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四十一章 ,死生两处见不见(三)

    搜寻岁禾城周边村镇的驻军归城了,这一次又带回来许多伤痕累累失魂落魄的百姓。

    虽然岁禾城已经有些难以支撑更多流民的挤入,可是能够看见郓荒岛子民依旧活着还是让人瞧着欣喜。这些流民都被暂时安置在了医馆营帐附近。

    言澍站在顾枝所属的营帐外看着那些流民,他本还是叹惋郓荒岛百姓遭受的苦难,然后突然间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言澍愣在原地,然后便提着药箱跑了过去。

    言端仁走在流民队伍中,总是身形挺拔的老人此时有些步履蹒跚,身上的衣衫破碎脏污,面容神色更是黯淡无光,言澍脚步急切地奔了过去,喊道:“四叔。”

    老人抬起眼睛看向言澍,可是眼底却毫无光亮色彩,言澍走近去扶着言端仁的手臂,问道:“四叔,你没事吧?”言端仁摇摇头没有说话。

    言澍仔细看了看言端仁身上的伤势,还好都是些被轻微剐蹭出来的血迹,倒是没有伤及经脉骨骼,言澍不由得松了口气。

    言澍转头看着流民队伍,可是找了许久却没有看见另外的熟悉身影,言澍看向言端仁疑惑问道:“四叔,念媛和言奇呢?”言端仁身子似乎抖了一下,言澍连忙握住老人的手臂。

    言端仁声音沙哑开口道:“我和他们走散了。”言澍脸色一白,急切追问道:“白家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言端仁停下脚步,神色尽量位置平静地将白家村所面临的魔军围剿之事都叙说一遍,等到听见白家村走投无路只能冒险深入庆鹤山的时候言澍已经面无血色,他心中的不安更加浓郁,他奋力地投注视线想要捕捉到白念媛和言奇的身影,可是却一无所获。

    言端仁顿了顿,继续说道:“顾枝,也不见了。”言澍回过头看着言端仁,伸出手指向顾枝所在的营帐说道:“顾枝到岁禾城了。”

    言端仁有些疑惑,不过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了悟,他低声自言自语道:“看来那个时候的异象真的是因为顾枝。”那时顾枝从悬崖瀑布再次出刀冲天而去,眨眼间就将庆鹤山中的所有魔军都杀了个干净,白家村躲躲藏藏的百姓才能勉强留住性命,言端仁便猜测那个一往无前锋芒毕露离去的身影应该就是顾枝。

    言端仁问道:“他怎么样了?”言澍带着言端仁走近顾所在的营帐,说道:“在岁禾城外将那些围困城池的数万魔军都杀了,然后就陷入了昏睡,今日才醒了过来,不过好像是已经恢复了所有记忆,还有一个他的朋友来找他了。”

    言端仁愣了愣,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一般问道:“岁禾城外的数万魔军都被他一个人杀了?”言澍点点头,即便是现在他也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听城墙上的驻军说,顾枝独自一人深入敌军营帐,然后又将魔军一路追杀至岁禾城外,最终一刀全数歼灭。”

    言端仁一时间愣怔无言,只是呢喃道:“这怎么可能?”言澍也苦笑道:“是啊,以前总觉得那些关于武林江湖的话本故事太过天花乱坠,却没想到现实中的武道高手还要更加让人叹为观止。”

    说着,他们已经站在了营帐外,可是还没等他们走入其中,岁禾城外便响起了战鼓声,言澍脚步一顿,言端仁也有所察觉,他们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老人轻声说道:“魔军来了。”

    “敌袭!敌袭!”城墙上的驻军大声呼喊起来,还在城外搜寻的守军急忙退进城中,然后将城门重新合上,城中的百姓也都赶了过来,一时间只来得及将巨木和石块堵在城门后方,寄希望于能够勉强抵挡住魔军冲锋而至的脚步。

    紧急赶制和收集的箭矢也送往了城墙上,好不容易能够喘息休养的驻军重新披挂上阵,岁禾城再次严阵以待。

    战争总是如此,由不得人能够去喘息停顿,那些战火和喧嚣始终不期而至,要让人备受其累不堪重负,可是却依旧只能咬着牙苦苦支撑,否则便是全然将自己交付给死亡,那样的绝望和困境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顾枝和鱼姬走出营帐,迎面看见了言端仁和言澍,顾枝愣了愣,然后看着言端仁问道:“仁叔,你没事吧?”言端仁转头看向顾枝,轻轻摇头,言澍转身语气焦急说道:“魔军好像又来了。”顾枝抬眼看向城墙的方向,然后他缓缓攥紧手中的长刀,说道:“不用担心。”

    言澍好像察觉到顾枝做出了什么决定,皱眉劝阻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如果再像先前那样动用修为的话可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顾枝转头看向言澍笑着说道:“没事。”

    言澍静静看着神色温和的顾枝,不知为何觉得好像和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顾枝好像有些不同,以前失却所有记忆的顾枝虽然也一直待人亲切,可是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双眼眸太过清澈让人都不敢去靠近。

    可是此时眼前的顾枝,却让人只要看见了那张洋溢着笑意的面容便觉得无比的温暖,好像只要有他在,那么世间的一切艰难险阻都不过如此。

    言澍还有多说什么,却看见顾枝只是笑着轻轻摇头,于是言澍便不再劝说了,他不由自主地觉得此时的顾枝足够让人安心,那么就交由顾枝去做出选择吧。顾枝看了一眼身旁的鱼姬,重新戴上兜帽的女子看不出神色,可是顾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抬起脚步说道:“走吧,该去赎罪了。”

    言澍疑惑道:“赎罪?”顾枝已经走出了几步距离,他背对着言澍和言端仁说道:“仁叔,言奇死了。”言澍和言端仁愣住了,他们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都一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接着便听见顾枝继续说道:“念媛掉下了悬崖,我在离开之前残存的理智只来得及护着她落入后山,现在吉凶未卜。”

    “白家村的百姓十不存一,郓荒岛无数百姓赖以生存的家园也都被付之一炬,而我一直在此,却只是冷眼旁观毫无作为,所以,这便是我的罪孽。”

    顾枝抬起眼睛看着天际,声音缓缓说道:“天坤榜上那个‘地藏顾枝’是我,那么光鲜亮丽举世无双,曾经我选择过为了身处倾覆乱世的百姓而战,如今依旧希望这世间永远太平安稳,可我还是眼睁睁看着死亡在我面前上演,那么多无辜的性命,都是我的罪孽。”

    言澍和言端仁还没有从顾枝所说的话语中反应过来,此时听见顾枝细数他的罪孽,言澍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反驳,可是顾枝已经重新抬起脚步前行而去,只有声音还在回荡着:“所以想要说一声对不起,是顾枝来迟了,这世间的苦难太多,可是如果亲眼所见了也无动于衷,那便不是顾枝的选择。”

    话音落下,顾枝和鱼姬已经消失了身影,下一瞬,无论是行军而至的魔军还是固守城墙的驻军都看见了就在城门外不远处,一道消瘦身影满头白发,他双手拄着漆黑长刀,一夫当关!

    魔军没有直接攻城而来,不知是不是先前那数万魔军惨败于神秘武道高手刀下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去,那些肃冷血腥的魔军选择在岁禾城外驻扎营地。

    此时天色也已经近了黄昏,想来魔军是打算耗上一夜,然后便要在第二日彻底拿下岁禾城,既是推进大军原本的行军策略,也是要一洗所向披靡的魔军折戟于此的耻辱。

    这也给岁禾城多了些喘息时机,只是此时驻军还有部分散落在城外各地,甚至就连城主也带着几位将领一同去往附近的城池探看战况,于是如今城中能够率领驻军竟只剩下了一位缺乏战场经验的副将,虽然也足够承担起守城的责任,但恐怕想要如先前那般负隅顽抗更久就是奢望了。

    岁禾城也是实在没有想到魔军居然这么快就再次派遣来了攻城军队,所以现在仓皇之下也只能尽力布防。

    城门外夜幕笼罩而下,那个满头白发身穿朴素布衣的身影依旧孤零零站在原地,他与身前的漆黑长刀一同岿然不动,时光和风沙从他身旁冲刷而过,他的身影那般消瘦孤寂,却又那般伟岸巍峨。

    不知不觉的,城墙上的驻军和临时征调来的守城百姓,都不由自主地提起了抗战到底的振奋心性,哪怕城池已经千疮百孔,可只要还有人不曾放弃岁禾城,那么这城便还能继续守下去!

    当月色和星光褪去,清晨的朝露顺着城墙滴落在风沙弥漫的战场上,魔军营帐中响起了熟悉的轰隆隆擂鼓声,还有好似野兽长鸣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披挂重甲的军团当先而至,此后弓箭手结成的战阵已经蓄势待发,在更后方便是攻城军阵和跟随左右两侧的精锐骑兵。

    魔军缓缓行军而至,那般肃杀气息简直就像要一层厚重的帷幕垂落在岁禾城的城墙之前,让所有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顾枝闭着双眼站在原地,他始终一动不动,即便感受到魔军试探的箭雨已经从天而降,他也还是不动如山,任由那些锋利的箭矢四散铺满周身的地面,而若是有长箭临近他的身躯便被长刀吐露的锋芒斩成碎片,在他的面前化作尘埃散去。

    言澍说的没错,如今的顾枝哪怕修养更多时间也绝对不适合再像不久前那般不管不顾的出手了,而且顾枝也深知自己现在根本无法做到先前那样的事情,倒不如那般以一敌万的状态连他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更难以重现。

    但是顾枝同样知晓,也许无需太久时间,自己就将真正触摸到所谓高入云霄的武道山巅,那时的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先前的事情,可是现在依旧重伤在身的他,只能尽力而为。

    顾枝没有丝毫惧怕,他甚至没有退后一步,他缓缓睁开双眼直面着肃杀气息扑面而来的魔军,顾枝突然侧过头轻声问道:“要不楼主大人还是离远些等我吧?”

    在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不见的城门门洞阴影中,全身掩藏在灰袍兜帽下的鱼姬语气清冷回道:“副楼主还是看顾好自己吧,小心阴沟里翻了船,你的那些大话可收不回来了,别让郓荒岛的人看了笑话。”

    顾枝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却并不担心深陷敌军之后鱼姬会有太大的麻烦,这个总是独自坐在醉春楼阁楼高处的女子可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花瓶,也不只是运筹帏莫心思缜密的醉春楼楼主。

    当年的“修罗九相”和惨死于鱼姬之手的魔军都无比清楚,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真正出手的时候才像是所谓的地狱恶鬼,残忍血腥的手段简直让当年那些鬼门关之主都望尘莫及。

    而且鱼姬所学武道功法更适合大军乱战,一旦置身于成千上万人的包围中才是鱼姬真正展示武道境界的时候。

    顾枝不再多说什么,他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魔军,轻轻吐出一口气,此时茫茫多的魔军估摸着至少也有三万兵马左右,若是有谁独自站在大军身前,恐怕都不敢站着太久便要颤抖着晕厥过去。

    此时顾枝也并不轻松,可是他的心境却一片平和,根本没有丝毫的风波起伏,手中漆黑长刀再次颤鸣起来,自从秦山一战之后这把太平刀的灵性更加活泛,如今倒像是个贪玩的孩子催促着顾枝去大开杀戒,顾枝手指拍了拍长刀的刀柄,低声笑道:“再等等。”

    随着大军越来越近,顾枝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一拍脑袋然后伸手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可是摇晃了一下却只听见空荡荡的回响,顾枝的神情有些尴尬,不过还是仰起头喊道:“那个,有酒吗?”

    城墙上无人回应,顾枝耸耸肩只能作罢,不过还是舔了舔嘴唇有些遗憾,城门那边鱼姬似乎冷笑了一声,顾枝就当作没听见了。

    魔军的步伐席卷着飞扬的尘沙来到岁禾城下,随着战旗的指引,各大军阵迅速铺开来,若是有旁观之人仔细观望恐怕会觉得古怪之极,本该未来攻城而来的大军,竟像是所有行军策略都紧紧盯住那个孤零零站在城门外的白发年轻人,难道数万大军还会惧怕一个人?

    突然城墙上传来了一声喊,魔军先锋部队刚刚踏出脚步,在警惕之中抬头看去,顾枝也仰头看向城墙上,然后就看见了一坛酒被抛了下来。

    顾枝伸出手那坛酒便稳稳当当落在他的手中,顾枝面露喜色,重新摘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倒满了酒,然后着急忙慌地喝了一口,这才露出畅快喜悦的神色来,他高声赞叹道:“好酒。”

    说完,他手掌轻轻一抛,还剩下的半坛酒便回到了城墙的箭垛上,顾枝的声音悠悠传来:“回来再喝。”

    然后岁禾城便开始摇晃起来,所有盘旋于地面上的风沙都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处然后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