,去将所有的过往都牢牢纂刻在心底,他缓缓说道:“所有人都要有一个归去的地方,也许是一座足以安憩的小院,又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等待的人,可以放下一切的负担和思绪,也可以卸下坚硬的甲壳和与世间作对的严防死守,就那样一无所有,只是站在了那个归去的所在,就可以挣脱纷繁,也可以了无牵挂。有人称之为家,有人称之为故乡,有人称之为死亡,也有人,称之为活着。”

    于琅低声呢喃:“真了不起。”说出这番言语的那个人真了不起,这句直抵人心的话语真了不起,所有值得感恩以及所有值得追悔的过往也都了不起,所有离去的人以及所有等待的人也真了不起。

    最后,活着,真了不起。

    竹林里,簌簌的风声如泣如诉,又好像其实只是一如既往地随风摇曳,无喜也无悲,竹屋屋檐下走出几个身影,他们静静地等待着。

    在那块独自屹立竹林深处的巨石下,摆放着几块石碑,雕琢了几个名字,还有一块石碑上空空荡荡的,不知是仍旧不愿意告别的人还在希冀着他的归来,又或者是觉得离去的他,应该也与那个他牵挂一生的先生一样,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远去便是最好。

    扶音站在最前方,鱼姬站在她的身后,徐从稚、程鲤、于琅和周厌紧随其后,他们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然后弯腰拱手,在纷飞的落叶下,在喧嚣的风声里,在所有不甘的离别和所有追忆的曾经中,与离去的人道别,他们要去奔赴他们的远方,然后希望再回到此处的他们,能够再无缺憾,也再无离别。

    鱼姬回了醉春楼,如今汪洋上风云席卷,既然醉春楼已经选择了入局,那么作为楼主的鱼姬,也不可能继续那样将所有的一切都扔给她依旧不愿意喊一声师兄的麟书。当年少竹留在各大海域和各大岛屿上的醉春楼势力已经几乎收拢一处,鱼姬不会就这样看着少竹曾经的心血再次消散一空,所以在将来的那番风起云涌中,醉春楼和鱼姬的身影,将会万众瞩目。

    周厌也回了苍南城,虽然辞了港口帮工的活计,武馆也因为那些流转的传闻而再无开启的可能,可是他也没有真的就去云冉商队里当什么帐房先生。

    他开始跟着一个师傅学习酿酒,准备以后等云冉将日渐壮大的商铺开到其他城池中去了,就离开苍南城去一个没有能够一眼认出他的地方开一间酒馆,隐姓埋名也好甘于平凡也罢,他决定活下去,哪怕幸福总是那样让人觉着遥不可及,可是他也要拼尽全力地去与这个世间对抗,用他残破的躯壳,也用他仍旧灼热燃烧的魂魄。

    于琅离开了奇星岛,跨越了战火逐渐蔓延的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前往那座汪洋中心的光明岛,他要回家去,也终于要在他所选择道路走出那一步,然后一往无前,哪怕犹豫哪怕困顿,也绝不会后悔放弃。

    于琅腰间依旧悬挂长剑,哪怕他失去了持剑的手,可是体内汹涌澎湃的真气依旧喧嚣争吵,他又如何真的放下所有?

    徐从稚和程鲤与扶音、卿乐和君策一同乘上了醉春楼准备好的帆船,根据精心择选出的航线去往玄坎海域林山岛,随行的还有华朝和李墨阩。

    虽然只是在奇星岛上停留了短短半月的时间,可是整座汪洋已经硝烟四起,不知从何而来的魔军势如破竹,更多暗藏野心的枭雄借势崛起,海上的风波注定将要更加的跌宕起伏。

    穿越旭离海域的航路还算安稳,毕竟已经百废待兴的奇星岛还是有些一呼百应的威势,想要抵抗其他海域的侵袭和魔军的突破还在还算是得心应手,只是将来随着战事更加杂乱,恐怕再想要铸造这样万众一心的防线就是奢望了。

    所以已经几乎就要将整座圣坤海域吞入腹中的那位新任金藤皇帝,也不知如今该说他野心勃勃还是深谋远虑。不过哪怕旭离海域也掀起了战火,即便没有像圣坤海域那样一统海域,奇星岛依旧有着独善其身的自信,那位年轻的奇星皇帝也一定不会甘心置身事外。

    踏入玄坎海域以后,从瀚兑海域蔓延而来的战火就要更加的肆无忌惮,玄坎海域中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岛屿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想来在民心散乱和王朝崩塌之后,就要在魔军的铁蹄下彻底变作了荒蛮和废墟。

    帆船绕过了那些可能会有魔军出没的航路,在醉春楼精选的路线下,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许多席卷的战事,远远地,站在甲板上便能够看见那些喧腾在岛屿高空的狼烟,似乎还有宛若海浪的凄惨哀嚎传入耳中。

    帆船摇摇晃晃地躲开了混乱,也穿过了变幻莫测的海上风云,眼前翻涌的海浪多出了几分熟悉模样。

    徐从稚站在船头看去,眯起眼睛便能够看见那座熟悉的岛屿的轮廓,虽然只是许多年前曾站在远处瞧见全貌一眼,可是无数描绘在记忆和梦境中的林山岛还是让徐从稚如何都忘不掉。

    程鲤缓缓走到了徐从稚身边,轻声道:“到了。”徐从稚点点头,然后掌心握住了刀柄。

    华朝站在船舷附近,眺望着远处渐渐露出清晰模样的林山岛,华朝没有去看那些遮掩了所有视线的莽莽山林,也没有去猜测那座传说里宛如卧龙的蜿蜒山脉究竟在何处,他只是望着岛屿的高处,似乎看到了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柱,就像是神潭之上的那道神赐,那是道路,也是呼唤。

    呼唤着世界和时光,去往云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