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肩挑日月付光明(四)
这世间所有的光明若不是来自于天上那轮烈阳,便一定是来自于光明岛的皇宫之中。
因为在世间权势的巅峰,也是所有人头顶的遥远处,世世代代都会有那样一个身影独自站立,数千年以来从无例外,那个名字代表着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威严,也象征着人间最纯粹的光亮。
孤悬于广阔湖面上的阁楼外,没有那一袭龙袍的身影孤独站立,清风吹拂而过,只有屋檐下的风铃声叮咚作响,虚掩的门被吹开,窗台旁的花草弯下了腰肢。
这座清冷的楼宇之内,除了一张桌子摆放在居中位置,除此以外便是浩渺的书海,一排排红木搭建的书架环绕着阁楼的墙壁攀延而上,盘旋着的楼梯宛若一头尽力延展身躯去往天穹的蛟龙,若是能够沿着阶梯去往最高处,那时凭栏而望看进眼底的,是否便是人间最惊艳的景色?可惜答案只有那个君主一人知晓。
他离开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可是没有人去寻找他,不是因为运转自如的光明岛朝廷其实无需他时刻盯防也可以安然无恙,也不是他若是打定了主意做一个甩手掌柜那么谁也拦不住,而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离去一定意味着更多的东西,比如一场战斗,比如一次对弈,而在那最高处山峰对坐的,注定只有真正的至尊,也就只要如今的那两位君主,
他们站在天地的两端,光明与黑暗。
光明岛出兵了,在圣坤海域金藤岛被彻底湮灭之后不久,人们一直以为会固守玉乾海域的光明岛大军居然开拔行军,不仅去往早已和玉乾海域联手的玄坎海域、旭离海域和瀚兑海域,更是无所畏惧地踏足了魔军环伺的奉震海域和圣坤海域。
太多人希冀着光明岛的出现,也有许多人以为公正严明的光明岛会像当年面对奇星岛的倾覆时那般袖手旁观,可是光明岛出乎了所有的意料,难道光明皇帝在光明大会上所说的并不是仓皇决定?
光明皇帝曾说整座汪洋都将迎来一场颠覆,人们在乱世的席卷之下根本没有余地去思索,若是没有魔军裹挟战争而来,那么光明岛究竟会如何做,去实现所谓统合所有岛屿的壮举?和金藤岛那样凭借岛屿底蕴和大军实力强势镇压?还是和奇星岛当年那般建立七星群岛的联盟?
可惜如今,人们再无处去探寻那位皇帝的心思了。
光明岛的强势反击,没有让始终提防的魔军如何始料未及,却反而让许多岛屿觉着不可思议,人们不会怀疑汪洋之上第一大岛屿军队的实力,可是光明岛大军无论踏足哪一处海域和岛屿都有着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的绝对实力,这难免让许多岛屿之主悚然一惊,难道光明岛也早有一统汪洋的打算了?
不过如今光明岛大军主动卷入战争就已经足够让许多走投无路的岛屿感恩戴德了,在此紧要关头还去计较光明岛是否早已胸怀野心,难免有不识抬举之嫌。而至于光明岛是否真的早有武力一统汪洋的谋划,自然也是不得而知了。
谈及光明岛大军为何不早先出兵的闲话只是出现了一时半刻就消失不见了,魔军的暴戾凶残和势不可挡已经让许多岛屿和百姓吓破了胆,光明岛大军的入局就像是一剂猛药,足够让无数自觉九死一生的人宛如重获新生。
光明岛大军和魔军的正面碰撞最早发生玉乾海域和圣坤海域交界的方寸岛,而后便是乘巽海域之争,虽然这座海域之中的岛屿不过只有三四座,可是光明岛大军不管不顾地投入兵力却让人觉察出光明岛在此大战之中绝对的信念,寸步不让一步不退!
光明岛大军虽然不似魔军那般浩浩荡荡好似有着杀之不尽的兵力,可是在训练有素和骁勇善战方面却丝毫不落下风,魔军之中那些悍不畏死的“恶魔”遇见了光明岛的大军也好似终于被恐惧和害怕的情绪重新占据了心神,于是一时间备战许久的魔军居然是节节败退,最终乘巽海域还是有一半被光明岛和玉乾海域的大军夺回手中。
光明岛大军的主动出击就像是黑暗里被点燃起了一束火炬,于是玉乾海域许多一直固守地界的岛屿也召集了联合舰队开始跟随光明大军的旗帜反击,而随着光明岛和玉乾海域在其他海域之中与魔军之争的领先和压制,不少几乎被摧残殆尽的岛屿居然也有了死灰复燃的征兆,山河破碎之间依然有无数的旗帜开始迎风招展。
人类的火焰和光明就像是星光褪去之后的朝阳,也许会来迟,但永远都不会缺席。
茫茫的无际汪洋之上,一叶扁舟孤独穿梭于海浪之间,在太平岁月也许还有不少这样闲情雅致的武道宗师和权贵高人,但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若是还想要如此遗世独立,那么谁也不知道是会先见到意外死亡还是山水景色。
可这一叶扁舟却好似全然不知如今的世道是如何的纷乱复杂,只是一头撞进了战火蔓延的圣坤海域,然后一往无前。
期间有不少舰队和战船从小舟的身旁驶过,可是那些严阵以待的军队却好像没有看见小舟和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身影一样,舰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在这样的时代本就少了许多耐性和专注,更遑论在亡命天涯的赶路途中,怎还有闲暇去着眼身旁的风景?
不过这倒怪不得那些军队和舰船的疏漏,因为哪怕是这世间眼力最好的武道宗师站在小舟身前,恐怕也是只能看见空无一物。
那个身影独自站在小舟船头,他穿着一身青色长袍,身后一张木桌子上放着几本书,船舱里一个茶壶上有水雾升腾缭绕,他负手而立,手指轻轻敲打,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喃喃自语道:“是不是该喝酒?”他摇摇头,纠结着自言自语道:“可是都好久没喝过酒了。”
他唉声叹气,可是许久都没有下定主意,小舟继续前行而去,没有人摇浆泛舟,可是却依旧朝着目的地驶去,他突然转过头看向小舟一侧,视线穿破海浪的翻涌和云天的遮掩。
在那里有一座岛屿,岛屿的一端被巍峨高耸的天门阻绝,传说在天门之后是世间学问道理汇聚之处的道德谷,可是如今已经鲜有人踏足其中,不过不久前似乎听说天门和道德谷有了惊天动地的异变,似乎许多年不曾开启的天门再次动摇,而且还有旁观之人声称看见了神明降世,当然,这个说法并不如亲眼看见君洛重新现世的传闻来得可信。
他的视线望去,很快就感受到了回应,他缓缓转身面向岚涯岛和天门的方向,轻声开口问道:“你见过他了?”
一个声音从海底和天际传来:“你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说道:“当年就说过不是一路人了,如今虽然还是殊途同归,但终究不可能并肩同行。”
那个声音飘渺不定:“他不知道我在这里。”
他点点头说道:“你是去出云岛见他了?”说着,他抬起手挥了挥,笑着补充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那个声音却毫不在意,只是说道:“如今他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更何况如今你们谁也不用在意我,不是吗?”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伸手一抓,茶壶落入手中,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紫砂壶的边沿,轻声说道:“也许你才是对的那一个吧。”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没有做出决定。”
他抬眼看向天门的方向,似乎在那里的云雾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感慨说道:“岚涯岛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吧。”那个声音的语气似乎也终于松缓了些,随意说道:“还是比不得光明岛吧。”
他抬起手喝了一口茶水,满意地点点头。
那个声音顿了顿,还是问道:“井舜,你要去找他?”他转头看向小舟的前方,海浪推着小舟前行,已经渐渐就要远离岚涯岛的范围了,他吐出一口气,说道:“你觉得,神明真的存在吗?”
那个声音回答道:“我们都见过。”他追问道:“那现在呢?”那个声音没有回应,他自顾自摇摇头说道:“我们走的太远了,也站在高处太久,所以,你还是对了。”
声音在撕碎在惊涛骇浪中,他的身影远去,岚涯岛天门的高处,那个坐镇此处的虚影似乎有些失落,一声叹息传遍了道德谷。
赤野阻隔了战火的蔓延而至,魔军似乎也有意绕过了天门和道德谷的所在,虚影盘坐于半空中,其实刚才有一个谎言,那就是宁愚同样知道坐镇此地的人是谁了,可是这件事情如今还重要吗?
不,对于井舜和宁愚两个人来说,世间的一切早已比他们的存在本身还要更加重要了。
神明还存在吗?是的,只是如今的神明却在陨落的道路一去不返。
井舜继续泛舟远去,他知道刚才那位故友说了一个谎,无关选择,关乎决定,其实他们都早已为这个世间做出了一些改变,无论是亲手开启还是假借他人,终究都不是当年那个外来人了。
舰船的影子笼罩而下,孤独的小舟宛若一片无所依靠的落叶,好似只要风雨来得急了些就会被轻易扯碎。舰船的船舷旁有尘埃洒落,也许象征着生命的逝去。
“除魔令”已经带来了太多死亡,这就像是一个没有悬挂任何鱼饵的鱼钩,可所有人都还是会为了那个机会而奋不顾身。也许不是死亡,而是浮出水面的新生呢?可其实离开了水面,便已经将自己割舍了。
小舟缓缓停下,舰船高处的甲板上站着一个身影,那人看见了小舟船头的井舜,似乎并不意外,但是神色间却有难以遮掩的激荡,好像对于相见的这一面等待已久。
那人恭敬等候在舰船的甲板上,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妆扮,也不是道貌岸然的青衫书生,不是故作高深的黑衣鬼魅,也不是轻摇羽扇的运筹谋士,那是一个容貌枯朽神色谦卑的老人,佝偻着腰,就那样低着头,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高山镇压着,于是此生都再难抬头仰望天际。
井舜将茶壶放在身后船舱的小桌上,离开之前,他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几本书,那些让人如雷贯耳的典籍,其实在汪洋上各大海域和岛屿都随处可见,可是想必没有哪一本书能够流传这么多年已久崭新如初,而且恐怕也没有哪一本书曾被人一字一句翻阅过数千上万遍。
井舜转头望向高耸的舰船,漆黑的影子覆盖在小舟上,就连他的视线也再难看见天地间的其他事物。
井舜突然叹息了一声,然后一步跨出,他没有去往舰船的甲板见一面那个似乎等待自己许久的老人,而是直接迈步走入了舰船的内部深处。
他来到了船舱楼梯台阶的底部,看见了青铜铠甲拱卫的宫殿大门,他挥挥手,尘埃和风沙弥漫而起,掀起云海和灰雾,世间一切幻境和真实都在那一刻自行流转。
一个声音打破了井舜的动作:“明明你也不是真身在此,却还要计较我的待客之道?”
井舜重新负手身后,可是在他面前的异象却仍旧幻化不定,他神色平静,语气肃穆,缓缓说道:“你还是这么喜欢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那个声音笑起来,没有嘲弄也没有欢欣,似乎带着些悲伤和叹惋,那个声音从幻化的景象深处传来,清晰而深刻:“那你呢?改变了什么,又还坚持着什么?”
井舜的衣衫轻轻摇曳,他抬起脚迈入宫殿,没有天翻地覆也没有斗转星移,他只是走入了一个昏暗的船舱之中,然后看见了那个独自坐在窗边的身影。
刺眼的红色在光芒的折射下有些让人不敢轻易直视,井舜衣袖一晃,昏暗的船舱里铺满了光芒,纯粹而热烈,接引来自于天上的日光,只是因为井舜的邀请便眨眼而至。
井舜走到了那个红衣身影的身前,摇摇头说道:“宁愚,这不适合你。”
宁愚手肘撑在窗台上,他似乎被骤然驱散黑暗的光芒刺了眼,眯起狭长的眼眸,可是却好像是露出了笑意,他轻声说道:“习惯了。”他说的是一身鲜红的长袍,可他也知道,井舜说的并不是这个,至少,并不全是。
井舜在宁愚身前落座,他们的面前放着一个棋盘,空空荡荡的,手边也没有黑白棋罐,宁愚随口问道:“喝酒吗?还是喝茶?”井舜摇摇头,宁愚不置可否,自顾自捧着一个酒壶慢慢饮酒。
井舜始终低着头看着那空无一物的棋盘,低声说道:“最后,你会说些什么?”
宁愚转头望着窗外的汪洋,潮起潮落是那云海,他呢喃着:“那你呢?”
井舜没有回答,宁愚也没有。
但他们都将做些什么,并且已经做了些什么。
他站在黑暗里,
他站在光明中,肩挑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