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四十二章,死生两处见不见(四)

    一时间无数龙卷喧腾在岁禾城内外,那个拄着长刀站在城门外的身影已经化身电闪一往无前,然后轰然巨响在大地上炸开。

    那个身影直直撞入了重甲军阵之中,不顾那些荆棘密布的长槊和暗藏毒液的刀剑,居然毫无顾忌地开始横冲直撞,只是眨眼间魔军的军阵就被打散了阵型,而还没等后方的军队重新调动兵马增援而至,那个身影已经腾空而起,然后好似送死一般落入了重兵围绕之间,一时间黑色的铁甲淹没了他的身影。

    可是鲜血的颜色很快涂抹在了无数黑暗上,杀戮再次降临,只是短短数息时间,那个站在大军包围之中的身影周边居然只剩下了累累尸首,而结阵的军团也不得不一退再退。

    于是顾枝的身边十步之内居然空无一人,这在战场中太过太过匪夷所思,可是亲眼见证过顾枝所行神仙事的岁禾城驻军却丝毫都不以为奇怪,反而觉得这才是顾枝会做到的事情。

    然而有备而来的魔军其实和先前那些被打个措手不及的魔军并不完全相同,他们虽然知道无法力敌顾枝,却有意地以性命去消磨顾枝的气力,然后慢慢将时间拖延下去,直到出现对魔军有利的时机,而此时的顾枝也显然无法做到先前那般不知疲倦的杀戮,所以再这么下去恐怕最先需要喘息换气的是顾枝。

    当然,魔军想要耗到顾枝去喘息换气也绝非易事,在这样一位举世无敌的武道高手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够保持始终如初的坚韧心性呢?一旦死亡的军团太过众多,那时根本不需要顾枝一个个杀过去,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魔军恐怕也要不战而怯了。

    当年的顾枝就明白,所谓的恶鬼不过是被野心和欲望控制了心性的人罢了,那么如今这些所向无敌的魔军也逃不过是一条命。

    当军团针对着顾枝开始排兵布阵的时候,没有人察觉到一袭灰扑扑的长袍已经离开了城门的阴影,然后紧紧贴着风沙弥漫的地面已经来到了大军的侧翼,那个灰色长袍的修长身影只是微微停顿喘息片刻,然后便好似有惊涛骇浪凭空涌现。

    蓄势待发的魔军侧翼居然在猝不及防之下被那个神秘身影轻轻推出的一掌便掀了个人仰马翻,还没等魔军反应过来,那个好似疯魔的灰色身影已经和顾枝一般直直冲进了魔军的军阵深处,然后气势磅礴凌厉肃杀的汹涌真气便毫无顾忌地冲撞起来。

    一时间残肢断臂都飞扬在半空中,伴随着鲜血倾盆落下,那一身灰色长袍都被殷红鲜血浸染,竟是更像一袭暗红色的长袍,那般耀眼璀璨。

    顾枝似乎早有预料,于是在鱼姬出手的那一刻他也不再刻意拘束手中长刀嗜血的欲望,体内真气开始奔涌起来,他感受到枯竭的气海深处响起了潺潺溪水流淌的清脆声音,安歇许久的经脉骨骼也回荡着冰封碎裂的声音,真气肆无忌惮地流遍周身。

    那一霎那无边无际伟岸磅礴的武道气息降临在魔军军阵的头顶,好似一座高山从天而降,于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弯下腰去,甚至有人直接跪倒在地,然后便听见了骨骼被挤压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似年节爆竹声的响起,可是却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杀戮。

    顾枝双脚一踩地面,于是那股力量便开始荡漾而去,顺着先锋队伍的尸体蔓延而去,那些紧随其后打算包围顾枝的援军也被瞬息间笼罩在难以挣脱的威压之下动弹不得。

    顾枝站在原地缓缓蹲下身,然后他深呼吸一口气,身影猛地离开了原地,然后长刀挥舞而去,一道锋芒毕露的璀璨光亮相伴着他的身侧,随着他一往无前而去,那道锋锐光亮也将沿途所有胆敢靠近阻隔的敌人都斩杀干净。

    顾枝不退反进,直接砸进了数万魔军的重重结阵中,与此同时,侧翼的鱼姬也已经开始了血腥残忍的杀戮,两位武道高手的遥相呼应,终究还是将本以为足够有备而来的魔军彻底打散了。

    最终便出现了数万魔军被两个人硬生生撕扯开两处战场来的诡异局面,而无论是跟随大军而来隐藏其中的武道高手还是身经百战心性坚韧的精锐魔军,都难以逃过被那两人轻而易举斩杀的结局,竟是让人觉得这世间难道真有难以逾越的高山吗?

    最终只剩下残兵败将的魔军还是决定撤军了,实在是伤亡太过惨重,若是再这么打下去,除了徒惹死亡以外,恐怕这些精锐的心气神都要被彻底打没了,倒不如就此撤军。

    而顾枝和鱼姬也没有乘胜追击穷追猛打的打算,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将落在后方的魔军都杀了,然后便目送着魔军大军犹如潮水般退去。

    这一战其实魔军的伤亡人数还比不得先前被顾枝一人所杀的那些兵马,可是有备而来依旧落败和措手不及遗憾败退还是完全不同。

    顾枝站在原地看着魔军退去,直到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了,顾枝才一只手握住长刀一只手叉着腰喘了口气,说道:“累死了。”

    那般风轻云淡的神色和语气好像在说砍个柴真是太累了,可其实此时在他们二人的身后,是堆叠的累累白骨和流淌的殷红鲜血,所以他们二人孤零零地站在宛如地狱的血腥景色中,让人望而生畏。

    鱼姬低下头擦了擦手掌并不存在的鲜血和尘埃,随口问道:“现在呢?你作何打算?”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岁禾城的方向,他有些犹豫,不知是该就此离开,还是再等等岁禾城更加安稳了。

    鱼姬头也不回说道:“即便你想要护着这座城池的安危,终究也只是因为它此时在你眼前罢了,如今还有些许许多多的城池同样沦落于水深火热之中,你难道就可以当作视而不见了?”

    顾枝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岁禾城的方向,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低声说道:“曾经在出云岛上也有这样一座城池,只是它和一直太平安稳的岁禾城不同,自从城池铸造以来便一直对抗着不知来历的魔军侵扰,那种杀戮和战乱一直持续了数百年,那座孤城却始终矗立在那里,没有退却也没有破败,他们世世代代都守住了那座城。”

    鱼姬终于转头看向顾枝,然后看见了他脸上熟悉的神色,那种悲悯和遗憾总是在让人措手不及的时候透过那双清澈眼眸撞进人的心底里去,不由自主地便要沉浸于他的悲伤之中去。

    鱼姬轻声问道:“结局呢?”顾枝手掌握住刀柄轻轻一甩,他低下头继续说道:“结局?结局就是当我们离开去往秦山的时候,得到的只是那座孤城被不再留手的魔军彻底踏破的消息,在那其中世世代代坚信着自己为世间抵抗了邪恶的所有人也死了,死得无足轻重无声无息。”

    顾枝突然笑起来,只是语气却变得冷淡:“是不是很可笑?那么多人坚守了数百年的信念竟只是魔君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为了磨炼魔军而打造的虚幻罢了,只要魔军真的打定主意攻城了,玄铁关所有的荣耀和历史都那般嘲弄。”鱼姬静静看着顾枝的侧脸,听见他轻声呢喃:“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也许最终,都是遗憾。”

    鱼姬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远处,她好似看见了潮起潮落的汪洋,然后说道:“该离开了。”顾枝点点头,叹息道:“是啊,该离开了。”远处岁禾城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披挂铁甲的身影,顾枝眯起眼睛看去,然后愣在了原地。

    数十年过去了,如今郓荒岛王朝的铁甲样式都变了许多,可是当言端仁重新披挂上阵的时候,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冲锋陷阵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表露身份和当年经历的言端仁得以在岁禾城驻军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走上城墙,并且凭借有条不紊的守城策略成功接管了那位忙得焦头烂额的副将手中的权柄。

    此时言端仁站在城墙箭垛旁,苍老佝偻的身影掩盖在铁甲下,居然像是让人看见了一个所向无敌的大将军。

    言端仁手掌轻轻拂在城墙上,风沙吹过他的脸颊,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神色已经没有了当年出征时的飞扬意气,可是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此时却依旧是毫无畏惧的锋锐。

    顾枝想起那个喜欢在忙完农活之后独自坐在院子里屋檐下出神的老人,如今若是去问,言端仁究竟是更希望有朝一日重回披靡无双的战场,还是只希望那般岁月静好安享晚年呢?

    顾枝上前走出几步,然后便看见言端仁端起城墙箭垛上的酒坛,言端仁举起手臂,站在老人身边的言澍看见言端仁的手肘微微颤抖,却还是那般倔强固执地端起酒坛。

    老人沙哑的声音尽力喊道:“顾枝,你该走了,这座城这座岛,是我们的家园,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在你的身上没有罪孽,更没有背负那么多的死亡,去吧,你该有你自己选择的远方要去走,‘地藏顾枝’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而顾枝,也永远都是。”

    顿了顿,言端仁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他手掌紧紧抵在城墙砖石上,喊道:“念媛若是还活着,就拜托你照顾好她了,是我和言澍没有保护好她和言奇,这是属于我们的罪孽,可是如今恐怕没有机会偿还了,顾枝,这是我个人的请求,请务必护住念媛的性命。还有……”言端仁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的眼角有泪水流淌而下,却在铁甲的遮掩下无人察觉,言端仁喊道:“还有,请将言奇的尸体带回家吧。”

    顾枝站在原地看向城墙上的言端仁,他的视线穿过了风沙,清晰看见老人脸上坚毅的神色,还有从眼角淌落的泪水,顾枝与老人就那般遥遥对视。

    许久许久,顾枝将手中漆黑长刀插在地面上的尘土中,然后拱手弯腰行礼,他高声喊道:“顾枝再次答谢言澍的救命之恩,以及言端仁的收留之恩,顾枝在此承诺,只要仍留性命于世,便要护佑白念媛此生平安。顾枝,会带着言奇回家的。”

    言端仁抬起手掌捂住眼睛,然后他重新提起酒坛,高声喊道:“那就去吧,顾枝。”说完,他扬起手臂将手中的酒坛奋力抛去,顾枝直起身子伸出手将半空中摇晃的酒坛握在了手中,他揭开泥封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去。

    最后他背对着岁禾城挥了挥手,没有回头去看,却知道言端仁和言澍也一定在与自己挥手道别。再见,或者再也不见。

    穿过满目疮痍的白家村和庆鹤山,顾枝重新站在了山巅崖畔的巨石上,鱼姬站在不远处的岸边静静等待,顾枝呼出一口气然后一步跨出,身形便直坠而去。

    瀑布的激荡声响敲打在耳畔,宛若惊天动地的雷鸣,可是顾枝恍若未闻,他的身影犹如从天而降的陨石,在接近瀑布下方湖面的时候居然双膝微蹲,然后随着他的身躯体魄降临于湖面上,荡漾的水波犹如盛开的花朵向着四周扩散而去,而他则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湖面上。

    顾枝视线环顾四周,只是静静倾听片刻便察觉到了在不远处密林深处的隐秘呼吸声,顾枝身形一闪便已经来到了那棵树冠遮掩的大树下,仰头看去,便看见了那个蜷缩着躲在树叶间的少女的身影。

    顾枝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树干,茫然出神的少女被吓了一跳,险些从藏身处掉了下来,待得白念媛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向树下,便看见了满头白发的熟悉年轻人。

    白念媛只是看见顾枝的瞬间就差点落下泪来,不过始终坚韧坚强的少女还是擦了擦眼角然后顺着树干爬了下来。

    那时她在坠下瀑布的时候本以为自己肯定必死无疑了,却没想到那个同样跃下悬崖的白发年轻人却在半空中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然后只是握住那把漆黑长刀便好似握住了一束烈阳,随着那股气息的蜿蜒而上,白念媛察觉到自己的身躯被一道清风裹挟着落在湖水中,然后就飘到了岸边,最终保住性命。

    在那之后她一直小心躲藏,就怕被后山中野兽发觉踪迹,好在最后还是寻到了一处足够藏身的树顶位置,从那以后她便一直等待着,不知为何她便觉得肯定还会有人来此的,她终于明白了言奇为何会将自己推下悬崖,也许言奇早就知道了顾枝的非同寻常,所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决定去相信顾枝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最终言奇赌对了,顾枝重新恢复了境界修为,白念媛也有惊无险地保住了性命,可是言奇呢?

    白念媛站在顾枝面前,平日里总是活泼倔强的少女此时瞧着病怏怏的,甚至眼神深处依旧是惊魂未定的恐惧,她颤声问道:“言奇和叔爷呢?”顾枝静静看着白念媛,不知为何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白念媛反而觉得害怕起来,可是她看着顾枝温和的神色,却又觉得心境不知不觉地安定了下来。

    顾枝轻声说道:“念媛,言奇走了。”白念媛茫然问道:“他去哪了?”顾枝没有说话,白念媛似乎这才想起来分别之前的言奇其实早已是身受重伤,恐怕那时最后的清醒也是回光返照,可是白念媛不愿意去相信,明明不久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是一直长大朝夕相处的亲人,难道说没就没了?

    顾枝看着白念媛,声音温和低缓说道:“念媛,接受死亡从来都是强人所难的事情,而且那些刻骨铭心的悲伤是哪怕历经许多年也仍要痛彻心扉的伤口,所以我不会劝你去接受言奇的逝去,而是想要问你,如果明知道走出山林就要直面现实的迎头痛击,你是要选择从此躲在这里,还是选择和我一起离开?”

    白念媛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顾枝,她听得清顾枝所说的每一句话语,可是却全然难以理解顾枝在说什么,或者说此时敲打心扉的伤痛根本不愿意让她去理解所有深刻的道理,于是她想要痛哭也想要大声地叫喊,最终却只是张开嘴无声无息。

    泪水流淌在她的脸上,顾枝清晰地看见她眼底深处满溢而出的悲伤,顾枝有些不忍去看,可是他依旧眼神坚定地看着白念媛,他给了她选择,也希望她做出选择。

    顾枝知道那样生离死别的伤痛有多么让人无法接受,所以这世间的所有苦难都不该当作理所当然,也希望所有的悲伤都能设身处地,所以他来到后山此处最想要做的,就是带着白念媛走出囚困的泥沼。

    许多年前,他疯了一般赶到青潋山竹屋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拼了命地想要回忆起所有关于先生的过往,还是竭尽全力地压抑住那份翻涌而起折磨着他的遗憾和悔恨,或者,只是一片空白而已,他根本不愿意去想更多,甚至希望那就是一场梦境而已。

    秦山上魔君曾说过他顾枝武道登高的缺漏就是总被过往的伤痛和那些离别所牵绊,所以此生无论走到何处无论置身何时总要困顿纠缠,可是顾枝从来都没有觉得不堪重负,这是他为之存在于世间的一切根本,过往、旧事、故人,这些铸造了顾枝,也铸造了他手中的刀。

    那么,在面对死亡和悲伤,究竟该做出什么选择呢?

    也许没有答案,也许早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