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十九章,终是离别一夜秋(五)

    青潋山中,即便寒风吹过了一阵又一阵,依旧还是有着苍翠的枝叶挂在树冠上,随着潮起潮落的风云卷动而簌簌作响,折射出斑驳的光亮星星点点地降落在身前蜿蜒的白石小径上。

    习惯了穿着一袭清淡儒衫的君策独自站在小径尽头,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无字的石碑,娘亲和扶音正蹲在那座坟茔前说着什么,少年收回视线,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不敢轻易打扰。

    远处浮山湖畔的竹屋屋檐下响起风铃声,越过了清风和落叶的间隙,敲在耳中也落进了心里。

    君策看向远处,视线缓缓向上延伸而去,他竭力地回想,却发现自己好像如何都记不起那个总是蹲在巷子口木匠铺子里埋着头的年轻人的面容,闭上眼睛,浮现在脑海中只是一副模糊的神色,还有总是闲散悠然的笑意。

    以前君策觉着瞧见了就要皱眉厌烦,不知道在纷繁世事中那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为何那样的无忧无虑,好似一切都可以看作云淡风轻,可是好不容易长大的君策从来都觉得这个世间布满了恶意和崎岖,所以他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前行。

    可是站在了那个年轻人身前,却要让人骤然卸下所有心绪的纠缠才敢去直面那双澄澈眼眸,好像在无声中,清晰地劝慰着这世间所有事情其实都可以试着放下压在肩头的重担,哪怕只是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喘口气也不是难以原谅的事情。

    所以君策只要遇见了那个年轻人就没什么好脸色,如今他竟是难以说得清,那时的自己,究竟是害怕骤然卸下防备也会变得那般将万事看淡,以至于就要在咬着牙支撑的道路上停顿休歇?亦或者只是看见了那双眼眸中亮起的笑意,便要一直望进那人同样纯澈干净的心里去,让自己再难有着丝毫的警戒?是害怕,还是抑不住的向往?

    君策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衣衫轻轻摇曳,他又想起了方寸岛云庚村里的那座小院。

    自他记事起,那里便是他的家,在小的时候,温暖闪烁的烛光里,有笑着说起海外故事的二叔、有腰间悬挂长刀始终微笑着的姨娘、还有坐在不远处屋檐下仔细修补手中衣衫的娘亲,那是少年远在千万里之外总是心心念念的家,想要归去,却早已物是人非。

    君策又想起了小院里的那棵似乎从来都不会开花结果的枯树,除了点缀其间的木牌,好像就连凋零的枝叶也寥寥无几。

    君策的视线缓缓垂下,似乎在身前不远处,便看见了那两座掩埋在尘土和落叶中的低矮坟茔,年幼的时候,瞧见了娘亲和二叔还有姨娘跪坐在地上与那两座小小的土包低声说些什么,孩子只是好奇,后来慢慢长大了,大人们总是对往事讳莫如深不肯说起更多,但君策还是知晓了那两个其中并无枯骨埋葬的衣冠冢下,躺着的是许多年前永远留在了奇星岛上的父亲和兄长。

    君策在村子里总是能够看见有嬉笑玩闹的孩子跟随在父亲和兄长的身边,习惯了孤独长大的君策没觉得羡慕,也不觉得没有父亲和兄长陪伴在身边就少了些什么,可是看着娘亲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暗自神伤,不知为何他便也觉着有难以言说的苦痛和哀伤从心里翻涌而出,穿梭在体内的经脉骨骼中,让他不由自主地掩住眼角,怕那温热的泪水会在猝不及防之时夺眶而出。

    可是他不明白,明明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两个在言谈中说起的人,为何还要如此的难以压抑内心的伤痛?那时不知生离死别为何物的他根本不知该如何琢磨,原来那份自以为无从说起的悲伤是因了早已纂刻心底的思念和悲戚。

    有脚步声走近,君策下意识擦了擦眼角,然后抬起头看见了腰间悬挂银色刀鞘和绿竹刀鞘的徐从稚缓缓走近,徐从稚似乎没有察觉到君策神色的异样,只是看向他的身后问道:“扶音和乐姨又去看顾先生了?”

    君策点点头,徐从稚便停下脚步,站在君策的身边,君策问道:“你不去看看吗?”

    徐从稚轻轻摇头,没有说话,君策也便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他们各自沉默,安安静静地站在山林吹拂而过的风声里。

    徐从稚似乎思量许久,轻声问道:“乐姨把当年的事情都与你说了吗?”与扶音重逢之后,徐从稚和程鲤还有于琅周厌他们便从扶音那里知晓了卿乐君策和顾枝之间的关联,还有关乎那位早已陨落在当年魔君之乱中的君洛,初次听闻此等秘辛的他们简直是有些不知所措,根本难以预料原来顾枝和君洛之间还有这样的因缘纠缠。

    君策低下头,“嗯”了一声,然后他低声说道:“娘亲都与我说了。”徐从稚手掌搭在腰间刀柄上,手指轻轻敲打,继续问道:“所以呢?你怎么想?”

    君策抬眼看向徐从稚,疑惑道:“什么怎么想?”徐从稚转头看向君策的双眼,语气平静问道:“你不想去报仇吗?那个魔君杀了你的父亲,杀了你的二叔和姨娘,还有那几位你从来未曾见过的叔父和姨娘,如今就连你好不容易寻回的兄长也下落不明,你的心中没有恨意?”

    君策歪着脑袋静静看向徐从稚那双平淡如水的眼眸,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认真地思量,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低下头,徐从稚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见君策轻声说道:“恨。”

    徐从稚等着君策接下来的话语,少年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以前娘亲还有二叔他们总是与我说,当年的所有事情就都成为过往便好了,要我无需再去探究更多的隐秘和真相,就连那些未曾谋面的亲人究竟是如何离去的,也不让我追问,可是我知道,从我小时候开始,二叔和姨娘他们其实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去为当年的过往报仇。”

    顿了顿,君策继续说道:“所以后来二叔离开的时候,还有姨娘不辞而别的时候,我都知道他们是要去为当年之事做了了断,但我又能做什么呢?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除了拼尽全力遵守诺言照顾好娘亲以外,我难道还能去埋怨他们将相依为命的重担放在我的身上吗?”

    君策缓缓摇头,自言自语道:“没道理的,我不明白那样的生离死别,可我知道,有些放不下的事情就算装作视而不见也终究是留在心里的一根刺,所以如果已经注定了此生将要走向死亡,那就要将所有留下的遗憾和不甘都宣泄。”

    君策呼出一口气,徐从稚听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以前的我不知道该恨谁,所以只能咬着牙将自己和娘亲的日子过好,要比这世间任何人都更好,才能让这个让人哪怕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也无能为力的世事好好看看,再多的苦难和坎坷也没办法彻底地打倒一个人,更不要想去推倒一个家。”

    他的声音似乎还藏着笑意,却淹没在哽咽的沙哑嗓音中:“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一切,也明白了那些年二叔和姨娘他们从来不肯与我一起的过往究竟是因了怎样的苦痛,所以我不会埋怨他们一直以来的隐瞒,也知道了原来我真正应该去恨的,不是什么所谓的世事,而是那个带来一切倾覆的魔君。”

    君策停下了话语,徐从稚静静等待,许久许久,少年抬起头,徐从稚看见他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咬着牙才能强撑起的平淡坚定,少年的双眼平静,君策缓缓说道:“所以我恨魔君,撕心裂肺地恨,恨不得就要泛舟远行找到他,然后叫嚣着不死不休。”

    徐从稚呢喃道:“可是?”君策神色没有丝毫起伏,说道:“可是,我还是无能为力不是吗?”

    徐从稚拍了拍刀鞘,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止住了话语,他再也说不出让君策跟着自己习武的言语,因为他亲眼看见了终于无敌于世间的顾枝就那样在魔君的身前跌落深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那么他又还有什么道理来告诉眼前的少年,只要竭尽全力地武道登高就能一切困顿迎刃而解呢?

    徐从稚眼角余光看见君策的嘴角咧开笑意,徐从稚有些意外,认真地看着少年的神色,他听见君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可是,那又如何呢?如果要说放弃的话,那么十年前不愿意上山砍柴的我早就放弃了。害怕?那么那时在矿脉洞穴之中面对暗无天日未来的我也早就惧怕得止步不前了。所以其实无所谓世事是如何的刻骨铭心,也无所谓需要仇恨的究竟是无人能敌的君主还是触不可及的天与地。”

    徐从稚轻声问道:“你会如何做?”君策回头看了一眼从无字石碑前慢慢走来的卿乐和扶音,少年低声说道:“我会继续前行,不管是跌跌撞撞还是一往无前,我不会一直站在原地,哪怕不去管前方的坎坷崎岖,我也要一直走下去,即便明知此生一切都走向死亡也不会犹豫着止步不前。”

    徐从稚仿佛又看见了那座在惊涛骇浪中开启的天门,那时身穿儒衫的少年独自走出,在他身后有满天神佛,脚下是千万年来堆积的白骨累累,可是只要看去,眼中便只是那个哪怕面容稚嫩了些神色困顿了些却依旧闲庭信步的少年,好像看去,就看见了光。

    武馆的小院里,于琅将里里外外都收拾洗刷了一遍,然后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的他叉着腰站在屋檐下,看着干净明亮的房屋轻轻点头,然后他像是卸去了所有气力,一下子跌坐在地,大口喘气,他抬起左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感受到落日黄昏中寒凉的风吹动了衣衫。

    于琅在原地坐了许久,然后撑着站起身,走到了那棵只剩下几片枯叶的老树下,身子依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院墙上传来了哼哧哼哧的声音,于琅在难得的悠闲中皱着眉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穿着布衣的熟悉身影正狼狈地想要翻墙而入。

    于琅扯了扯嘴角走过去,抬起手指向院门,无奈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其实门没锁。”

    周厌吃力地将自己甩在院墙上,气喘吁吁地喘着气,然后深吸一口气破口大骂道:“没锁你干嘛不开着,害我还得这么麻烦爬墙。”

    于琅翻了个白眼,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当初咱们离开的时候本来就忘了锁,所以其实只要一推就能开了。”周厌愣住了,挠挠头似乎在拼命回忆,那个时候他们都忘了锁门吗?

    周厌一拍脑门,慌乱道:“糟了,我的私房钱还都藏在这里呢,不会进贼都给偷了吧。”

    于琅摆摆手也不再管他,自顾自走开去,说道:“没丢,还在房梁上藏着呢。”周厌拍了拍胸口如释重负,然后突然觉得不对,问道:“你咋知道?”

    于琅头也不回,拎起一壶酒说道:“昨晚收拾屋子的时候找到了,也就几壶酒的钱,你藏那么高干嘛?”

    周厌小心翼翼地踹着院墙跳了下来,还不忘将留下的脚印擦干净,他怒气冲冲跑到于琅身边,抢过肯定是这家伙拿着自己私房钱买的酒,低吼道:“你知道几壶酒的钱意味着什么吗?你这个败家子。”

    于琅夺回了酒壶,直接掀开了泥封喝起来,事不关己地撇撇嘴。

    周厌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还是只能呼出一口气,平息了怒火,不跟于琅计较。

    于琅看他没有再喋喋不休倒是觉得奇怪,他端着酒壶走到了不远处屋檐下廊道中坐下,然后抬眼看向周厌问道:“你咋了?”

    周厌站在原地纠结了一阵,还是觉得用自己的钱买的酒不能便宜了别人,于是也拎起一壶酒,转身看见了坐在黯淡廊道中的于琅,不知为何似乎愣了愣,他的眼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是已经变得模糊远去。

    周厌微不可察地低下头,然后嘟囔道:“也不知道点个蜡烛,咋的,想躲在这里装鬼吓死人啊。”

    说着,周厌絮絮叨叨地走进屋子里,取出了烛火点亮,然后才拎着酒壶坐在了于琅身边,自顾自喝起了酒,然后畅快地呼出一口气,直截了当问道:“你以后作何打算?”

    于琅似乎不明白周厌在说什么,反问道:“什么作何打算?”周厌笑了一声,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敲在了于琅的后脑勺上,骂道:“都现在还跟我这装傻子?别说顾枝和黄先生了,就连徐从稚都看得出来你一直在装傻扮痴好不好,这么,真当我啥都看不出来啊。”

    于琅也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看出啥来了?”

    周厌双手抱着酒壶,手指轻轻拍打,眼神望着远处沉入黑暗的天幕,缓缓道:“于琅,当初在光明岛外遇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这样继续困顿下去的,哪怕你以为自己能够真的掩藏起内心的纠缠从此浪迹天涯逍遥江湖,可你自己清楚,总有那个地方在等着你回去,即便有无数的声音告诉你无需承担任何强加的责任和负担,可是你终究放不下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