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二十二章,谁来辩我善与恶(二)

    说话间,他们就走到了顾枝暂住的那间屋子门外。

    门没有关,往里头看去也还是只有歪歪扭扭的桌椅和一张床,不过毕竟有了人气,灰尘少了许多,窗户打开着,日光斜斜透进来,让人看着明亮些。

    言奇和白念媛走进去,言奇没怎么打量屋子,直直便走向那张床,可是白念媛却探头探脑看着,她听说顾枝刚来的时候还神神秘秘带着一样像是刀剑的东西,于是想要开开眼。

    白念媛平日里和那些村里的猎户交谈时大大咧咧的,村民都以为她说什么以后要修行习武然后上阵杀敌也就是说着玩的。

    其实白念媛还真是从小到大就梦想着找到一位武道高手当师傅,然后以后手持刀剑纵横沙场,闯下一番功名之后就去浪迹江湖,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想想就让人心潮澎湃。

    不过这些话白念媛可不敢与言澍和言端仁提起,不然只是上山打猎受了伤就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的言端仁,恐怕到时候就要把她给绑在院子里连出门都不行了。

    白念媛眼珠子转动着,很快就看见了依靠着床边墙脚下的那块紧紧包裹的布条,白念媛眼前一亮,虽然她看着那个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不像是什么江湖里神秘莫测的大高手,可是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刀剑的白念媛还是希冀着能够开开眼,不知道江湖人的刀剑是不是都与话本故事里说的那样亮光湛湛,一出鞘就要锋芒毕露?

    白念媛趁着言奇不注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知为何,手掌越靠近那块瞧不出本来面目的布条,白念媛就好像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震耳欲聋,似乎还有一股难以言语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牵连她的手掌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以为是激动,于是瞪大了眼睛,手掌猛地抓向那块布条。

    那一刻,白念媛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从天而降的光芒刺入了眼中,让人只能闭上眼睛避其锋芒,蹲在床边的言奇也愣了一下,然后就看见身旁突然站着一个身影,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屋子里吹进窗户的风声骤然静寂,耳畔竟是有镜面轰然碎裂的清脆声响,让人不由得心跳静止。

    待得白念媛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身前的那块布条已经消失不见,她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然后缓缓直起身子,一缕碎发从她的额头飘下,她转过身,就看见了顾枝站在身后,手里握着那块布条,神色平静地看向她。

    言奇站起身,看了一眼白念媛,然后就赶紧打圆场道:“顾大哥,你刚在洗碗,我们就想着帮你把被子先拿出去晒一晒。”顾枝收回视线,白念媛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顾枝看向言奇点点头说道:“好,多谢,我来帮忙。”言奇挠挠头笑笑,然后赶紧招手示意白念媛帮忙。

    言奇和白念媛走出屋子,言奇有些心有余悸,虽然他全然不知道方才那一刻的恍惚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可是他就是莫名地觉着那时自己站在顾枝身边,好像直面着一座嶙峋的高山。

    白念媛也呼出一口气,言奇凑过去低声道:“念媛姐,你怎么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呢?”白念媛拍了拍胸口,也压低了嗓音道:“我哪知道这东西这么吓人啊,不就是好奇嘛。”

    言奇无奈摇头,不过白念媛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屋子,也决定以后不做这种冒险的事情了,怪吓人的。

    顾枝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秋风吹过,破败的窗子拍打作响,他低下头看着手里布条缓缓松开的刀鞘,看见了沾染在刀柄上的血迹,手指下意识地想要擦去,却如何都抹不开那化作墨色的鲜血。

    他想要揭下布条看一眼那把长刀,可是他的手掌颤抖着,似乎万般不情愿,他站在原地许久许久,静静地感受着脑海里翻江倒海的剧痛,他脸色苍白,嘴角竟是有血丝流淌而下。他将布条重新包裹好,然后将长刀倚靠在床边。

    秋雨不打招呼便匆匆而来,这一日言端仁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午后便是阴云阵阵,独自呆在院子里的顾枝抬头看了看雨幕,想了想提起伞抓着一件蓑衣走进雨中,去往村外地里找言端仁。

    中午吃过了饭,等到言端仁牵着老黄牛出门去,言奇就被白念媛拉着出了门,所以顾枝就算想要给他们送伞也找不着,只能直接去地里找言端仁。

    沿着村外的蜿蜒道路往前走,遇见了拉扯黄牛走回村子里来的村中老人,顾枝想了想,将手里撑着的伞递给了并不相识的老人,老人看着秋雨浇灌在顾枝的白发上,推脱着拒绝,顾枝却只是摇头说无妨,将伞塞进老人的手中,就跑进田地里去了。

    下了雨的地垄泥泞难行,沉甸甸的麦穗都被打弯了腰,却仍旧在疾风骤雨里不屈地直起身子,顾枝找了好一会,才透过雨幕看见了牵着老黄牛往回赶的言端仁。

    言端仁看见顾枝将蓑衣送过来,愣了愣,又看着顾枝傻乎乎的淋了一身,在拍打的雨声中提高了声音喊道:“你咋淋着雨过来?”

    顾枝没解释,只是帮着言端仁将蓑衣穿戴好,然后便牵起老黄牛,言端仁想了想摘下草帽盖在顾枝的头上,两人在雨水泥路里跋涉,走了好一段才回到小院。

    言端仁站在屋檐下拍打着身上的泥泞和雨水,难得地主动开口说话:“这雨真是不跟人打商量,过两天可就要收麦子了,可别耽误了。”顾枝接过言端仁递过来的布条擦干净身上的雨水,应了一声。

    言端仁看了一眼屋子,问道:“言奇和念媛呢?”顾枝说道:“不知道,他们吃过饭就出门去了。”

    言端仁点点头,然后觉得有些不对,问道:“他们一起走的?”顾枝没觉得奇怪,说了声“对”,然后就看见言端仁走进柴房看了一眼,而后就变得怒气冲冲,压抑着怒气说道:“那个小丫头片子又把柴刀和镰刀都拿走了,肯定是拉着言奇一起跟着村里的猎户上山了。”

    说完,言端仁就要提起蓑衣冲出去找他们,顾枝却拉住了言端仁,看着他说道:“仁叔,我去吧。”言端仁愣了愣,顾枝却已经跑进了雨中去,言端仁喊着他,可是那个年轻人却头也不回,风雨拍打他的衣衫,那副瘦削的身子好像都要被折断了,言端仁喊道:“把蓑衣穿上啊,这小子……”

    顾枝埋着头一路往前跑,一直往村子的深处去,那里就有一条通往庆鹤山的山路,平日里猎户们去山上都是走那条路,今日这雨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恐怕言奇和白念媛也还没来得及上山,希望能够在山路附近找得到,若是进了山可就难找了。

    白发沾染了雨水湿漉漉地垂在眼前,遮掩了视线,远方的道路有些模糊不清,阴云积聚在天穹高处,于是人间大地都变得昏暗混沌。

    沿途瞧不见人,许多院子屋舍倒是都点起了烛火,摇摇晃晃的光亮透出窗子来,照在顾枝的身上,不知为何,他便觉得那些渗进骨子里的寒雨都被驱散了个干净,抬眼看向远处的山,风雨作乱。

    他的耳中突然闯进了清脆的风铃声,他一愣,好像在眼中出现了一座清澈见底的湖水,然后就在青山的影子里,矗立着一座竹屋,风雨不动。

    顾枝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他伸手抹开眼前的雨水,往着山路跑去,脑海一片滞涩,他竟是有些分不清流淌在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可为何自己有些悲伤?然后那股悲伤刺穿了心肺,让他忍受不住。

    山路附近有一座山神庙,平日里香火也还算是旺盛,袅袅青烟和香火闪烁的光芒照进顾枝的眼中,他下意识放慢脚步,然后就看见了山神庙屋檐下有一个影子在与自己使劲招手。

    顾枝跑近了些,才看清楚是言奇,言奇赶紧将已经浑身湿透的顾枝拉进庙里,露出欣喜的神色问道:“顾大哥你怎么来了?”

    顾枝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喘息道:“仁叔听说你们不在家里就要出来寻,可是雨太大了,我就说我来找你们便好。”言奇有些好奇:“你咋知道什么在这里?”

    顾枝低头看向言奇脚边箩筐里的柴刀和镰刀,言奇于是便了然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然后拉着顾枝走进庙里庙祝燃起的篝火旁,白念媛闷闷不乐地和几个村里头的猎户坐在一块,还有村子本想要来庙里烧香祈福的几个老人家。

    此时一个相熟的猎户正笑呵呵劝慰白念媛道:“行了,还耍性子呢,可别哭了啊,下次再带你上山不就好了嘛。”白念媛弯着膝盖将下巴放在上面,闷声道:“下次叔爷一定不会让我出门了。”

    猎户大大咧咧说道:“那你就偷跑出来嘛,从小到大你干的还少了?”坐在旁边的猎户们都哈哈大笑,显然也都是亲眼看见过小时候的白念媛有多调皮,那时候村子里的大小孩子都被白念媛给耍的团团转,到现在还有年轻人瞧见了白念媛下意识就低下头喊一声“大姐头”呢。

    看见顾枝和言奇走过来,猎户们也抬眼点点头致意,虽然都和顾枝没见过几面,但毕竟也在村子里左邻右舍,见着了总要打个招呼。顾枝礼数周到地拱手抱拳,然后低着头看向白念媛,声音有些沙哑说道:“仁叔喊你们回家了。”

    白念媛哭丧着脸不说话,言奇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最后还是等到雨小了些,言奇和白念媛才拎起竹筐和柴刀镰刀跟着顾枝回了家,一路上白念媛唉声叹气,念念不舍地不时回头看向山林,对几乎注定了一辈子都要在村子里度过的白念媛来说,那座充满了神秘和跌宕的深山,就是她此生能够走近的沙场和江湖了。

    等到再过几年,虽然言澍和言端仁不会逼着她结婚成家,可是她也不可能再像如今这般耍性子了,总不能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况且言奇虽然不说,但白念媛知道他以后一定是要找机会进京考取功名的,所以白念媛就得多赚些钱才好,没准以后言奇当了大官,自己这个姐姐还能沾沾光去外头见见世面。

    就这样想着,言家小院已经近在眼前,似乎察觉到了白念媛心里头低沉的心绪,就连头顶本来要散去的阴云重又汇聚,竟是一时间电闪雷鸣,一场大雨又要忽如其来。

    言奇接过白念媛手里的箩筐和镰刀,招呼了一声就当先跑回了院子,白念媛也跟着跑去,踩在雨落之前回了家。顾枝落在后头,看着言奇和白念媛的背影,他突然回头看向被雨雾笼罩的深山,然后转头,就看见了骤然点亮的烛火,照进心里去。

    言奇和白念媛站在屋檐下,低着头接受言端仁的训斥,屋子里已经点亮了烛火,一闪一闪,灶房里有青烟升起,应该是言端仁在为淋了雨的言奇和白念媛烧热水。

    顾枝站在院门附近似乎愣在了原地,然后静静地看着,雨幕垂落眼前,似乎为眼前的景象蒙上了一层轻纱,让人看不清晰便想要走近些,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雨水砸进他的眼中,他闭上眼,举起手捂住了双眼。

    先生,对不起。

    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对不起,对不起自己没有照顾好她,也对不起没有将自己的日子拼尽全力地过好,好像如今这样失魂落魄的自己便最是对不起。

    耳畔传来了声音,顾枝愣愣睁开双眼,看见言端仁皱着眉头站在屋檐下喊着自己,老人嘴里似乎说着什么,埋怨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脑子好像不太灵光,还站在那淋雨。

    顾枝应了一声,然后跑向了烛火拥抱下的屋子,温暖的感受顺着光亮爬上他的身躯,将他围绕着。

    秋雨过了不久,村外的麦田便金黄得晃眼,这一日几乎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情,聚在了自家的田地里,举起镰刀收割丰收的麦穗,就连孩子们也都吵吵闹闹地跟着娘亲来地里帮忙,捡起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麦穗,然后像捧着什么宝贝一样的相互叫喊着,喜不自胜。

    言端仁拄着锄头站在地里指使着挥舞镰刀的言奇和顾枝各司其职,意外地发现对农务一窍不通的顾枝居然在收割麦子时上手极快,便问他是不是在哪里收过麦子。

    可顾枝只是摇头说自己隐约记得在哪看过,言端仁便不问了,想来就连他也忘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实是个失却了所有记忆的可怜人,不知来历,也忘了过往。

    麦子收完了,可田地却还要继续精心照料,否则那赶着秋风到来的冬日可不会手下留情,言奇和顾枝也在地里忙活了几日,才帮着言端仁将田地准备好,然后就可以等待着来年春雨的降临,迎来播种的季节。

    秋末的时候,在岁禾城医馆里忙昏了头的言澍才想起来往村子里寄一封书信,说是医馆里实在忙不过来,只能让顾枝在言家小院多住一段时日了,等过段时间户籍文牒准备好了,才带着顾枝离开。顾枝倒也不急着离去,言端仁就说不必回信,毕竟年光时候言澍总要回来,倒是再说,顾枝答应了。

    庆鹤山的山巅妆点白雪颜色的时候,村子里奔走的孩子们也惊喜地发觉天空中落下晶莹的雪花来,不知不觉冬日就急着来与人间见面,孩子们可高兴坏了,私塾先生也就让叫嚷着要打雪仗的孩子们提前离了私塾,大街小巷都是孩子们欢笑追逐的身影,言奇捧着书走回家去,瞧见孩子们热情洋溢地堆着雪人,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直到年关将近了,言澍才匆匆赶回了村子里,准备好的文牒户籍转交给了顾枝,言端仁却说不用着急,先把年节过了再说以后的事,不必急着说离开还是留下的主意,图个吉利也好。言澍自然是看顾枝的意思,既然见顾枝不着急,也就乐呵呵地说一起过个热闹年。

    过年?顾枝有些记不清了,可是却隐约觉得,原来一年也就这么快过去了。村子里热热闹闹的,孩子们吵着要准备好些烟花爆竹,大人们从城里将数不清的东西满载而归,所有的小院屋檐下都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门扉上的门神和大门两侧的春联也都要换成新的,满是些人间美好的语句和念想。

    言奇和言澍都忙着帮村子里来求字的村民们写春联,顾枝也帮着写了几幅,惹得言澍和言奇连声称赞,就连路过瞧见的言端仁也赞赏地点头。白念媛从酒馆里搬回来好些酒坛子,装满了酿好的醇酒,就等着年夜饭的到来。

    辞旧迎新的除夕夜,顾枝透过摇晃的酒杯,听见了烟花爆竹骤然划破夜空的声音,然后他露出笑意,轻声说:

    “新年快乐。”

    写于2024.02.09(大年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