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死生两处见不见(一)
岁禾城被围已经四个月了,魔军的精锐大军最终还是选择绕过这座顽强的城池继续前往郓荒岛的内陆,于是现在只剩下一万魔军在岁禾城外还始终盘桓不去。
反正虽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在一个月内拿下郓荒岛南部的所有城池,不过只有这一座粮草断绝的岁禾城在苟延残喘,相信只要再继续耗上个半个月左右,再也难以为继的岁禾城都无需再如何攻打便会自行敞开城门。
围剿清洗附近村镇的军队也都逐渐归拢而来,如今岁禾城的魔军已经又达到了两万之数,岁禾城城墙上始终观望远处营帐的城主和几位领兵驻守的将军都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岁禾城能够抵抗拖延至今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没想到做足了准备的郓荒岛南部最终居然是这么一座不靠驻军闻名于世的城池依旧还在负隅顽抗,而许多备战已久的重城却在魔军面前不堪一击,不说是郓荒岛朝廷没有做好预想,郓荒岛的百姓察觉到落败的时候,也已经只能直面死亡降临。
岁禾城中如今只剩下五千残兵败将,粮仓更是已经空空荡荡,民众倒是还有六七万,可是抛开老幼妇孺,能够上战场的青壮汉子也远远比不得骁勇善战的魔军将士。
岁禾城的城主和主领驻军的将军都很清楚,这座孤城无需支撑更久,恐怕就要沦落得个和其他城池一般无二的下场,而且岁禾城死扛到如今,恐怕那些凶残暴虐的魔军入城之后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屠城之事极有可能会在岁禾城中上演。
岁禾城的城墙下许多房屋都被砸入城中的巨石压塌,只剩下几座临时搭建的营帐中还能看见许多来往身影,这是驻军所属的修养医馆,如今已经将城中剩下的所有医师都召集至此,而营帐中更是躺满了伤痕累累的驻军将士,哪怕城中的民众已经赶来此处相帮,医师们还是忙得焦头烂额,脚下更是丝毫也停不得。
言澍刚从一处营帐中走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休息一下,就又被另一座营帐的伤兵喊了过去,他拎起药箱二话不说便跑去,平日里一丝不苟温文儒雅的医师如今披头散发满脸胡茬,言澍的双眼更是布满了血丝,可是他却依旧坚持着不休息,仔细算来恐怕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合眼睡上一觉了。
可是如今的情势由不得他停下脚步,虽然隔着城墙和城门瞧不见战况的激烈,但岁禾城中所有人都亲眼见过鲜血淋漓的尸体,还有那些不绝于耳哪怕到了深夜依旧不肯停歇的喊杀声冲撞声。
岁禾城坚持至今,不仅是磨损着所有人的身躯体魄,更是一点一滴地消磨着人们的心神,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挣扎还能维持多久,但只要还能感受到体内血液经脉鲜活地跳动,便永不言弃。
岁禾城的四座城门都被死死围住,抗战一开始还能护送一些民众撤离远遁,可是如今已经再没有余力能够逃离了,岁禾城中粮草枯竭已有段时日,百姓们找不着吃的便只能挖树皮啃草根。
当言澍在黄昏时走出营帐医馆时,抬眼便看见不远处街巷间饥肠辘辘脸色苍白的许多百姓,这些还能有些气力外出行走的人走了一日也还是没有找到能够饱腹的东西,恐怕家里头等了一日的老人和小孩也只能继续挨饿了。
言澍静静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虽然营帐医馆和驻军这边还能有粮食勉强支撑一段时间,可这是岁禾城能够继续坚守的根本,而且过不了几日就会彻底断绝。
言澍知道自己没办法去救这些被饥饿困住的百姓,他只能尽自己所能以医术去救治更多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也许便是最后的慰藉了。
岁禾城中的粮食本不该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枯竭至此,再加之一直以来的备战,岁禾城的粮草应该足以支撑一年时间。
可是不久前连番的征战,不少军队都往岁禾城这边征调粮食,最后自然是有去无回,而前段时间逃难的时候还有不少富商带走了商铺中储备的粮食去投奔内陆的官吏,等到岁禾城察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那些粮食注定追不回来,因为备战粮草落入哪一座城池的手中都有理可据。
只是说来可笑,那些口口声声叫嚷着抗战到底的城池和军队如今都被付之一炬了,反倒是寄希望于他们的岁禾城独自抵抗至今,还因为那些所谓郓荒到精锐的拖累而陷入了粮草断绝难以为继的危机。
可惜如今哪怕想要去追究问责也无处可寻了,整座郓荒岛都陷入了混乱和倾覆,朝廷的备战策略如今只剩下固守内陆还能勉强奏效,而其他地方都被彻底放弃,岁禾城只能自生自灭。
城外敌营的号角声又再次响起,战鼓声也轰隆隆闯入耳中,可无论是驻守城墙的将士还是岁禾城中的百姓都难以捉摸魔军是否真的要再次攻城了,这苍凉辽远的号角声总是不时响起,让人提起心弦胆战心惊。
可魔军却只是一直按兵不动,然后又在岁禾城放松警惕时来一场突袭,如此反复,岁禾城的驻军和百姓都备受其累。
城墙上岁禾城城主和驻军将领眺望着远处敌营的方向,发觉一直固守营地的魔军似乎动乱了起来,一时间岁禾城的驻军便都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魔军极有可能孤注一掷的攻城大战。
可是号角声和战鼓声突然间都戛然而止,在岁禾城高处望去,那些披坚执锐的漆黑身影居然在驻守的营帐中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远远看去犹如被狂风电闪扰动的阴云云层,可是极尽目力眺望也难以看出敌营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岁禾城便只能继续固守等待。
此时的魔军营帐中却早已乱作一团,本来随着清剿各地的魔军都聚拢一处,那些领兵的将军便打算不再继续耗下去,而要在下次攻城中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拿下负隅顽抗的岁禾城,今日自然只是照例的刺探和伪装进攻。
可是号角声和战鼓声刚刚响起没多久,军营后方便骤然间炸响了惊天动地的声音,还有许多身经百战的魔军士兵居然难以自制地呼喊惊叫起来。
那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白色电闪只是刚刚来到魔军驻扎的营帐外,便裹挟着满身风雷和锐利锋芒大开杀戒,甚至让增援而至的魔军将士觉着那个突然现身的神秘男子即便此时面前是遇见了郓荒岛的军队都会毫不留情地展开屠杀。
然而根本没有给魔军留下任何思考喘息的时间,那个身影还没等魔军将士看清他的模样,便已经生生将魔军严防死守的营帐彻底打穿,而且那人哪怕从军营的一头打到另一头了,居然还不愿意就此离去,竟是提起手中长刀重新闯入军营深处。
鲜血和尸骨堆叠满地,那个身影没有丝毫停顿,魔军营帐毕竟是数万人马驻扎于此,于是在起初的混乱之后便迅速开始布防和围剿。
可是那个身影孤身一人居然全然不在意什么箭雨和骑兵,凡是胆敢靠近那个身影十步之间的人和事物都被瞬间斩成碎片,而鲜血还没来得及停留那个身影的身上和手中长刀,他便已经去到了别处,再次开始了血腥暴戾的杀戮。
只是短短时间内,魔军将士居然就已经被斩杀了数千人,一时间本就猝不及防的魔军不得已开始撤离出营地,可是那个身影依旧紧追不舍,到最后魔军无路可退,几位将领竟是只能带着剩下的一万多人马往岁禾城的方向躲避追杀,然而那个只看得见满头白发的身影始终如影随形,无论是重甲还是刀剑在他面前都恍如纸屑。
岁禾城的城墙上城主和将领们看着魔军大军来袭,便开始调动城中仅剩的驻军,也将战争到来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池,很快便有许多百姓汇聚来到城墙附近,准备随时听从驻军的指派,饱受摧残的岁禾城在面临敌军来袭的当务之急,依旧是拼尽所有气力和心神去守卫自己的家园。
也许一开始并不是所有的百姓都有这番信念和觉悟,可是如今岁禾城已经足足拖延了魔军脚步四个月之久,也已经再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了,那么此时再不拼尽全力难道就只是坐着等死吗?
可是很快岁禾城便发觉了异样,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魔军居然是惊慌失措地离开了驻地,而且还被逼得只能来到作为敌人的岁禾城下。
等到更近了些,岁禾城城墙上的驻军才看见那个紧紧缀在魔军队伍身后不远处的那道模糊身影,远远地只能看见个依稀影子,可是那份锋芒毕露的气焰竟是隔着遥远距离都让人不敢直视。
岁禾城的城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神情严肃问道:“岁禾城还有郓荒岛南部还有这种能够以一敌万的武道高手吗?”
几位驻军将领都茫然地摇摇头,郓荒岛上本就极少武林江湖的风气,更是不常见外来的江湖人,更没听说过岛屿上来过什么举世无敌的武道宗师。
可是眼前所见,难道不是一个武道高手独自一人对抗着横扫整座汪洋的魔军?不,甚至是那孤身一人在追杀着精锐的数万魔军。
这番匪夷所思的景象从来都只有从话本故事里听闻,而且那些谈天说地的说书先生恐怕都还不敢说的太过天花乱坠,于是这种以一敌万的传说都很不常见,更不用说此时所见这般让人恍如做梦的情景了,简直要让人怀疑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是不是天上的仙人降临人世。
自千年前武道祖师爷琉悬开天辟地,以及数十年前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君洛,这世间的武道已经给了人们太多值得惊叹的传说,可是亲眼所见便又是另一种感受。
魔军撤离的速度极快,眼见着不多时就要来到岁禾城下,城墙上的驻军看准时机便开始将城主仅剩的箭矢都倾泻而下,于是魔军这下真的沦落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时间只能在攻打岁禾城和直面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之间做出抉择。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率领魔军残余兵马的将领做出的选择居然是攻城。
不知是因为那个神秘的武道高手所带来的威慑实在太过让人心惊胆颤,还是魔军攻打岁禾城的策略已经足够百无缺漏,可是眼前出现的便是这般诡异景象,被一个武道高手孤身一人逼出驻地的魔军仓皇之下选择开始攻城,而且舍弃了兵器和战力的悬殊,居然依靠无数将士的性命开始强行冲撞岁禾城的城门。
城门后无数岁禾城百姓和驻军一同死死抵住大门,而城墙上哪怕箭矢都已经消耗殆尽也依旧不断砸下木头和石块,试图以此阻隔魔军的步伐。
可魔军毕竟还是精锐之师,岁禾城的严防在他们的攻城行军面前很快就溃败,仅剩的魔军全数挤入了岁禾城的城洞和城墙附近,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打开岁禾城的大门。
其实这也是如今岁禾城的无奈之处,哪怕占据了易守难攻的地势,可是现在再没有粮草和兵器的支援,驻军也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只要魔军打定主意大举攻城,岁禾城便是现在这样如纸糊的老虎,已经再也难以为继了。
可是世事的复杂玄妙也恰在于此,本以为岁禾城在魔军入侵郓荒岛不久便被攻占可是却坚守到了此时,本以为今日就要被魔军一举攻下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武道高手。
当所有观望战局的人眼前一花,便发觉已经失去了那个神秘身影的踪迹,而下一瞬,所有退守岁禾城城墙的魔军便看见一个身影刺破云层从天而降。
那个满头白发的瘦削身影猛然砸在坚不可摧的城墙上,双脚轻轻一拧,整个人便在城墙上奔走了起来。眨眼间倒提着长刀来到魔军的身前,然后锋芒一闪,整座城池都感受了剧烈的动荡,还有恍若春雷的轰然声响。
摇晃和激荡中,城墙下烟尘四起,然后所有人都听见了鲜血汇聚成河的声音,好似那海岸附近的浪花潮起潮落,竟是让人不由得蜷缩起身子不敢去听,更不敢去想象。
天空中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当他站在云海之上,便看见了远处璀璨高悬的烈日依旧光芒万丈,他神色平静双眼淡漠,那番天高海阔的景象没有留住他的身影。
他从天而降,手中提着好似终于醒来便始终欢快啼鸣的漆黑长刀,他脚踩城墙势若奔雷再次冲入敌阵,手中长刀响起嗜血的鸣叫,催促着他继续斩开杀戮,要他永不停歇。
置身于鲜血和死亡的烟尘中,他的视线逐渐被无数幻影所遮蔽模糊,眼前出现了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激烈地争吵着,可是他一句也难以听清楚。
到最后那些模糊幻影都慢慢远去,然后有两个人缓缓走来,一个是曾在山巅与天地问拳的武道祖师爷琉悬,还有一个是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少年君洛,他们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挥刀杀戮的他,眼神中,似乎是遗憾和悲伤?
他猛然停住身形,烟尘轰然四散,岁禾城城墙上目瞪口呆观望着的将士便看见余下的所有魔军奋不顾身地扑向愣在原地的那个白发身影,而身形孤寂衣衫单薄的白发年轻人一动不动,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身处于重兵环伺之间。
有旁观士兵不由得惊声呼喊道:“小心!”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中投下了一颗石子,于是涟漪动荡风波四起,那个站在原地的身影居然再次消失于所有人眼中。
然后天空中的云层落下人间,城墙上不知是谁最先抬头看去,于是最终整座岁禾城内外都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独自站在凌空而来的那个身影,他手中提着没有沾染丝毫鲜血风尘的漆黑长刀,一身朴素布衣也干净得好似被春雨洗过。所有人都在他的脚下,就连整座大地的山川都只能仰望他。
他垂下眼眸看着生息寥落的城池,看着街巷间那些惊惶不堪的百姓,看着城墙上固执坚守的残兵败将,也看见了城墙下堆叠的尸骨,看见了从魔军驻扎营帐到岁禾城之间蔓延的鲜血痕迹。
他闭上双眼,脑海中记忆太过汹涌,最终竟像是好不容易出现墨迹的一张白纸上却被黑色涂满,于是他再次迷失于无边无际的迷蒙中,只能孤独地摸索着前行。
不,他始终都记得的,那些在山间湖畔习武的过往,那座矗立于竹林掩映的住屋,还有那些他无论如何都要重新去回到身边的人。
可是,他究竟是谁呢?
他闭着双眼抬起头,居然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点光明慢慢充斥“视线”,然后他的眼底便布满了光芒,好似有一座巨大门户的影子出现在光亮里,还有无数细碎声音在呼唤着他去走近。
而他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了此处,似乎本该有着喜悦和释然,可是却只是安静站在原地,他想要回头也想要转身,他不想去往那座天门,也不该在此时困顿于此,他从不属于这里,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如此选择。
“顾枝?”岁禾城中,抬头遥望着那个满头白发身影的言澍下意识低声呢喃,不敢确定那个好似仙人降世的白发年轻人,是不是自己在海上救下的可怜人。
轻轻的呼唤声却好似一声惊雷在他的耳畔响起,于是那个名字化作无数电闪雷鸣穿梭于云层和光芒之间,不断地拉扯着他的身影退去。
终于,他睁开双眼,手中漆黑长刀坠下人间,将那些从岁禾城下仓皇逃窜的魔军都荡平个干干净净,然后他的身影也落下了半空,就那样砸在了岁禾城内的城墙下。
满头白发的瘦削身影睁着双眼躺在地上的深坑中,一动不动仰望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