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二十五章,谁来辩我善与恶(五)

    莽莽苍苍的山林,浓密堆叠的树木若只是远远眺望,便觉着像是那海浪一般,翻卷出响彻耳畔的哗啦啦声响,也要让人不自觉地沉醉于那番恍若云海卷舒的景象。

    可一旦置身其中,除了慨叹人间世事的鬼斧神工,更要惊诧于如此伟岸的身躯究竟是如何在时光的席卷下始终屹立不倒,竟是让人站在树下抬头看去,都要望而生畏,而天光只能透过树冠洒下,云海遮遮掩掩,便只在山林之间铺满了灰黑黯淡。

    风声急急切切地在耳边奔逐,虽然几人相隔并不遥远,可是此时埋头狂奔却都只能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和猛烈到难以抑制的心跳声,就连那好似噩梦幻象的猛虎咆哮声也消失不见了,望着在急速中往身后掠过的无数书目,甚至都要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奋不顾身地亡命狂奔。

    习惯了身穿儒衫的少年虽然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可此时慌不择路之下却还是脚步踉跄,不知是因为本就消瘦的身躯难以积聚更多气力,还是那充斥心神的慌乱和惊恐已经彻底掌握住了所有的理智。

    少年气喘吁吁却不敢停下脚步,他视线望着远处,只觉得有无数闪亮星点在盘旋,脚下一颗静静沉睡的石子绊住少年的脚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身形已经扑在了地上,散落的枯枝败叶划破他的手掌和腿脚,鲜血的气味飘散着,驱使着身后紧追不舍的猛虎更加凶煞。

    猎户们还跑在前头,即便眼角余光瞧见了少年跌倒在地,一时间都差点难以停住脚步,可是他们很快就散开在几株大树下,抬起手中弓箭对准在山林中奔走的那头猛虎。

    箭矢呼啸飞去,从趴在地上的少年头顶飞过,一个雪白身影猛地冲向少年,抓起少年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也不知道那个瞧着孱弱不堪的白发年轻人是哪来的这般气力。

    少女被猎户们护在身后,看着仍旧没有停顿脚步毫发无伤的猛虎,她喊道:“言奇,快回来。”

    话音未落,猎户们已经抓着弓箭重新动身奔跑起来,一个猎户抓住少女的手腕,头也不回说道:“快走,我们带的弓箭对付不了这种饥肠辘辘的猛兽。”

    少女回头看着白发年轻人和被他拉扯着奋力追上来的言奇,白念媛眼中不知是因为畏怯还是担忧,竟是有些泪花闪闪。

    言奇手臂被顾枝拉住,感受到那温热手掌传来的力量,言奇迈开脚步,将那些透过破碎衣衫渗进骨子里的疼痛都尽力抛到脑后去,不敢耽搁脚步。

    不久前与那头如今还在穷追不舍的猛虎狭路相逢,经验娴熟的猎户们当机立断,没有与这头猛虎硬碰硬,而是打算逃开去,尽量往山路那边去,至少可以利用些平日里备下的陷阱,可惜那头猛虎根本不给丝毫机会,始终坠在身后不远处,以至于猎户们都找不到机会可以背过身往山路反向去。

    顾枝没有回头去看张开血盆大口时不时仰天咆哮的猛虎,即便已经不管不顾地飞奔许久,可是他开口言语却没有丝毫颤抖和慌乱:“继续跑,不能停下来,如果沿途遇见了其他猎物,那头饿坏了的猛虎也许就会改变主意不再跟着我们了,或者能够找到机会去往溪水和山路附近,那头猛虎定然不会冒险。”

    言奇看见顾枝的神色平静,语气沉稳却说着:“真是倒霉,看来从山后跑到前山来寻觅猎物的猛兽还不止一只了。”顾枝的话语还没说完,前头的猎户们就高声喊道:“前面有一条从山后流淌来的溪水,我们往那边去,看能不能甩开。”

    顾枝和言奇喊着回应,脚下步伐更是不敢有丝毫停顿,耳畔的风声里还夹杂着身后那头猛虎的喘息还有咆哮,那踏在地面上的沉重脚步声像是夺命的铁索,不知不觉间就要缠绕上所有逃命之人的脖颈,然后缓缓勒紧,就此夺走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言奇都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了,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居然没有看见那头猛虎的身影,可是身旁依旧拉着他的胳膊的顾枝却说道:“不能停下来,即便我们现在看不见,也不一定便是安全了。”

    言奇没有反驳言语,更何况如今的少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口干舌燥,疲累包裹着他的身躯,情愿就这样躺在地上长睡不起。

    前方白念媛的脚步也已经错落,始终跟在身后的顾枝看出了少女的疲乏,迈步上前去,伸出另一只手扯住白念媛的胳膊,他竟是以一己之力带着白念媛和言奇一同逃亡,而且脚步没有丝毫被拖累的迹象,甚至还要更加迅即,很快就与那些身形矫健的猎户并肩而行,那些猎户都觉得惊诧不已,因为顾枝几乎是用两条瘦弱胳膊提着白念媛和言奇在前行,可却丝毫也看不出什么负累。

    终于有溪水流淌奔涌的声音传入耳中,拨开眼前的灌木丛和树木,在日光下闪烁出波光粼粼的溪水便映入眼帘,此时这番习以为常的水流声却恍如天籁,只要再靠近一些溪水,就可以利用汹涌的水流阻隔猛虎的脚步,虽然这样做也是冒险之举,可总比与猛虎正面遭遇要来得更有希望些。

    可是众人的脚步还没来得及去往溪水岸边,便被一道撞出密林的魁梧身影挡住了去路,竟是那头在半途不见了踪影的猛虎,好似有了灵性明智一般,居然刚巧挡在了众人与溪水之间的道路,那让人看见就要觉得窒息的恐怖阴影,铺在地面上有着难以触犯的威严,影子拉扯出猛虎的模样,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猎户们止住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便弯弓搭箭,同时对着身后那个初次进山的人喊道:“我们会为你们打开道路,你们跳到溪水中去,去对岸也好顺流飘远也行,快点逃吧!”

    白念媛开口喊道:“那你们怎么办?”

    那个拿主意的猎户应道:“不用担心,我们现在还有些余力,哪怕对付不了这头猛虎我们还能接着跑,大不了就跳进水里破釜沉舟,总比你们要更有逃脱的机会。”

    白念媛和言奇还要再说什么,顾枝却已经点点头说道:“多谢。”说完,顾枝的手臂微微发力,挂在他手中的白念媛和言奇便不由自主地飞到了半空中去,然后感觉到有清风载着自己的身躯,居然跨越了不短的距离,在扑起的猛虎和穿梭的箭矢之间落入了溪水中。

    湍急的水流瞬间淹盖了头顶,虽然及时捂住了口鼻,却还是感觉到了难以呼吸的压迫感,白念媛和言奇奋力撑开手脚往水面游去,可却只能随波逐流,在翻涌的水浪中起起伏伏,等到他们终于能够完全探出脑袋大口呼吸了,却发觉自己已经离着那处岸边有一段遥远距离了,只能远远模糊看见与猛虎身形不断拉近的猎户们。

    顾枝还留在原地,他的眼前有猎户们支撑开来的通向溪水的道路,一个拉开弓弦的猎户看见顾枝似乎还在犹豫,便喊道:“不用等了,快逃吧!我们会想办法的。”

    顾枝这才下定主意,看着已经随着水流远去的言奇和白念媛,不敢就这样由着他们不知所踪而去,于是顾枝再次高喊一声:“多谢。”

    他迈开脚步,一步就跨越了铺满碎石子的道路,在跃入溪水之前,顾枝回头看了一眼猎户们和猛虎,在那一刻他的双眼与猛虎遥遥对视,然后转瞬间他就已经跳进了溪水中,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身影消失不见。

    顾枝自然不知道自己落入溪水后在岸边发生的事情,可是那头猛虎在与顾枝遥遥对视一眼之后,居然硬生生顿住了自己前冲的脚步,甚至还收起利爪闭合住了尖利的獠牙,若是在这慌乱之中有人来得及仔细瞧一瞧这猛虎的模样,就会发现那血红的眼瞳中居然出现了恐惧,就连紧紧攀附在地面上的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好像看见了天敌,丝毫都不敢再叫嚣进犯。

    猎户们抓住时机,将仅剩的弓箭尽数倾洒在猛虎的身上,疼痛感将猛虎从恐惧中拉扯出来,意识到那个让自己望而生畏的白发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猛虎当机立断不再纠缠,居然忍着脊背上被利箭贯穿的伤痛头也不回地跑进密林中去,很快就失去了踪影,不知过了多久,始终严阵以待的猎户们才听见了悲痛的怒吼声从山中远处隐约传来。

    溪水中,顾枝摊开双臂屏去流淌水浪的冲撞,终于竭力睁开双眼看见了不远处随波逐流的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影,顾枝一头扎进水中,双腿奋力一蹬,历尽千辛万苦追上了少年和少女。

    顾枝截住从岸边被冲进水中的一段枯木,筋疲力尽的白念媛和言奇才得以将双臂搭在枯木上略作喘息,顾枝也拉着枯木,看着他们问道:“怎么样?你们没受伤吧?”

    言奇脸色苍白,摇摇头,白念媛则不发一言,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在想着什么,顾枝想了想说道:“他们应该不会有事的,那头猛虎也是饥饿,一旦觉得占不到便宜就会退去,他们能够找到逃脱的时机的。”这句宽慰的话语虽然没有怎么松缓白念媛和言奇心中的沉重,却终究还是让他们愿意喘口气休养着了。

    顾枝抬眼环顾四周景象,身躯由着水流推动,看着在视线中向后掠去的光影,顾枝察觉出这道溪水的流向,他撑着手臂搁置的枯木仰头看向身后,然后与身边的白念媛和言奇说道:“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山巅附近了,这道溪流似乎是去往后山。”顿了顿,顾枝补充道:“水流还是太急,等看看前面是否有转圜的缺口,我们再寻机会上岸。”

    言奇卷起破碎的衣袖搭在枯木上,尽力将自己的胸膛浮出水面,他点点头声音微弱道:“多谢顾大哥搭救之恩。”顾枝摇摇头没说什么,察觉到白念媛似乎闷闷不乐,顾枝说道:“此次遭逢意外谁也无法预料,如今无需再去思虑为何会落得这般地步,而应该想想如何安全离去了。”

    顾枝沉着冷静的话语为难免在惊慌之中六神无主的白念媛和言奇带来了些勇气,白念媛也仔细打量着溪水两岸的景色,缓缓说道:“庆鹤山中的道路我还算认识一些,只是从未到过山巅和后山,所以如果可以我们还是需要找到一个登临的高处,辨别清楚方向才好找寻道路。”

    顾枝抬头望着前方,水流奔腾不止,似乎在远方有什么急促的呼唤,流水对于两岸没有丝毫留恋,自然更不愿意停顿步伐,于是除了奋不顾身投入水中的碎石子和细散泥土,溪水与两岸的山林便泾渭分明相互疏离,顾枝沿路始终仔细查看,却没有发现可以安全上岸的缺口存在,便只能继续搭载着枯木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激荡流水声突然被震耳欲聋的敲打声取代,似乎有闷雷毫无征兆地炸响,让人不免心神震颤,白念媛和言奇本就心事重重,此时被难以预料的巨大声响砸入耳中,不由得在冰凉溪水中浑身颤抖起来,脸色愈加苍白。

    他们望着远处,却根本不知道那响彻的声音究竟从何而来,只有顾枝神色平静地侧耳倾听许久,才轻声说道:“是瀑布。”

    言奇转头看向顾枝,神情惊慌道:“莫非是到了后山的悬崖?”顾枝视线落在远处,却除了跃入地平线的溪水以外再无其他,他缓缓说道:“溪水更加湍急了,应该是离着那悬崖瀑布不远,我们需要尽快找到缺口上岸,否则一旦被水流冲入瀑布,就难以逃脱。”

    说完,顾枝嘱咐了一句言奇和白念媛,便独自甩开枯木潜入水中,倏忽间不见了踪影,虽然知道顾枝是要去寻找能够上岸的缺口,可白念媛和言奇一时瞧不见顾枝的身影,还是觉着恐惧瞬间掌握住了所有心神,毕竟都还是年纪轻轻的少年少女,此前哪曾遭遇过这般险绝境地。

    言奇双手十指紧紧攥着身前的枯木,他张开嘴说道:“没事的,没事的。”白念媛看着少年的神色,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安慰自己。

    过了片刻,顾枝再次浮出水面,然后靠近枯木与白念媛和言奇说道:“附近都被密林占据了位置,找不到缺口。”白念媛抬眼看着顾枝,声音虽然竭力抑制却还是微微颤抖道:“那怎么办?”

    顾枝双手搭在枯木上,转头看向愈来愈近的瀑布,说道:“只能继续往前看看了,如果再找不到机会,就得想办法如何在瀑布的冲激下保住安全。”

    水流还是奔涌不止,似乎只要朝着前方便不知疲倦,可是时间的流逝却伴随着更大的恐惧刺入少年和少女的心神深处,好像明明知晓了前方是厄难的结局却只能继续一往无前,然后数着时间迎来最终的命运审判。

    这般的绝望是他们从来未曾预想和准备的,因为在他们这样的年纪,也许最大的心神起伏就是内心深处的追寻和世事纠缠之间的矛盾,却无需去直面死亡和永别这些让人谈之色变的残酷,所以要他们如何平静地去拥抱即将吞噬性命的悬崖?

    顾枝视线看着远处,似乎没有察觉到身旁的少年少女已经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绝望之中,他双手缓缓攥紧成拳,可是他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力量,他有些困惑,好像体内经脉的这般平静才是意外,而本该发生的汹涌浪潮却在身躯内销声匿迹,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处,苍白的肤色下青色的经脉清晰可见,却好似就连血液都停止了流淌。

    身后有一个浪花将他的白发打散,模糊的视线在眼前晃来荡去,他眯起了眼睛,却发现眼底有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迅速掠过,是刺破海面的飘渺天光,是手中散开的翠绿刀鞘,是追逐身旁的珊瑚海藻,是指引前方的游鱼海兽,是一声声的呼唤,是一次次的生死。

    顾枝竟是难以决断,如今的自己究竟是生是死?还是说,其实当初沉没海底深处的时候他便已经死去了,那么这几个月来的经历难道不过是走马观花的幻想?

    可为何即便是死后,他也没能回去那个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