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心伤处怪一场雨(一)
光明岛都城占地广袤,几近方寸岛那般渺小岛屿的一境之地了,于是绵延山脉亭台楼阁足以让人目不暇接,再有了那喧闹鼎沸的生息来往,这座天底下最为繁华的城池便好似焕发着夺目的光芒,让人心驰神往也流连忘返。
无数海外之人的一生心心念念便只盼着能够走入光明岛的都城一开眼界,似乎探寻不得的蓬莱仙岛也不如亲眼所见光明岛片缕风景,而若是能够走入禹夏城中的那座皇宫,更是让人觉着不负此生,青砖绿瓦千古岁月,如何不让人称奇赞叹。
禹夏城分为内外两座城池,外城尽是山水景色和精美楼阁,环绕着的是驻守重兵的巍峨城楼以及挂在山腰的潺潺流水,外城是光明岛王朝几千年来历代光明皇帝用心良苦打造的汪洋胜景,要让天地间所有生灵都亲眼见证光明岛的繁荣昌盛,而越过蜿蜒山路或是驶过绵长官道,走入内城便多了几分历史积淀下的厚重和庄严。
街巷星云排布,随意散落的宅院屋舍中安居着这世间最静谧祥和自得其乐的百姓,闻名遐迩的许多深宅大院中无一不是庙堂高处的权贵和学宫书院的文坛宗师。
内城几无高楼,那些热火朝天的酒楼客栈都有意弯下腰去,可其实无论他们的楼阁如何高耸都无法触犯皇宫殿宇丝毫,光明岛的百姓无法想象,这世间除了秦山和天门以外,难道还有什么人间的高山城池能高过光明岛皇宫去吗?
要说起如何在光明岛都城附近游玩,那长久住在此地的热心百姓能够与远道而来的旅客说上好几个时辰,无论是皇宫不远处的晏山学宫还是同样身处内城的神药学院,这两座与道德谷齐名的学问圣地从不将远来之人拒之门外。
外城有那佛宗和道家精心修建的几座玄奇庙宇,若是心诚之人愿意上几炷香,慷慨慈悲的佛祖神明向来颇为灵验。
大街小巷之间的妙趣横生自不待言,愿意花上些时间走街串巷的旅客,总能自己寻得不足为外人道的趣味,光明岛都城的百姓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扫兴,说的太多岂不是徒惹生厌。可是既然到了禹夏城,城外不远处的山水十二景可绝对不能错过吧?还有环绕禹夏城的那条护城长河,若是不乘着楼船好好将沿途观赏一番岂不白来一趟?
禹夏城中不知挤进了多少的百姓,还有许多远游至此的江湖游侠也不愿错过一睹风采的时机,所以城池街巷间尽数是来自天南海北之人,说是鱼龙混杂也好说是海纳百川也罢,禹夏城乃至整座光明岛都是来者不拒。
因为光明岛王朝有那一份无论身处何等混乱都可以牢牢把持住规矩秩序的底气,要是有哪些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在光明岛上掀起暗流涌动,会落得什么下场历史上已经有许多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了,还有那些自以为武道登高就可以为所欲为的江湖高手武道宗师,可别忘了那位天地间无有敌手的光明皇帝就坐镇此处。
光明岛的权势和地位注定了张扬的旗帜会吸纳无数想要奋进和有所求取之人的蜂拥而至,许多高门大户中豢养着武道修为精深的江湖高手,还有更多武道有成的江湖人甚至心甘情愿地追随光明岛江湖院的指使,根本无需光明岛去如何号召,就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挤破了脑袋都想要在光明岛的旗帜下讨得一个清闲安稳。
这一日有一个重回故土的江湖人,不知是因为那个急切的消息扰乱了心性还是因为近乡情怯而难以自制,居然在外城最为繁华的那条街巷冲天而起,然后身影在无数赶赴而来的江湖院执事眼中一掠而去,瞬息间跨越山水路途,直奔城外的山水十二景和于家宅邸。
虽然那个江湖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而有意压制了气息波动,可还是引起了许多百姓的注意,人们惊叹于如此雄浑精深的武道修为,也开始议论起那个神秘江湖人的身份来历。
独臂的江湖人重新戴上了面具,然后身影眨眼间已经跨越了遥远路途,于家的绵延宅邸映入眼中,他下意识服拂向腰间,却没有感受到熟悉的剑鞘,这才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只是一个账房先生。
他有些无奈,不过脚步丝毫没有停滞,虽然察觉到身后江湖院的执事已经紧追而至,但他此时没有时间空余可以停下来解释一二,他穿着一身简朴长衫,身影撞入了于家宅邸的朱红大门中。
山水十二景名义上依旧属于于家的门下产业,这算是当年光明皇帝在那笔交易中对于家明事理晓大局的一份补偿,毕竟于家所放弃的可是千年传承以来的半数基业,足以对革新的光明岛带来难以估量的助益,而事实上,这两百年来的无数变迁也都离不开于家在背后的鼎力支持,所以光明岛王朝才愿意给予于家如今仍旧拥有着的超然地位。
精妙玄奇的山水景色吸引来了海内外无数旅客,自然也是于家源源不断的钱财来源之一,不过对于这份产业于家倒不是很放在心上,只当作是与诸君共赏的一份无足轻重的补益,所以山水十二景同样不会拒绝任何想要踏足其中的旅客,这自然会难免掺杂进一些图谋不轨之辈,不过富可敌国的于家也理所当然地拥有着守住基业的底蕴和实力,这些年来从没有什么过江龙能够在于家的产业兴风作浪。
可今日这伙装扮成寻常百姓和途径富商的匪徒显然另有所谋,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借助山水十二景的天然遮掩而顺势潜入于家,对于层层护卫的于家来说自然算不上太过难缠的麻烦。
实际上这伙匪患也确实在发作之初就被迅速镇压,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让人措手不及的袭击,显然最开始这些悍不畏死的匪患只是障眼法,数位潜伏而至的武道高手一同出手,一时间人手不足的于家暗卫居然落入了下风,被几位武道高手突进至了宅邸深处,直奔那位坐镇于家基业的老太爷而去。
情势急转直下,虽然于旷言安排在祖宅附近的死士及时护住了于家老太爷,也在遇袭最初就将消息尽可能地送往了都城,可是那几位武道高手竟像是只为了送死而来,居然舍了一身修行多年的武道修为,一心一意只为了夺取老太爷的性命,甚至还用上了某种秘法以激起体内的真气奔涌,所以在死士死了一茬又一茬之后,余下的几位武道高手终于来到了于家老太爷的面前。
于家老太爷依旧是一如平常的风轻云淡姿态,他这一生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风雨,虽然如今年岁衰老而早没有了武道修为傍身,可也不会被见怪不怪的生死局面而震慑住。
于家老太爷冷冷地看着那几位杀红了眼的武道高手,缓缓开口问道:“派你们来的,是何家还是曾家?”那些武道高手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屠杀那些死士,然后一步步逼近于家老太爷。
于家宅邸此处还有几位武道宗师负责镇守,可是老太爷却从一开始就吩咐他们只负责牢牢守护此时在于家宅邸的所有亲眷,一旦情势不妙就立即带着于家宅邸中的所有人逃离,至于他自己,只要于家的基业一日不倒他就永远不会退却离去,共存亡同生死而已。
于家老太爷捡起地上的一把刀,苍老褶皱的手掌有些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他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虚弱,却依旧能够听见胸膛轰鸣的心跳声。
于家老太爷抬眼看向那些武道高手,神色平静,他在岁月摧折和世事消磨中已经等待了太久,等不回离去的过往也等不到远去的故人,他眯起眼睛,居然好像在落下的剑气刀光之间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视线远处渐渐清晰起来,像是那个离去多年的孩子?
看来真的是老了,临死了还要希冀着那个被家族压迫得只能远走的孩子会回来看自己一眼。
身影骤然闯入眼中,于家老太爷感受到自己的身躯被一只手掌轻轻一推,居然被清风卷入了身后的亭子里,他摇摇晃晃坐在石椅上,抬头看去,那个消瘦挺立的身影背对着他,可是却那般熟悉。微风吹拂而过,落叶尘埃盘旋而起,那个身影的手臂袖管处凄惨地飘摇着,让人不忍去看。
那些已经被体内真气所掌控的武道高手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从天而降的独臂男子,居然还是直奔亭子里的于家老天爷而去。
可是独臂男子即便没有长剑在手,可一身剑气却在无需收敛,刹时间细微的锋芒划破了飞扬的落叶,好似被无数细针穿过,一个个微小的孔洞上折射出斑驳的光亮。
落叶倒卷剑气倾泻,那几位武道高手的身影也如落叶残枝一般千疮百孔,然后独臂男子向前踏出一步,早已身受重伤的几个身影轰然砸开了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生死不知。
最后只剩下两个还站在原地的武道高手,都是上了年纪的宗师人物,独臂男子有些记忆,似乎在当年他离开光明岛的时候,这两位武道宗师就已然成名了。
独臂男子看着他们此时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被真气鼓动的经脉,他遗憾地摇摇头,知道即便自己手下留情,这些被秘术吞噬了心神的武道高手也绝不可能保持理智活下来了。
独臂男子脚尖挑起地上的一把长剑,然后伸出左手握在掌心,他手腕轻轻一抖,便有剑气刺破虚空直去前方,那两位武道高手提起全身真气不退反进,竟直接朝着独臂男子撞来。
可是长剑却已经点亮了无边无际的锋锐光芒,于是那两位被笼罩在光焰中的武道高手便好似扑火的飞蛾,最终只是被无穷尽的光亮所吞没,沉闷的破碎声在光芒和迷雾中响起。
独臂男子挥挥手将断去一截的长剑丢在地上,眼前那两位本就是强弩之末的武道高手的尸体也落在了地上。
尘埃落定,于家的辽阔宅邸中又恢复了沉寂,在于旷言安排下最先赶来的暗卫愣愣地看着那个突然现身的独臂男子三两下就将麻烦一扫而空,竟是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不过还是有几位武道修为精深的暗卫和死士率先出现在独臂男子身后的亭子中,牢牢护卫在于家老太爷身前,毕竟带着面具的独臂男子还是太过神秘莫测,是敌是友也未有定数。
于家老太爷缓缓站起身,他苍老的面容上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浑浊双眼似乎在看见那独臂男子背影的一瞬间就光芒万丈,他上前几步,不顾那位暗卫和死士的劝阻,沙哑着声音喊道:“琅儿?”
独臂男子的身影好似微微颤抖,可却依旧背对着于家老太爷,他抬眼看向于家宅邸外。
江湖院紧随而至的执事已经尽数分列在了大门外,远处还有几道身影姗姗来迟,独臂男子眯起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时间仿佛陷入了凝滞,这座于家老太爷独处的小院外,已经有不少于家子孙和院里仆人小心翼翼地探看着,却只能瞧见那个带着面具的陌生身影,还有地上已经被挪走的尸体所残留下的鲜血痕迹。
于窈和江若晚也在几位暗卫的守护下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江若晚有些惧怕,压低声音说道:“窈窈,我们还是回去吧,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危险。”
于窈却皱着眉头看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影,轻声说道:“若晚姐,我好像见过他欸。”江若晚有些疑惑,问道:“在哪里见过?”
于窈挠了挠脑袋,沉思片刻之后说道:“好像是几个月前,就在大门外看见过他,那时候他说是路过此地想要找个地方落脚。”
江若晚仔细看了几眼那个带着面具的独臂男子,不知为何,虽然知道了那个看着平平无奇的男子是个武道高手,可她却只要看见那个身影就丝毫没有畏怯惧怕的念头,这种念头没来由地升起,然后就全然占据了她的心神,好像要拉扯着她的记忆去往脑海深处。
一个已经远去许久的身影渐渐浮现清晰,难道是他?不,应该不可能,他都已经离开那么久了,如果回来了为何不回家?
当年那个少年离去之后,跟着父亲来于家想要寻求庇护的江若晚也觉得没道理继续留在于家宅邸,好在于窈却是从心底里将她看作了姐妹来相待,于是江若晚便留了下来,她的父亲也经由于旷言介绍在都城里掌管着一座商铺,算是终于安定了下来。
其实江家与于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甚至江若晚以前都没有来过光明岛,是她的父亲当年和远游四方的于家老太爷结识,后来江家家道中落走投无路了,她的父亲才想着带她来光明岛碰碰运气。
好在于家老太爷是个念旧的人,对于上门拜访的江家父女礼遇有加,甚至还主动提起了当年当作玩笑话说起的娃娃亲,于家老太爷应该也是对伶俐乖巧的江若晚有几分看重,于是那份好似玩笑的亲事就牵连在了江若晚和于家“小少主”于琅的身上。
江若晚知道家中的窘境,也知道对于父亲来说这份亲事的重要,所以她便拗着心性时常主动去与那个少年交谈。
可那个少年虽然没有敬而远之,却总是说什么光明岛与她以前所在的岛屿不同,只要她有想要去做的事情就尽管去做好了,在这里没有什么女子必须在家中相夫教子的说法,那个持剑习武的少年还说如果有谁敢对她指手画脚,就打得他们以后都说不话来。
可是还没等江若晚梳理清楚自己的思绪,那个在于家好似一直光芒万丈的少年就消失不见,听说是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去了,那时江若晚只觉得自己没什么脸面赖在于家了,不过于家上下却都没有丝毫轻视他们父女,如今他们的日子也算是重新安稳,父亲还说再等过段日子就把家里头的她娘亲还有弟弟妹妹都接到光明岛。
这些年江若晚总会跟着与于窈去学宫书院,一开始的那份难为情和悖逆感受如今已经再不会困扰心性,她才发觉自己是那般喜欢读书写字,也喜欢和于窈一起钻研学问,觉得那些枯燥文字中好似藏着这世间最值得赞叹的神秘。
虽然过去了许多年,可是她却发现自己好像还是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少年,也想要知道他是否已经在江湖上闯荡出赫赫声名了。后来“长风起于琅”和“修罗九相”的传闻都渐渐传来,她竟是看见了那个名字就不自觉地红了脸,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份心思,于窈却总取笑她是在盼着于琅回来,江若晚不知如何作答。
江若晚抬眼看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影,看见了面具下的视线好似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是那道眼眸却已经转开去。
独臂男子已经看着小院外朱红大门的方向,他双手背负身后,手指轻轻敲打,听见了马车缓缓停住的声响,也听见了交谈的声音。
最后他抬起视线,轻声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