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谁来辩我善与恶(三)
冬雪落下几层,叠在远处山巅的景色中,便仿佛是红火的年节将天边的云层都吸引住了脚步,哪怕吹过的风温暖许多,却还不肯离去。
盖着雪花的树梢上遮掩着几片悄悄展露身形的嫩绿,不知是否等待着那一个天光刺破万里云海的时节,便要沐浴在忽然而来的一夜春雨中,再等一等含苞待放的脚步,一同与世间争艳,惊艳春风也暖了人间。
雪花融去的田垄间,脚印嵌在泥泞的土路上,不远处开辟的小溪已经冲破了坚冰,有潺潺流水声响彻在耳畔,空荡荡也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已经有勤劳的农夫脱下崭新的衣裳弯腰埋首挥舞着锄头,在这个春风未至的时节挥洒汗水。
在一处田地里,还有一个不知为何年纪轻轻便白了满头发的年轻人跟在老人身边,谨慎却精准地挥下锄头,身旁老人虽然还是板着面孔不太满意的样子,却神色已经和缓许多,没了第一次瞧见年轻人笨拙的耕田动作时那般嫌弃。
老人随口解释道:“虽然春日还没到,不过也不能就放着田地这么不管,等过一阵子雪不再下了,便要正式开始翻整土地,那时就不是这样挥舞锄头的事情了,要是没有牛羊犁地,就凭着这几分蛮力能干多久?”年轻人依旧弯着腰挥汗如雨,听着老人的话语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人却直截了当地拆穿道:“听不明白没关系,记住就好了,还有多看多做。”年轻人还是点点头,依旧是不怎么说话的样子。
老人也不理会,似是习以为常了,就让这个虽然没什么大用处却算得上勤劳肯干的年轻人当个哑巴得了,反正家里头有白念媛那么个丫头片子整日闹腾就够头疼了。
不远处村外的山路上传来马蹄声,老人循声望过去,看见了已经收拾好行李的言澍坐在马上,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过来,老人挑了挑头顶的草帽,与年轻人说道:“言澍要回去了。”
年轻人直起身子,看向山路上那个中年男子的身影,言澍也看见了年轻人和老人,于是抬起双手拢在身前喊道:“四叔,顾枝,我就先回去岁禾城了。”
顿了顿,言澍还是再次问道:“顾枝,你真的不跟我一块走吗?”
言端仁只是挥挥手就不去看言澍了,然后老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顾枝身上,似乎也在等待年轻人的回答,顾枝没有什么犹豫和思索模样,他摇摇头,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与言澍喊道:“不必了,我就留在白家村吧。”
言澍也没有多说什么,笑着喊了声“好”就策马离去,烟尘追在他的身后,似乎也想要知道言澍下一次再回到白家村又是什么时候了。
言端仁收回视线,语气平淡说道:“继续干活,不要偷懒。”顾枝“欸”了一声,然后就继续埋首田地间,他挥舞着锄头,然后重重落下,锄头在逐渐融化坚硬变得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那些深埋在地底下依旧存有几分潮湿和暗淡的泥土被翻卷在了天光下,与这个世间的寒冷和温暖试着相处。
村子里的私塾今日已经重新开了门,言奇与私塾先生带着几位孩童在清扫着落下些灰尘的屋舍,乘着今日天光算得上灿烂和温暖,言奇也将书房中的书都收拾在私塾院子里的石桌上晾晒,铺满了墨字的文章书籍在日光下蒸腾出好闻的味道。
孩子们围在书籍旁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书卷,就连嬉笑交谈的话语都尽量压低了嗓音,似乎害怕惊扰了那些圣贤写下的文字,言奇站在屋檐下远远看着,露出笑意。
屋子里私塾先生喊了一声言奇,言奇转头走进里屋,窗户都敞开着,屋里亮堂堂的,私塾先生坐在讲桌后的椅子上,示意言奇随意坐下,言奇却恭敬行礼只是站在一旁。
私塾先生斟酌了一番语句说道:“年前去往诗会,有几位文坛宗师也看到了你的文章和诗句,赞誉有加,不久前言澍也来找我聊过几句,谈到如今你也到了该准备去赶考的年纪了,乡试和会试于你而言不成问题,文坛和官场那边我和言澍会尽力帮你打点些关系,至少不必担心会被刻意刁难,你就安心准备科举,最好是在明年的会试便能榜上有名。”
言奇恭谨站在原地,细心听完了私塾先生的说解,他静静思索片刻,拱手弯腰行礼,沉声道:“谢过先生提点之恩。”私塾先生摆摆手,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愿意耐心琢磨文章字句的年轻人。
虽然也还是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郎,却不知是因了年幼时的苦难还是言澍从来的言传身教,言奇总是让人觉着心性沉稳许多,自有思虑,于是私塾先生也才放心将许多教书授艺的事情交由言奇去做,也算是为将来定能在文坛上留下些记载的年轻人铺开一条道路。
这位数十年前就来到白家村的私塾先生,当年也曾是言奇这般心怀远大志向的年轻人,只是世事跌宕,无论是再不肯言说出口的哀伤还是那些唯有自消自受的遗憾,都铺就着一直通向此时此处的道路。
私塾先生早已放下了那些追名逐利的野望,看着这座偏远村落私塾中能够走出一两位愿意科举奋进的年轻人,便足够让他聊慰。所以这些年私塾先生对于言奇可谓是尽心尽职,不仅将自身所学都毫无保留地传授与言奇,也愿意为这个年轻人多思量一些今后的道路。
言奇自然知晓先生的用心良苦,内心深处更不愿意辜负愿意给予自己如此多爱护的言叔和先生,所以言奇哪怕觉得自己一心为了科举没有帮着叔爷多做些事情,难免羞愧遗憾,却还是咬着牙在读书治学的路上坚持到了今日,如今到了该放手一搏的时机,言奇虽然有些紧张,却不至于失措。
言奇很快就坚定了心性和信念,今日私塾先生也没有多留言奇,要他回去为不久后的乡试做足准备,这段时间也不用一直往私塾这边跑了,言奇推脱不过只能应允,收拾好了先生准备好的一些书卷之后,言奇便与院子里围绕在书堆旁的孩子们道别。
在孩子们脆生生的声音里,他笑着走出私塾,言奇回头看了一眼私塾的大门和匾额,两侧张贴的崭新春联还是由他亲手所写,言奇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去。
暖阳洒落光芒,照破屋檐和墙角下的积雪,村子里许多宅院的大门都敞开着,不时有孩子们的身影穿梭奔跑,许多农夫也已经准备提起锄头去往农田了,就连猎户也走出大门眺望山林,不知是否在想着等到那山上的雪花落尽便可以上山打猎了。
言奇沿路与许多人相遇,都笑着打招呼,年节还未过去,人们都热情地拉着言奇要去往家中吃饭,言奇只能一一推脱开,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酒馆附近。
酒馆的生意瞧着让许多在年节没有开门迎客的商铺都羡慕不已,可毕竟酒馆是村子里许多有了闲暇之人都要去的地方,所以热闹些倒也情有可原,那位酒馆掌柜更不负众望,只是吃过了年夜饭,第二日就已经大开门扉纳客迎宾了。
此时酒馆内外已经坐满了许多人,大多都是左邻右舍在此相遇饮酒闲谈,甚至还有妇人领着孩子也都围在一处,磕着瓜子谈天说地。
言奇走过的时候,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打招呼,实在是触目可及都是该喊声阿叔阿姨的长辈,他只能捧着书站在不远处的街角挠着头,思索着是应该装作看不见急匆匆跑过去,还是要走过去一一打声招呼。
在关乎未来选择的事情上都能够很快拿定主意的年轻人此时倒犯了难,好在很快言奇就看见村外的方向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言奇站在街角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招招手,好在提着锄头的顾枝一眼就看见了,才没有错过,于是顾枝有些疑惑地走近去,看着左顾右盼的言奇,问道:“咋了?”
言奇虽然想要拉着顾枝与自己一起走回家去,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怎么开口,顾枝看向不远处的酒馆,一派热闹喧哗,顾枝有些了然,于是说道:“我要去打酒,你与我一起去吗?”
言奇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顾枝一直悬挂腰间的那个朱红酒葫芦,虽然不知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斑驳痕迹,可言奇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小巧玲珑的酒葫芦此前的模样应该算是颇为喜人,也总是没见顾枝将这个酒葫芦摘下来,想来对于顾枝来说是极为重要的物件,否则怎么失却了所有记忆却还不肯放下。
言奇见顾枝帮自己拿下了主意也不再畏畏缩缩,点点头便与顾枝一同走出了街角,去往酒馆。
他们还未走近,酒馆内端着酒壶的白念媛就迎面走出来,瞧见了言奇和顾枝,忙碌的少女只来得及挥挥手喊道:“你们来了,来帮帮忙。”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将酒壶放在桌上又走进酒馆里去了。酒馆虽然平日里还会有几个帮工,可是毕竟还在年节,愿意来帮忙的人就少了,如今只有白念媛与掌柜一家在维持生意,这几日可忙得苦不堪言。
言奇远远“哦”了一声,将书籍交给顾枝之后便跑进酒馆去,年轻人加快了些脚步,便只是笑着与围坐在酒馆外的村民们点头致礼,人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玩笑话,调侃言奇这么多年还是被他念媛姐指使得服服帖帖的。
顾枝站在原地捧着书,犹豫了一番还是走上前去,有村民看见了他只是点点头,可也有人热情地招呼顾枝一同坐下来喝酒。
毕竟已经在白家村住了几个月,村子里有些人与顾枝还是能算得上相熟,再者不久前收麦子的时候,得了闲暇的顾枝总会帮着临近的农田收割麦穗,于是一来二去也能多聊上几句了。顾枝一一回礼,然后晃着手里的酒壶点点头,就走进酒馆里去了。
酒馆里不算宽敞,大多还是将桌子摆在了酒馆外,点燃烛火的酒馆内只有几张坐满了人的圆桌,还有就是掌柜的打算盘的木台子了,顾枝走近前去,掌柜的看见了顾枝便露出笑意来,这个瞧着病态孱弱的年轻人却颇会饮酒。
不久前收完麦子,掌柜的请了人喝酒,这个年轻人几碗酒下肚都不见脸红醉意,还能谈吐清晰,年轻人不与人劝酒,可是有人敬酒却也一饮而尽,从来好酒的掌柜的就喜欢这种喝酒的人,所以对于时不时来打酒的顾枝也能够多些笑意。
顾枝拱拱手与掌柜的见礼,掌柜了然,笑着问道:“还是要自家酿的酒?”顾枝也露出笑意,说道:“囊中羞涩。”
掌柜的摆摆手,却弯腰捧起一坛好酒来,说道:“说这些话,过年了总得喝些好酒才是,来来来,给你满上,放心,这壶酒算我请你的,只是若觉着不错下次还要,可就一颗铜板都不能少了啊。”顾枝递出酒葫芦,倒也没有拒绝,笑着说了声好。
顾枝等着掌柜的将好酒倒满酒葫芦,转头看向酒馆内,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忙里偷闲的白念媛扯着言奇的肩膀说些什么,言奇直摇头,看样子是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气得白念媛毫不留情地揪住言奇的耳朵,可是言奇还是咬着牙不肯松口,白念媛差点就要给言奇一拳了。
顾枝摇摇头,转身接过掌柜的递来满当当的酒葫芦,顾枝摇晃着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灼热的感受流淌在脾胃间,醇酒的香味萦绕在唇齿,顾枝喝的有些猛了,忍不住弯腰咳嗽几声,然后抬起头看向酒葫芦,赞叹道:“好烈的酒。”
掌柜的哈哈大笑,神秘兮兮地凑近顾枝耳边说道:“这可是难得的补药。”说完,掌柜还朝顾枝挤眉弄眼的,可是顾枝没明白,只是也笑了笑。
言奇留在酒馆里帮忙,于是顾枝就先将那些书都放回了家中去,这才独自牵着老黄牛继续去村外的田地里忙活,腰间悬挂的酒壶沉甸甸的,不知为何便让他觉着安心许多。
跨过小院门槛的时候,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在那座院墙下的小屋中,似乎有长刀出鞘的嘶鸣声传入他的耳中,是恐慌还是急切?
顾枝无从得知缘由和预兆,他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