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谁来辩我善与恶(四)
黄昏时回到院子里的顾枝,便遇见了言端仁在训斥白念媛,看来是少女又想要偷偷上山的事情被叔爷发现了,即便言奇帮着隐瞒和解释,可也耐不住言端仁的脾气。
此时白念媛又气又急,眼眶有些发红,双拳攥紧,转头看见了顾枝回来,少女还侧过身去,不愿意让外人看着自己的模样。
顾枝将黄牛牵着系在棚子里,然后又将锄头和草帽放在柴房中,这才慢慢悠悠走到屋檐下,听见言端仁正说着:“你不用以为拉着言奇说要与你一起去我就会答应,照你那样胡闹,即便言奇跟你一起去了,就拉得住你去横冲直撞不管不顾?”
言端仁神情严肃地盯着白念媛,继续说道:“你这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上次在山上把手脚都摔断了,哭得什么样子,现在就觉着不疼了?那会儿要不是你言叔刚巧在村子里,你看看你现在还能不能这般好好的站着?”
言奇也不敢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白念媛的身边,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敢当着叔爷的面说些反驳的话语,再说叔爷虽然话说得急了些,却不无道理。白念媛从小就是不愿意安静乖巧的性子,小时候爬墙翻院子的事情就是家常便饭,伤了腿脚更是司空见惯。
可是不久前她偷偷跟着村子里的猎户上了山,还非要自告奋勇往后山去,结果把手脚都给摔断了,要不是言澍及时诊治还不知道会留下什么难以愈合的伤痕呢,于是这会儿言端仁自然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白念媛再去山上胡闹,即便白念媛拉着向来听话懂事的言奇一起来也难以让言端仁松口。
言奇眼角余光瞧见顾枝走近来,少年微不可察地使了使眼色,想要让顾枝帮着说两句话,别再让言端仁继续说教下去了,不然白念媛真就哭闹起来,谁拉得住?
顾枝看见了言奇的神色,自然心下了然,不过却只是站在不远处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说教和辩驳。
不知过了多久,言端仁停下了话语,却还是气得吹鼻子瞪眼,言奇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只有白念媛极力压抑着哽咽和啜泣,就是不肯低头松口。
言端仁瞧见少女倔强的神色,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就要继续说教几句,可是突然有一个声音说道:“我陪他们去一起吧。”
言端仁愣住了,言奇也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走到身旁来的顾枝,言端仁皱起眉头问道:“你说啥?”顾枝神色平静地看着言端仁,轻声说道:“我陪他们上一次山吧,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但至少可以帮着少些意外。您这般说教,孩子也听不进去,不如就让他们自己再去试一试,吃了疼遭了罪就知道那些逆耳的话语都是真心。”
言端仁静静看着顾枝,然后仰身坐在身后靠着墙壁的椅子上,问道:“为何?”顾枝歪着脑袋,言端仁问道:“为何要和他们一起上山?”
顾枝转头看了一眼言奇和白念媛,然后轻声笑道:“您这么骂下去也没用不是,要是下次他们还打算偷偷跑上山岂不是更让人觉着闹心麻烦?不如就答应一次,让他们自己去闯一闯知晓些险恶艰难,自然就会多思虑一些了。”
言端仁仔细打量着顾枝的神色,片刻之后转头看向言奇和白念媛,言奇抬起头却不知该说什么,顾枝低声说道:“地里的活不会耽搁了。”
言奇察觉到白念媛在旁边似乎撞了一下自己的臂肘,于是言奇举起手喊道:“我也会帮着一起下地干活的。”言端仁没好气地打断道:“你好好读书去,下什么地。”
说完,言端仁点点头看向顾枝,说道:“地里的活不能松懈了,春季播种的时候多上点心。”顾枝应了声“好”。言奇见叔爷好像松了口,便小心翼翼低声问道:“叔爷,您答应了?”白念媛也擦了擦眼角,然后抬眼看向言端仁。
言端仁抱着双臂神情严肃说道:“约法三章在先。第一,上山可以,但不可以去后山悬崖处;第二,你们仨人必须始终在一块不能擅自分离;第三,天黑前必须下山。”顿了顿,言端仁看着白念媛说道:“不答应你们就别想上山了。”
言奇赶紧向白念媛挤眉弄眼,白念媛虽然还嘟着嘴有些气鼓鼓的模样,却也低下头“哦”了一声。
言端仁啧了一声,说道:“说啥?”言奇拉着白念媛的胳膊,喊着应道:“知道了,叔爷。”
言端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顾枝耸耸肩笑了笑,然后就自顾自走开去了。
黄昏的余晖向着天际处褪去,顾枝走到小屋外的时候,天色便已经一片灰黑,眼前的小屋推开门自然更是黑洞洞的。
顾枝摸索着走进去,找到了桌上的烛火点燃,渺小微弱的光亮笼罩着小屋和他的身影,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在桌边坐下,抬起头就看见言端仁居然来到了门外,顾枝站起身,言端仁却走进来摆摆手说道:“坐着就好。”
顾枝擦了擦桌子,示意言端仁随便坐下就好,言端仁点点头,看了一眼屋子里,便在顾枝身前坐下,顾枝疑惑问道:“仁叔,有什么事吗?”
言端仁侧身而坐,视线望着屋外的黯淡天色,声音有些沙哑问道:“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顾枝愣了愣,然后斟酌着话语说道:“有些记忆总是支离破碎,即便知道就存在于那里却还是看不清晰,所以能够记起来的更是寥寥无几。”
言端仁问道:“除了姓名你还记得什么?”顾枝手指搭在桌面上无声敲打,缓缓道:“好像在许久之前我曾住在山中的竹屋,那里在记忆中被称之为家。还记得在更久之前,似乎曾跟着几个身影一同浪迹江湖,可是那时的我太过年幼,眼前能够记住的景物和事情都稍纵即逝,即便是没有失去记忆的我,好像也全然想不起来那些过往。”
言端仁始终静静听着,也没有再发问,只是说道:“言澍从小就总是在医馆不着家,小时候父母管教他太过严苛,这孩子一气之下离家去了城里,便跟着那个恩师学会了一手医术,后来父母死得早,这孩子就更不回家来了,只是还会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四叔在家里头,就时不时会回来。”
言端仁的双眼在烛火照耀下有些浑浊,语气低沉:“其实以前言澍还有一个兄长和弟弟,可是那个被他父母寄予厚望的兄长被一场重病夺去了性命,他弟弟则在父母死后去参军入伍,十年前就战死沙场了。”
顾枝从来不知晓这些过往,也不知道为何此时言端仁会突然提起,顾枝听见言端仁继续说道:“言澍以前差点就与村子里一个女子成了亲,可是后来他出海去太久没有回来,那个女子就嫁了人,等到言澍回来的时候,孩子都在满地爬了,言澍也是个散淡性子,在那之后就再没有与哪个女子有过纠葛,倒也不是对那个差点成了亲的姑娘还在念念不忘,只是自己对此根本就不上心。”
顾枝不知为何,从言端仁的言语中听出了些哀伤,言端仁接着说道:“那个女子的夫家待她极好,言澍与他们时常有往来,又早不是年轻人了,自然早就什么放不下,那个女子的孩子还喊言澍一声干爹呢。只是那个女子和她丈夫却也是命苦的,居然一次大雨中在从娘家回来的路上被洪水卷走了,只剩下一个孩子留在世上,两家人里头都只有孤寡老人守着破败屋子,于是就将孩子交由了言澍来照顾抚养。”
顾枝听到此处,轻声开口道:“念媛?”言端仁点点头,然后说道:“言奇的往事你也知道了,这两个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即便有我和言澍的照顾,可他们终究早早就要知晓人世间的险恶和苦难,这两个孩子虽然年纪还小,却都是早有主见的,即便还要让人担心许多,却也算得上懂事了。”
顾枝终于明白言端仁的意思了,他想了想轻声说道:“放心吧仁叔,既然我答应了陪他们一起上山,就一定会护好他们的周全。”
言端仁转头看向顾枝,顾枝觉着他的视线有些奇怪,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言端仁在看的是自己的身后,顾枝无需回头便知道老人的视线落在床头墙角的那块布条。
顾枝苦笑道:“仁叔莫不是担心我?”言端仁收回视线看着顾枝,说道:“我要是担心你,早就把你赶出家门了,还留你到现在?”顾枝虽然也存了开玩笑的心思,可是此时也尴尬地挠了挠头。
言端仁挥挥手站起身说道:“言澍说你身子还没好利落,自己看顾好自己,庆鹤山虽然说不上险绝但也不是安稳地方,都注意些。”顾枝点点头也站起身。
言端仁头也不回说道:“不用送。”说完,他抬脚迈过门槛却突然顿住,顾枝有些疑惑,却听见老人轻声说道:“这世上没那么多放不下的,若是你不想要提起,就将那些觉着负累的都丢弃,可如果你连自己的内心都说服不了,就该去亲眼看一看自己想要拼了命寻回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
言端仁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顾枝呼出一口气重新坐在桌前,他的视线落在跃动的烛火光亮上,似乎还能听见蜡烛滴落泪水的声音。
在万籁俱寂中,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似乎叫嚣着要将世间一切都吞没,只有他站在烛光中,光芒点缀在他的衣衫上,却没有他的双眼璀璨,在眼眸翻卷的晶莹星点中,他觉得自己在思念。
上山的时候晨雾还未彻底散去,山路远远瞧着有些飘渺,言端仁站在院门外远眺进山的道路,很快就在眼底深处失去了那三个熟悉的背影,随着村子里几个熟稔山中艰险的猎户一同消失不见。
言端仁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看着天光照破微凉的清晨,这才转身走进院子里去,扛起锄头牵着黄牛去往村外的田地里忙活。
山路过了山神庙,蜿蜒深入山林的道路便更加崎岖跌宕,言奇起初还能勉强跟得上,可慢慢地也有些气喘吁吁,只是少年抬头看去,却发现总是瞧着瘦削病弱的顾枝居然始终脚步沉稳,丝毫不见疲态。
言奇虽然觉着有些奇怪,却反而放心了些,不知是因为知晓了顾枝身上的病症应该没有自己一直以为的那般重,还是因为这一趟进山有了足够让自己安心的顾枝陪着一起便可以放松许多。
言奇抬起头看着虽然额头渗出汗水却还是紧紧跟着走在前头那些猎户脚步的白念媛,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没有说要休息,而是提起气力迈开步伐追上前去。
顾枝察觉到言奇的疲累,倒是放慢了脚步,与言奇并肩而行说道:“将气力收起一些,如果一开始就这样不管不顾用尽全力,到后头才是真的遭罪,放松点,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步伐,觉着难以为继了就停下来休息,慢慢来就行。”
言奇点点头,脚下步伐略微有些错落,不过在顾枝伸出手的搀扶下还是稳住了身形,言奇有些难为情地转头看着顾枝道谢道:“多谢顾大哥。”
顾枝笑着摇摇头,然后抬头看着远处遥遥不见尽头的山路,似乎一直漫入山林的昏暗中,虽然一直走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想象中的艰险和意外发生,但顾枝知道如果此行是为了打猎,那么前方的道路肯定不会一直是这般的坦途,到时转入了山林密布的土路,要更加难行崎岖。
言奇好奇问道:“顾大哥好像很熟悉山林?”顾枝收回视线,微微皱眉,却很快就舒展开来,他微不可察地将那股撞入脑海中的疼痛默默消受,然后轻声说道:“好像在以前,我便是一直住在山里的,应该是习惯了吧。”
言奇察觉到自己问起了顾枝的过往,自觉有些失言,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前头的白念媛虽然也有些累了,却还是提起脚步紧紧跟着,此时见猎户们要转入山林的土路寻觅猎物了,顿时不自觉地展露喜悦兴奋的笑意,转头朝着落在身后的言奇和顾枝招手喊道:“言奇,快点!”言奇抬眼应了一声,顾枝没有松开拉着言奇胳膊的手,两人一直追了上去。
猎户们应该是顾虑到没怎么进山的几人,提出在山路旁先休养一阵,白念媛和言奇便蹲坐在地上赶紧喘息休养,倒是顾枝还一直站在山路边沿旁若无人地望着山外隐约模糊的遥远景色,猎户们觉着有些奇怪,这个村子里许多人都只知其姓名却难以了解更多的白发年轻人,居然不只是个病秧子?
猎户们没想到看起来比言奇还要更加孱弱的顾枝此时看上去居然一副没事人的轻松模样,几个存了想要看顾枝笑话心思的猎户面面相觑,挠挠头想不明白为什么。
山里的天色瞬息万变,时间的流逝也在感觉中要来得更快,所以一行人没能休息太久,很快就迈步走入了灿烂天光下也仍显昏暗的密林中,寻找那些总会留下踪迹的野猪和小鹿,猎户们手段娴熟,沿路没有错过任何细微的痕迹,让自以为已经做足了功课的白念媛觉得大开眼界,眼神闪烁,有着不虚此行的光芒。
林子里静悄悄的,有鸟雀啼叫的声音来回荡漾着,似乎还有深埋在地底下的虫鸣不甘示弱,言奇不知为何放慢了呼吸声,聚精会神地,似乎不肯错过所有那些沉入风中的微妙声响。
言奇脑海中有书卷上的美好文字在盘旋环绕,言奇从没有觉得总是以为近在眼前不甚出奇的山中,原来也有这样值得去探寻追踪的美好,像是能够让人流连忘返的文章诗句,见之不忘,念念回响。
突然走在前方的猎户们停下了脚步,白念媛屏住呼吸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问道:“咋了?有野猪吗?”顾枝和言奇也走上前去,却看见了在一棵树下有一大摊血迹正在慢慢干涸,抬眼看去,那蜿蜒血迹还沿着树下的草丛淌向远处,一个猎户蹲下身仔细看着那血迹旁被踩开来的痕迹,片刻后沉声道:“不对劲。”
白念媛忍不住问道:“这是山里的野兽在捕食吗?”
猎户点点头,言奇小心翼翼问道:“这有什么古怪吗?”
猎户站起身望着远处说道:“古怪就在于,前山不应该有这种会捕食野猪的猛兽才对。”另一个猎户想了想说道:“后山倒是听说过有狼群和猛虎出没,难道是冬雪过后,被饥饿驱赶到了前山来?”
眼前所见已经说明了许多,那以为总在后山盘踞的猛兽居然不知何时到了前山,而且还在距离村寨和山路没有多少距离的地方,让人不免担心许多。可是毕竟已经走到了此处,一行人也没打算就此离去,看血迹应该也是至少两三个时辰前发生的捕食了,那头猛兽想来已经不在附近。
猎户们散开阵型,将白念媛、言奇和顾枝三人护在最中央位置,然后一行人步伐慎重地前行而去,顾枝看了一眼猎户们,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奇怪,这些猎户所摆开的阵型居然像是沙场上的战阵,应该是由身经百战的将士琢磨出来的突进阵型,怎么会出现在偏远村落的平常猎户捕猎之中?
在山林前行,不知是不是内心深处的畏惧在作乱,所有人都觉得一切声音远去许多,就连整个身体都被寒凉紧紧包裹,顾枝走在阵型之中,抬头看去,透过斑驳树影瞧着天光被翻涌的云海遮掩住几分身形。
顾枝转头看向远处的方向,好像看见了在天穹下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白烟柱冲天而起,在风中飘散不定,似乎不过是他的错觉。
一声低吼传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