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心上眼底山外海(一)
瀚兑海域的瞿悠岛上如今虽还未曾直面魔军的袭扰,可是海域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海盗却更加猖獗,于是像瞿悠岛这般勉强自给自足的寻常岛屿便不得不在乱世之中还有疲于应付海盗的侵袭。
本来近些年随着光明岛的海上商贸策略和那位曾在瀚兑海域行侠仗义的“戮行者”而不再见到那么多的凶恶海盗,可是眼看着魔君与整座汪洋宣战裹挟来了战乱纷争,那些贼心不死的海盗便又卷土重来,甚至不甘囿于劫掠航船,还要时不时地侵扰那些寻常岛屿的港口海岸,使得本就困于备战形势的许多岛屿不堪其扰,却又难以将那些神出鬼没的海盗一举歼灭。
至于瀚兑海域的海盗为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若是有局外人多仔细思虑一番,不难觉察出这些似乎颇有底气的海盗背后其实有着魔军的支撑,所以无论是当年在“戮行者”威胁下依旧不肯彻底散去的匪徒还是如今死灰复燃的海盗舰队,其实都是依靠着魔军的大树好乘凉。
这也是魔军如今并不急于将战火蔓延至瀚兑海域的缘由,任由那些贪婪的海盗再纷扰一段时日,等到各大岛屿都备受其累了,那时魔军的侵袭将会更加势如破竹。
瞿悠岛上的几座重城如今都是焦头烂额的备战姿态,无数驻军和精锐部队源源不断地填充在城池内外,海外无数海域和岛屿沦落的惨烈消息已经陆陆续续传入瞿悠岛。
现在也由不得那些贪于安逸的庙堂权贵继续坐享其成了,在乱世之中,即便拥有再多的权势和财富也无济于事,最终世人谁又能逃得过此生一性命呢?
“这些终日只知道尸位素餐的庙堂权贵,在面临乱世席卷的困境时也还真是不遗余力啊,可惜这座岛屿的朝堂和军队都已经太过腐朽不堪了,瀚兑海域除却海盗之患外便已经数百年没有过更大的隐忧,说来也怪不得这些贪图享受的权贵全然不知居安思危的道理。”一位身后背着长剑男子头顶带着斗笠走在瞿悠岛的城池中,他看着那些忙忙碌碌惶惶不可终日的权贵和将士,语气中不无嘲讽地如此说道。
走在男子不远处的一个身穿青衫的少年身上没有悬挂刀剑,只是在肩膀上挂着一个药箱搭在身侧,他听见了男子的评判,点点头然后说道:“瀚兑海域对于乱世的应对虽然足够及时了,但还是远远比不得玉乾海域和旭离海域这些从一开始就做足了准备的海域,恐怕到时候魔军真的到来了,瞿悠岛乃至整座瀚兑海域都支撑不了太久。”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意以武道真气遮掩着,所以从他们身旁走过的行人都没有听清楚,否则本就因为乱世将至而心性动荡的瞿悠岛百姓恐怕就要群情激愤,誓要与这两个大言不惭的江湖人大打出手了。
不过他们的话语还是落入了同行的那个女子耳中,她的手中提着一个药箱,听见了那两人的言谈,笑着说道:“行了,小心你们在这指指点点被旁人听了去,徒惹纠纷就罢了,若是扰乱民心可就罪孽深重了啊。”
那两人对于女子的话语都十分诚服,尤其是那个背后系挂长剑的男子更是转身低头恭敬说道:“谨遵师娘吩咐。”女子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倒也不再去与他争辩这个“师娘”的称呼。
少年看见男子毕恭毕敬的姿态,眼中露出几分狡黠,凑近了直起身子的男子耳边说道:“狗腿子。”
男子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然后凭借着自己比少年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少年,说道:“华朝,这就叫做尊师重道,这个你也得好好学学知道吗?”名为华朝的少年举起双手笑着说道:“好好好。”女子看着他们的打打闹闹也笑了起来。
他们继续前行,看着瞿悠岛城池间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背着长剑头戴斗笠的李墨阩转头看向女子问道:“师娘,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瞿悠岛?”华朝也转头看向了女子,而女子提着手中药箱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轻声说道:“再看看。”
李墨阩和华朝对视一眼,倒是也不意外,这两年来他们已经走遍了玉乾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无论去到了哪一座岛屿,虽然他们总是来去匆匆,但也会在闲暇时驻足行游,他们知道女子是在寻找,而他们也想要去找到那个人。
那个人的姓名已经在汪洋上流传许久,自从那新一卷天坤榜现世和魔君的“死而复生”开始,人们在乱世将至的惊慌失措中祈祷着那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能够再次开天辟地,无数的失望和绝望堆叠着人们的希望,于是对于那个姓名所代表的胜利和太平便吸引着更多人的视线和心神。
可是岁月匆匆而逝,那个姓名还是只留下了“下落不明”的结局,有的人觉着那位英雄应当也是死在了天下无敌的魔君手中,可也还有人一直不愿意放弃去寻找他。
那时在林山岛伏龙山脉的后山禁制处,天地异象指引着前往蓬莱秘境的道路,可是最终真正踏上那条玄奇之路的却只有卿乐和君策二人,在那道天地之门关闭的最后一刻,扶音退回了前进的脚步。
那时站在琉璃长桥上的君洛化身与卿乐回头看来,便只看见扶音神色坚定双眼明亮地站在原地与他们挥手告别,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畏怯和犹疑。
她下定了决心,最终选择在乱世将至的这座汪洋天地间留了下来,她有还要去做的事情,也想要等那个人回家。
徐从稚和程鲤也没有去往世人眼中玄妙难测的仙境蓬莱,他们选择留在林山岛伏龙山脉,决定与这座故土的百姓共同面对乱世的到来。
李墨阩同样没有踏入蓬莱岛,他要留在这座天地护卫好扶音,直到与那位不辞而别的师傅重逢的那一日,在此之前,他的江湖路便只有一个远方。而已经站在了家门口的华朝也只是远远看着,然后挥手作别,他还要继续在这座陌生的天地游历,去看那曾经想象中的高山流水,也去看无数次梦回憧憬的武道风光。
于是扶音便带着李墨阩和华朝在这两年间走遍了玉乾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三大海域,扶音依旧是那个悬壶济世的神药学院医师,而李墨阩和华朝这两个结伴同行的江湖人也紧紧跟随着扶音,做那行侠仗义事也做那意气风发人。
这一路走过,他们看过了还未被乱世席卷侵扰的繁华世事,也见过了沦陷于战火纷争中的破败市井,他们行走于青山绿水间,也途经了鲜血白骨堆积的山丘,他们竭尽全力地去修补这个世道崩坏人心破碎的汪洋,最终却只能看着一座座岛屿沉入海底暗无天日,难免失望,却还是一直前行。
在瞿悠岛上行走了十天之后,他们还是离开了,而在他们离去之后不久,魔军便开始大举进犯瀚兑海域的各大岛屿,而那些自以为能够凭借魔军继续作威作福的海盗则只是沦为了战争的残渣,最终也是尽皆逃不过被焚烧殆尽的结局。
当扶音带着李墨阩和华朝跨越界限回到了玄坎海域,整座瀚兑海域都已经被烽火狼烟吞没了,他们站在船上回头看去,只看得见天地间都是雾蒙蒙的阴霾,而他们,无能为力。
哪怕做了再多的努力,只是凭借着那些缝缝补补和亡羊补牢终究没办法拯救这片天地,曾经的安逸和祥和被轻而易举地付之一炬,战争和死亡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洪水猛兽,面对任何的生命与希望都丢失了怜悯和悲哀,纷乱的脚步不肯停歇,于是这整座汪洋都要被卷入其中,挣不脱逃不开。
所以若是有人站在扶音的身前问她,这般大费周章不遗余力地走遍各大海域各大岛屿,可最终侥幸被救治的人还是逃不过被战乱吞噬的结局,那么又何必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这个问题太过犀利甚至要直指本心,在这个许多曾经自诩大义的英雄豪杰与庞然势力都选择躲得远远的乱世之中,只凭借着医术根本无法救治这座天地,哪怕妙手回春也无济于事的,那么又何必要留下来去费尽这些气力却一无所获呢?
答案可以很简单,也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良心,又或许是为了不让最终还是只能旁观的自己有那么多的本可以。
可是扶音独自思索许久,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如此选择只是因为自己想要这么做罢了,就像当初她想要去光明岛神药学院求学,无论是先生还是顾枝都只告诉了她一句话,那便是如果做出选择的事情是发自本心,那么就不要去管路途艰险和最终是否要后悔,因为没有在那其中做出取舍的人永远没有资格去批判指摘,而最终的得失也只有自己知晓。
所以如果下定了决心就无需更多犹疑,徘徊不前和患得患失最终只是一事无成,而一无所获总比毫无作为要来得更合乎道理,因为那是竭尽全力去做的结果,那些寄托的希望和深埋的向往都会生根发芽,直到有一日突破风雨的摧折而含苞待放,这个世间总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这就是回答,哪怕如今的暗无天日好似永夜,但只要心中的火炬仍旧不灭,便谁也无法去说最终的结局还是黯淡。
在距离玄坎海域有着遥远距离的圣坤海域中,如今战况已经彻底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本以为仅次于玉乾海域的繁荣海域居然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沦落大半,现在只剩下了金藤岛和承源岛这些底蕴深厚的岛屿尚还能负隅顽抗。
但是郓荒岛这样本以为还能够继续繁荣昌盛数百年的岛屿王朝却终究只能面对身经百战的魔军而节节败退,以至于如今全境沦陷,只剩下了内陆以都城为中枢的几座重城还能够勉强阻挡魔军前行的脚步,可是也不过苟延残喘,恐怕不出两个月,整座郓荒岛便要与圣坤海域的其他岛屿那般彻底落入魔军的手中。
如今清剿郓荒岛各地的魔军都已经聚拢一处,而郓荒岛的军备也尽皆汇聚于内陆,无论郓荒岛王朝的命理气数还有多少,终究只能毕其功于一役,最终的决战便决定了郓荒岛的命运。
在内陆之外自然还有不少被遗弃的孤城尚还没有被魔军彻底吞入腹中,可是等不到援军和救济的这座城池终究也不可能支撑更久,他们就像是孤立于山丘上的飘摇炬火,若是居中而立的光明都沉入深渊,那么这些火焰也要被狂风吹灭,然后整座天地陷入黑暗。
可是最终魔军却没能一鼓作气攻陷郓荒岛的内陆,因为在魔军准备开拔行军的前一夜,统领大军的几位大将军都被割了脑袋,一时间群龙无首的魔军难免慌乱许多,可是军中的副将和统领们还是稳住了军心,只不过要将进军的步伐放缓些。
可是第二日,这些在大将被杀之后举起大旗的副将和统领也都死于非命,这两次杀戮的发生全然无声无息,负责守卫大将和统领们的武道高手也在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便丢了性命。
这下即便是战无不胜的魔军也不免陷入了混乱之中,而这种动摇在那些大将和统领的头颅被悬挂于他们营帐外木桩上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最终魔军只能放弃一鼓作气的行军战略,更是选择暂时撤军后退将几座手中的城池拱手相让,然后等待着重整旗鼓的时机。
可是没有了指挥和指引者的存在,即便魔军有着再强大的力量,也终究要困顿不前,这种前所未有的动荡恐怕需要魔军中枢指挥处重新委派统领者到来才可妥善解决,而背水一战的郓荒岛会不会在此时不管不顾地反扑,这才是如今魔军需要面对的难题。
就像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前的魔军有多么猖獗和不可一世,如今的郓荒岛军队就有多嚣张和痛打落水狗,在魔军退居郓荒岛东部的时候,驻守内陆的郓荒岛十万大军毫无征兆地开拔行军,直接将落足未稳的魔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于是明明在人马和兵器上都占据有优势的魔军居然自进犯以来第一次遭受了败退,以至于不得不再次送出吞入腹中的东部城池,也留给了郓荒岛更多休养生息和积蓄力量的喘息时机。
魔军的败退终究不可能一直到彻底远离郓荒岛,所以郓荒岛王朝如何把握住这段时机去争取更多获胜或者固守的可能便至关重要,而剩下的这些深谋远虑和斟酌损益便不再是依靠外力能够解决的了,所以曾将魔军大将尽皆身死的消息传达至郓荒岛军帐中的神秘武道高手如同来时那般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即便郓荒岛王朝在这些日子里费尽心思想要留住那位连容貌都看不见的武道高手,可是那人却打定了主意来去匆匆,所以最终郓荒岛王朝也只能作罢。
既然那人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努力,鼎盛王朝统御数百年的郓荒岛也绝没有将山河拱手相让的打算,自当把握住这段时机去做更多的准备,哪怕是用无数性命去跟魔军死磕也好,总没有未战先怯和眼睁睁看着家国坍塌殆尽的道理。
这便是郓荒岛民族血脉中传承的力量,是支撑这岛屿王朝繁华鼎盛千百年的根基,也是身处乱世依旧有着永不言弃的勇气的底蕴。
那位带着斗笠身穿黑袍的神秘武道高手从内陆的军帐离开之后便一路往南部的山中而去,最终在一处崖畔的山洞外与依旧穿着灰袍的醉春楼楼主鱼姬和从庆鹤山后山瀑布下走出的白念媛会合。
他来到崖畔之后便摘下了头顶的斗笠露出满头白发,那张瘦削苍白的面容神色平静,似乎此时郓荒岛和魔军之间攻守异势的局面不是出自他的手中。
顾枝将手中的斗笠随意抛入山下,在半空中便被狂风撕扯成了碎片,他掀开身上的黑袍,依旧只是穿着简单的布衣,腰间悬挂没有刀鞘的漆黑长刀,还有一个晃晃荡荡的朱红酒葫芦。
他走近正在崖畔指点白念媛习武的鱼姬,说道:“我们该走了。”
鱼姬头也不回,指正了白念媛握刀姿势的缺漏之后才语气平淡地回道:“早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