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心伤处怪一场雨(六)
山巅处不知有多少人一夜无眠,直到天边的日光终于刺破了夜幕,篝火的光芒彻底熄灭。
白家村的村民们继续赶路,去往未知且凶险四伏的前方,只是当他们站在了后山的边界处,犹豫的步伐还没来得及迈出,如疾风骤雨般的箭矢来到了所有人的身前。
白家村的村民们转过身,沾染清晨露水的密林深处出现了影影绰绰的无数身影,锋芒毕露。
“快跑!”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于是白家村聚集在一处的所有人便在惊叫和嘶喊中分散奔逃开来。
魔军终于还是逼近了,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的戏谑和玩弄,只是纯粹的屠杀,当鲜血的味道弥散在整座庆鹤山的密林,所有人都已经失去了彼此的踪影,只能听见恍若地底深处厉鬼索命的惊叫在四处响起,然后骤然消失不见。
起初四人还是紧紧依附在一处,可是很快就被弯弯绕绕的密林和山石阻隔了视线和距离,言端仁和言奇不知下落何处,只有顾枝和白念媛在魔军的紧追不舍下埋头狂奔。
开始的时候白念媛本还想去援救临近的一些白家村村民,可是还没等她调转脚步,那些活生生的性命就已经变作了冰冷的尸体。
白念媛脚步不停,可是步伐却早已经乱了,到了最后她只是一直低着头往前跑去,好像将身外的一切都丢弃了,她剩下的理智和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夺路狂奔。
晨光没能刺破树冠枝叶的遮掩,于是眼前的道路一片昏暗迷蒙,白念媛在起伏错落的根茎脉络之间跌跌撞撞地奔走,全然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身在何方,耳畔好像都被呼啸的风声填满,于是其他的任何声响都难以钻入其中。
白念媛没有听见顾枝的呼喊,也没有听见从耳边尖啸掠过的箭矢,等到她察觉眼前的景色骤然被光亮铺满,抬起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离开山巅站在了那条有些熟悉的溪流旁,冰寒冻住了溪水的奔涌,只能透过晶莹剔透的冰镜水面隐约看得见深处的嶙峋石子。
顾枝一直都跟在白念媛的身边,他回头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魔军精锐,然后看向白念媛问道:“往后山还是山下?”
白念媛愣愣转头看着顾枝,顾枝语气迅捷地说道:“往山下就是刚出狼窟又入虎穴,只能逃得一时而已,而去往后山同样也没有确切的安稳,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无数凶险吞噬。”
顾枝没有再多说,只是静静看着白念媛,箭矢再次呼啸而至,已经细细碎碎地嵌在了他们的脚边,能够思索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念媛最后看了一眼黑暗深邃的密林,顾枝看见少女的眼角流下泪水,可是她毫无所觉,顾枝听见白念媛低声坚定道:“我想活下去。”说完,她便转身沿着溪流往上游跑去。
如果白念媛还没有忘记一年前在庆鹤山中的冒险的话,就会知道一直跑下去会遇到那阻隔后山与前山的悬崖瀑布,可是白念媛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样好似义无反顾地一直向前而去,顾枝默默跟了上去。
山林间的叫喊声和痛哭声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白念媛清晰地感知到无数生命的逝去,她不再什么都听不见,而是想要拼尽全力地将所有声响都琢磨清楚,哪怕能够知晓其中一个熟知的声音依旧鲜活也是好的,可是如今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白念媛抬起手擦去脸颊上的水珠,她依旧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还在怪罪着清晨的露水是在扰人,可是视线已经模糊不清,白念媛不敢去想,叔爷和言奇现在又是安危如何?
逃亡、漫无目的、失措、无能为力……他似乎从未有过这些感受,曾经有个人告诉他,说他这一生太过顺遂,甚至都还不知道这世间最深切的苦痛和绝望是什么模样,可他亲眼见过这世间的苦难,觉得不该那般。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于是那些遗憾和不舍都不应有该不该或多或少,人世间让人痛苦和叹惋的事情总是太多,可是最终每个人都还是真真正正地存在于世间,或怀着伤痛继续前行,或掩埋哀怨离群索居,但是每一缕心神的存在都是因为自我的选择,于是自消自受。
顾枝不知觉停下了脚步,不远处的密林深处跑出来一个儒衫少年的身影,白念媛看见了向这边跑来的言奇,招手喊道:“言奇。”
惊慌失措的少年抬眼看见了白念媛和顾枝,忙乱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他张开手臂便要呼喊回应,可是突然间有凄厉的声音刺入所有人的耳中,言奇继续向前跑来,却在白念媛身前骤然坠下身躯,白念媛踉跄一步单膝跪地,她接住了少年的躯体,然后感受到冰冷双手浸润在了温热之中。
白念媛茫然低下头看去,便看见一根锋利的箭矢没入言奇的后背中,殷红色的鲜血晕染开了少年身上的儒衫,白念媛手足无措地撕扯下身上的衣衫紧紧按压在言奇的伤口附近,她摇着头低声呢喃:“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言奇抬起手握住白念媛的手臂,少年似乎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箭矢刺破了体内的脏腑,他张开口沙哑着声音说道:“叔爷……叔爷和我跑散了,念媛姐,你要找到叔爷……”
言奇呕出了一口鲜血,白念媛失声痛哭起来,她紧紧抱住言奇的身体,不断说着:“没事的,没事的。”
追兵已经来到了溪涧旁,十几个披坚执锐的魔军向依偎着的三人缓缓靠近。
顾枝低头看了一眼白念媛和言奇,在那些魔军士兵挥舞刀剑砍来的瞬间,他猛地甩开了手中缠绕遮掩长刀的布条,然后以刀锋接住了那些劈砍而来的刀剑。
巨大的力量敲打着他的手腕和经脉,一时间他不得不连连后退才勉强稳住身形。
顾枝神色阴沉,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些身经百战的魔军不好对付,却没想到力气还算大的自己居然差点连一刀都抵抗不住,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几分,不过却仍旧抬起手中长刀迎了上去。
刀剑再次交错碰撞,顾枝感受到体内气血的翻涌,不过却站住了脚步没再后退,他牢牢挡在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前,竟是堪堪拦住了魔军士兵的脚步。
那些围拢而来的魔军士兵也有些诧异,没想到此时还有一个瞧着病弱瘦削的年轻人敢于挥起刀剑做抵抗,那些白家村的村民已经被屠杀了个十不存一,口口声声喊着要报仇却在临死之前痛苦着求饶的人不在少数,而像顾枝这样还敢反抗的便更少了。
可是顾枝却没有带来更多的意外,哪怕手中的长刀不似凡物,但凭借那些蹩脚的招式和磕磕绊绊的还手,面容神色都遮掩在暗黑色面甲下的魔军士兵轻而易举就看出了顾枝根本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
如今白家村已经彻底湮灭,魔军也不愿意再在此耗费太多时间,所以眼神冷漠的魔军士兵们只是对视一眼,就决定不再继续戏弄下去,还是早早将这三人的性命也都收下吧。
顾枝的脚步踉踉跄跄,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快要握不住手中的漆黑长刀了,他的衣衫也被划破,鲜血透过伤口溢出,可是他依旧牢牢站在原地,视线一直注意着白念媛和言奇。
此时看见魔军士兵打算斩草除根了,顾枝不愿意继续做无谓的纠缠,他高声喝道:“念媛,带上言奇快走。”
白念媛抱着身体慢慢瘫软下去的言奇,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枝的背影,顾枝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头也没有回,只是说道:“快走。”
白念媛双膝跪地将言奇的身体抱起在怀里,然后她缓缓起身,也不知道已经奔逃得筋疲力尽的少女此时还哪来的力气,她最后看了一眼顾枝的背影,然后带着言奇一起跃入了冰面封锁的溪水。
细碎的裂缝贯穿了水面,白念媛此时顾不得太多,居然抱着言奇就在冰面上飞奔起来,裂缝蔓延而去,在那些魔军士兵想要一同跳上水面的时候,溪水冲破了冰封,汹涌的声响惊扰了密林深处的静寂。
顾枝挥舞长刀隔开一把砍在自己手臂上的长剑,然后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溪水中,一瞬间无边无际的寒冷便笼罩住了他,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将身影尽力潜入溪水中,然后奋力地顺流游去。
他听见身后不断有落水声,应该是那些魔军士兵追逐而来,顾枝没有浮出水面去换气,他睁着双眼凭借模糊的记忆往悬崖瀑布的方向游去。
那块巨石依旧矗立在瀑布的顶端,在激荡的水流之间兀自岿然不动,白念媛抱着言奇的身体跪坐在巨石上,她看着言奇已经逐渐喘不上气来,白念媛茫然抬头看向四周,可是除了茫茫无际的溪水和昏暗漆黑的密林,天地之间他们孤独无助。
白念媛听见了身后破水而出的声音,转头看见浑身湿淋淋的顾枝伸出手掌攀附在巨石上,顾枝回头看了一眼溪水中那些紧追而来的魔军士兵的身影,他神色依旧不见惊慌,缓缓转头看向言奇,轻声问道:“他怎么样了?”
白念媛摇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顾枝收回视线,他重新沉入水中,等待着那些魔军士兵的到来。
白念媛独自跪坐在巨石上,她看见岸边已经有漆黑铁甲的身影出现,他们举起手中的弓箭蓄势待发,白念媛弯下身子将言奇紧紧护在怀中,言奇看着白念媛泪流满面的脸颊,竭力伸出手去抹开她脸上凌乱的头发,言奇低声说着:“念媛姐……我没事。”
白念媛低着头哽咽道:“不说话了,言奇,不要说话了。”言奇却笑了起来,他看着白念媛说道:“念媛姐,你不是跟我说你从来都不会哭的吗?以前给叔爷追着打的时候都能咬着牙不掉眼泪,怎么现在就都忘了?”
不知为何,言奇说话的语气似乎平静了下来,也不再那么无力虚弱。
白念媛只是摇头,泪水滴落在言奇的脸上,言奇全然没有知觉,他伸出手指擦拭着白念媛的眼角,轻声说道:“不哭了念媛姐,你答应我好吗?”
白念媛看着言奇,问道:“什么?”
言奇一字一顿说道:“一定要找到叔爷,他年纪大了,自己没办法在山里继续逃下去的,我不该跟他走丢了,你一定要找到叔爷好吗?”
白念媛咬着牙重重点头,她看见言奇露出了笑意,一如往常。
可是此时白念媛根本不敢去看,她昂起头,才发觉天色原来一片昏黑,阴云厚重垂落,还有隐约电闪穿梭其间,这时轰隆隆的雷鸣才落下人间。
言奇轻声问道:“要下雨了?”白念媛怔怔开口:“是啊,要下雨了。”
顾枝再次钻出水面,他攀附着巨石的边沿撑起身子,正要开口提醒白念媛和言奇敌军已经追来了,可是还没等他说话却看见言奇转头看了过来,顾枝微微皱眉,然后听见言奇语气虚弱地说道:“顾大哥,拜托你了。”
顾枝看见少年的双眼在那一瞬间骤然铺满了光亮,是那个站在学塾小院里教授学问的少年,是那个在田间地头撑着腰挥洒汗水的少年,是那个走在山路溪畔谈天说地的少年。
顾枝猛地张大了双眼,他看见言奇坐起身子,然后伸出手轻轻一推,白念媛最后看了一眼,眼底满是震惊和疑惑,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身子已经腾空而起,然后向着溪水瀑布坠落。
她看见言奇轻轻张开嘴,笑着,轻声说:“再见。”
白念媛的身躯砸入溪水中,然后被湍急的水流裹挟,悬崖之上,她的身影顺着瀑布的激荡消失不见。
言奇回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了巨石上的顾枝,身形摇摇欲坠的少年弯腰拱手行礼:“拜托了。”
说完,他微微让开脚步,言奇抬头看向顾枝,轻声说道:“顾大哥,抱歉,只能勉强你了。”
顾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言奇的脸上满是歉疚,眼底都是做出违背本心选择的挣扎和痛苦,顾枝明白他的意思,虽然言奇不清楚现在的顾枝究竟就因为什么样的意外而失却记忆,可是少年记得自己亲眼见过顾枝手持长刀的举世无双,在他的印象中,也许只要顾枝有心去做,那么一切困难险阻都不足为道。
可是言奇没有在白家村被围的时候道破此事,也没有在山巅洞窟走投无路的时候说破,直到此时,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再难维持性命了,也亲眼看着白念媛被自己拖累陷入困境,到了最后他才做出选择,哪怕违背自己的本心,却依旧为了白念媛的安危去勉强顾枝。
顾枝静静看着言奇,少年抬起头,脸上的笑意苍白黯淡,顾枝纵身一跃,溪水吞没了他的身影,瀑布的冲撞声震耳欲聋,将世间的一切都淹盖。
言奇跌坐在地,他抬起头,看见阴云聚拢,然后有冰凉的雨水滴进眼中,他轻声自言自语:“下雨了。”
箭矢破空而至,将少年单薄的身影射穿,最后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躯体落入水中。
他在坠落,脚底下是深渊,他看见了那个身影,指尖挂着风铃,轻轻的叮咛声传入耳中,于是他想起了一切,在那个世间的高峰,他竭尽全力地一跃而下,只为了去挽救自己此生所珍视也仅有的一切,所以,她还好吗?
他闭上眼睛,长刀出鞘。
身影冲天而起,刺破了云霄,溪水和瀑布被锋芒惊扰,竟是随着那个一身布衣的身影倒卷而起,天空中阴云支离破碎,,积蓄已久的雨水倾盆落下,他站在半空中,满头白发披散身前,天地间谁也看不见他的面容神色,只有轻声的呢喃:“下雨了……”
“该死。”
长刀直去,耀眼的光亮在虚空间来回波折,所有漆黑的铁甲身影都被轻易贯穿打碎,鲜血犹如盛开的花朵在山林间遍地怒放,尸体、残肢、哭喊、骨骼……随着山石的粉碎和巨树的倾塌,所有一切都被掩埋。
长刀的锋芒一往无前,冰封的水面骤然间尽数碎裂,一道身影转瞬即逝,他裹挟着风雷和水火,天地间却只能看见那把刀。
要见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