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心伤处怪一场雨(二)
于家宅邸中的议事堂向来没什么开启大门的机会,除非是有于家足够看重的贵客登门了,才会来到此处议事商谈。
不过随着这些年于家已经彻底成了商贸世家,登门拜访的也大多都是同样着眼商贾之道的富商,少了那些真正会被请到议事堂来的高官权贵,所以议事堂就更没什么迎客的机会了。
不过今日来到于家大门外的两位大人,可都是整座汪洋也久闻大名的真正权贵,于是一直都整装以待的议事堂才终于开启。
议事堂外,独臂男子站在于旷言和于家老太爷的身边,直到所有人都见过了礼,他依旧带着面具,而那个站在光明岛江湖院指挥使路珩嵩身旁的降魔殿第一正司冀央,却一口就道破了独臂男子的身份。
冀央恭敬行礼道:“见过于少侠。”独臂男子没有摘下面具,只是同样拱手保全换礼道:“见过正司大人。”
于琅并不意外冀央能够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来,毕竟当初“修罗九相”的许多记载如今还封存在降魔殿的密库中,当年亲眼见证过“修罗九相”的冀央也肯定能够察觉到他在都城中没有收敛的武道气息,这应该也是为何江湖院的执事明明已经跟随他来到了于家却没有直接出手拿下他,恐怕是冀央知晓了他的身份之后,与在都城中被惊动了于是亲自来此的路珩嵩解释了一二。
于旷言转头看了一眼独臂男子,看见他点点头,于是于旷言上前一步伸手做引道:“请大人们到内堂落座吧。”
如今于家已经渐渐交由于旷言来全数执掌了,所以无需于家老太爷多说什么,自有于旷言来应付处理这些事情。
今日若不是于家老太爷琢磨着那个独臂男子的身份有些古怪,甚至都不会亲自来议事堂参与商议,毕竟不久前他就亲口和几位子女说过了,乱世之中于家何去何从由他们年轻一辈自己去下决断,他如今已经这般衰老,不会再去管太多。
其实在今日于琅与于旷言说起自己会想办法去引起庙堂中枢视线之前,他们这三个月以来就已经多有商议,于琅和于旷言的想法不谋而合,都觉着于家肯定不可能继续这样“超然世外”下去了。
在乱世中于家不仅要更主动些,还要做得比其他世家更多更好,才有可能和两百年前那样为于家再拼出一个千年传承。
这些于琅只用了三个月就看明白的事情,于旷言和于家自然也早有准备,只是一直在等待那个时机,本来于琅是打算由自己以“修罗九相”的身份去找冀央,然后再经由降魔殿找到江湖院,算是另辟蹊径的道路,只要能够将做好决定的于家摆到庙堂中枢的视线中,那些深谋远虑的高管权贵一定不会视而不见。
既然今日路珩嵩和冀央亲自来此,那倒不如就把握住这次机会,将于家和光明岛朝廷的事情摊开来说上一些,虽然江湖院肯定无法做主此事,但只要能够将于家如今的想法传达至庙堂中枢,那位至高无上的君主总会投注几分视线。所以于旷言和于琅都打算就此趁热打铁,既有此前出手震慑在先,又有于家准备许久在后,江湖院没有拒绝商议的理由。
议事堂的烛火点燃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熄灭,于旷言亲自将路珩嵩送出于家宅邸大门外,冀央跟着于琅去了别处。
在于家宅邸不远处的山水十二景之一“白雪压松”崖畔,冀央追上了先行离去的于琅的身影,这位降魔殿的第一正司依旧对“修罗九相”持有敬重的礼节,他毕恭毕敬抱拳行礼,这才说道:“先前一直不知,原来于少侠竟是光明岛于家族人。”
于琅转头看向穿着一身紫色长袍的冀央,好奇问道:“你们降魔殿不是已经对我们几人的身份了如指掌了?”
冀央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们只能了解到几位大侠在江湖上的事迹,至于来历和过往就有些捉摸不透了,更何况当年几位大侠既然选择隐姓埋名,我们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去叨扰,更不会将各位的身份来历刨根问底。”于琅耸耸肩,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对于冀央和降魔殿的善意有些佩服。
冀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于少侠打算回于家吗?”于琅看着脚下不远处那绵延宅邸,神色平静道:“这本就是我的家,自然要回来了。”
冀央尴尬笑了笑,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到于琅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不过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江湖路了,也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难道还能继续任性下去?”
冀央好像是愣住了,不过很快他就点点头,于琅随口问道:“失望了?”
冀央双手十指交错摩挲,轻轻摇头说道:“何来失望?这世间本就没那么多苛求,所谓的希冀和向往很多时候只是强加的枷锁,若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去指责已经竭尽全力之人的自私,那么这世间岂不太过让人失望?”
冀央转头看着于琅,认真说道:“少侠当年的大义之举冀央仍旧铭记于心,也相信降魔殿和整座奇星岛都会铭刻心间,所以无论少侠是选择在武林江湖还是选择在商在官,那座由你们所开辟的太平盛世和跌宕江湖都绝不会失望,从当年到现在,都只有祝愿,希望那些为了世间太平奋不顾身的英雄们可以安稳此生。”
于琅视线依旧落在身前的于家宅邸中,他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冀央看见他的神色平静,眼眸中有璀璨光亮。最后冀央离去之前只问了一个问题,于琅的回答是:“他一定还活着,也一定会回来。”
于旷言回到于家宅邸中那座独属于老太爷的小院时,就看见了老太爷脸色阴沉地盯着自己,于旷言神色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方才议事堂中老太爷始终沉默寡言,却不代表这个老人就已经老眼昏花也糊涂了。
于家老太爷看着于旷言,声音低沉问道:“你早就知道琅儿回来了?”于旷言叹息一声,虽然已经是早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了,却还是要在老太爷的怒火面前低下头。
于旷言硬着头皮走进亭子坐在老太爷对面,将于琅三个月前找到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过了于旷言的解释,于家老太爷二话不说就站起身,说道:“带我去见琅儿。”于旷言有些无奈,说道:“琅儿既然还不想要回来,我们又如何去找他?”
老太爷神色平静,沉声说道:“既然已经回来了,哪有不回家的道理。”于旷言还想要多说几句,却被老太爷肃然的眼神看了一眼,于旷言神色纠结。
小院外传来脚步声,那个摘下面具的身影缓缓走近,于家老太爷和于旷言站在亭子中抬头看去,便看见那个穿着一身简朴布衣的独臂男子站在小院外,他露出笑意,弯腰拱手行礼道:“于琅拜见爷爷。”
“爷爷,您没事吧?”
于窈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此时于家的混乱已经清理干净,于窈便拉着江若晚一同来看望于家老太爷,然后少女就愣在了小院外,她看见了那个独臂男子的背影,也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于琅站在原地转过身看着于窈,于窈看见他脸上的笑意,视线慢慢偏转,空荡荡的袖管随风摇曳。
于窈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江若晚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于窈才好似大梦初醒,她看着于琅脸上熟悉的笑意,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少女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然后直接扑进了于琅的怀中,她哭得泣不成声,只是一直喊着:“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于琅伸出手轻轻拍打着少女颤抖的肩膀,声音温和说着:“不哭不哭,哥哥回来了。”于窈抬起头看着于琅风轻云淡的笑容,然后又看见了他断去的手臂,于窈抑制不住泪水的奔涌,酸楚、委屈、悲伤、遗憾……千百种心绪激荡着少女的心神,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于家宅邸中的几位管事和当年跟着于琅的书童们这才喊将起来,“小少主回来了,小少主回来了。”
幽深静寂的广阔宅邸瞬间便喧闹起来,所有族人都蜂拥而出,他们远远看见了那个站在老太爷小院外的身影,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于家的许多小孩子们对于“小少主”的印象也只有传闻里备受家族器重却离家出走的那个年轻人,而对于当年亲眼看着于琅成长并最终远走江湖的人来说,此时再见那个始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竟显出几分落拓。
于琅站在原地抱着还像个孩子那般只要受了些委屈就涕泗横流的少女,他的脸上满是温和笑意,他抬眼看向不远处静静站在原地压抑着泪水的江若晚,还有跌跌撞撞快步赶来的娘亲,于琅轻声呢喃开口:“好久不见。”
在不久前的议事堂中,主导于家和朝廷商议的还是于旷言,于家老太爷和于琅只是旁观。
而坐在对面的,路珩嵩毕竟只是江湖院指挥使,对于庙堂中枢的决定无法全然做主,但他也能够明白于家所想要展露的善意,所以并没有拒绝于家好似一厢情愿地谈条件,最终路珩嵩答应会将于家的事情交由宰辅大人和三司六部的官员去做决断。
于旷言其实没想到路珩嵩会应答得如此干脆,似乎还存着些有意的亲切,直到离去之前于旷言试着询问了几句,才得到路珩嵩的回答:“不久之后,整座汪洋都会知道,于家有一位武道高手位列江湖天坤榜的一个位置,而且那个人还很年轻,相信未来的于家同样如此。”
“最重要的,是于琅在议事堂中的回答,所以无论是我、江湖院还是光明岛,都愿意相信一个年纪轻轻便登顶武道的江湖少侠的承诺。”
在议事堂中,于琅这般说道:“两百年前于家能够放弃千年传承的半数基业,不是到了紧要关头不得已的选择,而是于家从一开始就相信光明皇帝所承诺的那副未来的景象,那是圣贤书籍中的大同盛世,也是所有百姓生灵梦寐以求的安居乐业,所以无论是千年以前还是两百年前,无论如今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将至,于家从来都是光明岛上的于家,于家可以将全数基业拱手相送只为了铸造光明岛存世的根基,可于家也愿意跟着光明岛继续走得更远一些,直到亲眼见证未来的盛世安康。”
“不是说今日指挥使大人没有答应相助于家的这份心意,于琅就会凭借武道修为去威胁作乱,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庙堂有庙堂的规矩,于家也有于家的规矩,无论如今于家只是一个商贸家族还是当年的鼎盛氏族,于家始终都不会忘却心目中所畅想的光明岛是何模样,而于琅还依旧是于家的人,此生此世皆如此。”
“商人谋利,世人求己,于家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清白干净就是要受万人敬仰的世家大族,于家也有自己的私心,可是于家愿意做最大可能的努力,太平也好乱世也罢,于家坚守此地也心系此地,这座岛屿这座海域乃至整座汪洋,世事再如何跌宕混沌,于琅走遍江湖和天下,依旧愿意相信本心的纯澈。”
就像于琅所告诉冀央,他始终相信顾枝绝不会就那样消失不见,他相信那个举世无双的少年一定会手持太平刀再次归来,顾枝能够登上一次秦山就一定能够再去往世间的最高处,这世间哪怕还要遭受摧折和苦痛更多,可只要心存希望,一切就都不会太晚太迟,等待、希冀、渴望、梦想……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词汇,不是吗?
这世间有人要以手中刀去斩世间不公,也有人要以心中道去消磨世间不平,那么这世间便还有他于琅愿手持长剑去守护,守护远去的江湖,守护离去的故人,守护他身后珍视的所有,也守护他走到今日所坚守的一切,所有徘徊和犹豫都会迎刃而解,而他终于来到了他将要踏足前方的起点。
光明岛的皇城太高,高过了视线,云雾一旦坠下,便好似将人接引去往天上,触碰无际星辰,也触摸日升月落。
井舜同样落子人心,希望,和绝望一样,都会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