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录

明月本无意,梦里见霜寒(三)

    楼十一被送至孤立于主峰的半山腰那临崖而建的桃花渡时,天已然暗沉。北邙山的山峪,夜间寂静而凄凉,诺大个桃花府邸竟是一人没有。这时洗去浑身污垢的他已然多了些俊朗,但多年的奔波,却仍是让楼十一气血两虚,配上那双妖异紫眸一眼看去虽俊秀非常,但那俊秀的脸色中却始终透露着一股难以遮掩的苍白与虚弱。

    桃花府邸,夜幕沉深,楼十一在府门前等候许久依旧未被召唤。又许久,月挂中天,他只缓缓步入大殿按照来时执事之人的交代,依次将大殿两旁的香烛点亮。只这时他方才见偌大的桃花府邸,除一件案几,一道蒲团,两侧数十枝香烛便再也没有什么了。那案几上铺满许多上好的文纸,他缓缓上前看去只见一张纸上墨迹似已干许久。

    那年那日此门中,桃花树下初相逢。

    只见仙人种桃树,未闻仙人看花红。

    一一读来这诗,楼十一无甚感怀。‘想来,若是两年前母亲读此诗时势必会喜不自胜吧。但,现在,终究不再,也不可能是以前了!’他怅然想着,木然无言。下刻,忽一阵夜风冷俏,吹乱案上文纸,只让小楼十一手足无措,逐纸集文,只忽然一首非诗的短词映入眼帘。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楼十一哀恸着想着,看向愈黑的夜,喃喃着,不知说些什么。

    夜,一直是被他所畏惧的,两年来每当黑夜降临,终会不自禁地将他扯落那个夜晚。只是那个夜晚,那个夜晚,焰火噼驳,炙烤着父亲楼十的身体,也煅焚着楼十一的心。

    ‘十一,切记,勿要,勿要为父报仇,北荒魔宗已出,,,汝,去北州邙山,寻剑宗庇佑。剑宗,与我楼家,百年前师出一脉。若,若尚念旧恩。必能保你一生平安喜乐!一定要,远,远遁北荒。好好活着,切记、切记!’

    漂泊的那些年父亲时常空着两行双目,留下血泪,孤自在楼十一的梦中不停地叮嘱。他仍记得那夜,染血的母亲魂断父亲怀中,幼小的自己早已被吓破了肝胆。看着双目被夺,心脏空无,流血不止的父亲,他嚎啕大哭,不见四周满地焰火和地上积尸的血水,他孤自站在废墟中,无风、无雨、无助,无有了任何声响。他唯见的,只有血,血。血!

    ‘爹、娘!’梦中,他不停地呼唤着。焰火卷满天穹,父亲楼十的声音似还回荡在耳畔。‘十一,十一!可怜我儿,勿要,勿要再哭,至此,你只孤身一人,恩怨情仇,我已为你了结。活着,去剑宗,去,剑宗!’

    “不,不!父亲、父亲!”他哭着,恍然发现这里已不是北荒楼家,四周的香烛焚尽,丝丝青烟盘旋,楼十一发现自己竟早已泪流满面,他匆忙抹去满脸眼泪,哭着对自己怒吼:“懦夫!懦夫!楼家男儿,不能哭,不能哭!可、可是。爹,娘,孩儿,孩儿真的,真的,好想你们!”

    “喂,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在这里哭鼻子!喂,别哭了,可别哭坏了我的字画!”那时一道声音传来,李太一竟不知何时出现,自堂后走来的他见楼十一独自于桌前哭泣,只一阵手足无措,那时他只柔声命令着楼十一别哭。

    然而,两年颠簸中楼十一虽看尽世间人情冷暖但也必竟年幼,多年郁结的思念、痛苦一瞬间便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又怎能听得进李太一的话!

    只这时,这空荡的殿宇内,一个孩子哭着,花了眼,干了声,却仍旧嚎啕不止呼唤着父母。

    而另一个少年看着,严肃、沉默、哀愁,似忆起了什么,怀念着,他轻哼起不知名的谣曲。

    “一闪,一闪,亮晶晶。”似追忆着,李太一双眸逐渐晦暗,又追忆着,那熟悉而陌生的童谣越发清晰。“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他竭力思索后面的谣曲只是脑海中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爆发!一阵疼痛后他忽然醒转,已然满眼泪花,缓缓抹去眼角泪水,再向文案看时只见此时的楼十一已然哭累了,在那昏烛中沉沉睡去。李太一走近只听见他的弱弱的呓语。“娘,娘亲,不要走,不要走。”闻那睡梦中的呓语,李太一只浑身微滞,怅然无措。

    呆愣片刻,李太一将殿中迷魂香烛一一拔去,重又点上安魂烛火。独自步出门外,遥望满天群星,凉风渐起,吹拂着少年的白袍,只依稀间李太一似乎失却了什么,又似乎忆起了什么。

    今夜,对邙山剑宗的修士来说注定又是平凡的一夜。桃花渡,本应孤寂的桃花府邸,安魂烛火燃了半夜,暗夜稀薄,群星繁盛。只这夜,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遥望满天星河,脑海中依稀有一片星空与这片繁星是如此相似。

    只这夜,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俯卧文案旁。梦中楼家,一身碧衣的母亲仍怀抱着自己轻唱着奇怪而安详的童谣。

    许久、许久,连月也淡了,只屋外清霜洒满了桃花渡。

    静夜,依旧有人无眠。

    次日,待楼十一醒来只见身穿白袍的李太一正端坐在蒲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那时,他心间一慌,一觉醒后已然知道了自己身份,他匆忙从文案前爬起叩拜道:“十一,拜见主人,十一妄动主人文案,罪该万死!请主人责罚。”

    李太一见此笑容渐冷那时他只忽而严肃道:“嗯,很好,态度很好。汝,到是有自知之明。但可知未有吾令,便擅闯府邸当为死罪!”闻言楼十一惶恐匍匐姿态越发地地下。

    李太一见此又勾起一抹谑笑道:“你,且抬头看我。”

    楼十一闻言浑身一颤,那时他只僵硬地抬头。而那刻李太一只见到两双淡紫色的眸子灰暗无光,这时的楼十一已然全不似昨夜孩童模样。

    见此李太一也未多言,只知亡族之恨也非自己一时可解,他只是正经而严肃道:“既然知罪,便该受罚。汝,想选何种死法!”

    死!耳边,那死字如催命之刀,直直刺入楼十一心中。他只浑身一僵,灰暗的眸子缩了缩,僵硬地坐起,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机械道:“十一,但凭,主人发落。”

    “嗯,如此,那便要选一种最残忍的死法,以便以儆效尤!你,且张开嘴来!”李太一见此板着脸严肃说着,只是那眼底笑意却已是藏也藏不住了。

    小楼十一闻言,闭上了眼,只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开稍许。那时忽有一道寒光李太一指尖弹出落入他口中。顿时楼十一双眸忽而睁开只闪过惊恐之色,那时他只感腹中丝丝寒意涌现,那非比平常的寒冷,深入了骨髓般,直让他冷汗如瀑。

    第一刻他想到的便是中了什么寒毒!‘来时毕先生便说这桃花渡主人性情古怪,让自己莫要多言方能少吃苦头。怎料只一夜便已犯下大错,但而今悔之晚矣!’他瞳眸急缩,即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向那少年乞求宽恕。他一如以前数百个难熬的夜一样,只躺在地上,缓缓地蜷缩起来,抱紧了自己,咬着牙,颤抖,不发一丝声,不落一滴泪。

    牙齿渗出血来,寒冷冻彻了他的骨髓,脑海中泛起昔年大荒楼家的幸福景象,想到那久已逝去的父母音容。

    “终究,要死了吗!恨,我好恨,恨大仇未报!恨弱小无力!我恨!我恨!”他哆嗦着,说着无意识的呢语。忍受许久,忽有一股温暖的气机涌现,仿若二月春风拂梨花,温暖而惬意,让倍受折磨的楼十一好不舒服。

    这时,天大亮,初晨的夕阳洒在小楼十一逐渐红润的脸庞上,他似乎听见了笑声,只片刻他看见那晨阳中洒落一抹剪影的李太一正坏笑着看向自己。

    “喂,你一脸死意与不甘,莫不是以为我喂你吃了什么毒药?”

    李太一见此又调笑道:“一叹师侄药园里的寒星无花果可是炼制九转回魂丹的圣品灵果,听师兄说每百年更只结十二个果子,只单吃灵果都能滋魂养体,昨夜我刚偷,咳,讨来三个,还未来得及炼药却是先便宜了你。不过你未得道法,加之灵果未成丹是以药性猛烈了些,不过能三刻钟便抗过这药性洗髓之苦,你可也算坚韧了。”

    李太一说着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又道。“天快亮了,我也困了,你去外面给我放风,我要好好睡上一觉。可别再让师兄来烦我。”

    那刻,楼十一瞳眸微缩,眼中神色微动后,一切劫后余生的光彩皆消失不见。瞬间,他又只木然地看着眼前的白袍少年无喜无悲,缓缓拜伏用那不带一丝情感道:“十一,遵主人法旨。”

    听着那机械的回应李太一眉头一沉思道:“主人?主人这个称号我不是很喜欢,搞得我很像在剥削人似的。你呢,你以后便称我,嗯,,,”说着李太一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后星眸一亮,他只锤手笑道:“对,以后你便唤我为老大!知道不!以后这北邙山千里,就让老大来罩你!”

    楼十一闻言微愣后又颤声道:“是,老大。”

    “哈哈哈,这才对嘛,这样才符合我牛逼的形象。”说着李太一直走到案几前挥毫急书“牛逼”二字,观赏片刻后又对楼十一道:“对了,以后别挂着个木鱼脸,下次见我,要笑!知道吗!”

    “是老大。”小楼十一依旧木然应着。

    李太一闻言一皱眉,放下文纸又谑笑道:“那,便先笑个让老大来看看。”说着李太一直凑上前去直直看向楼十一那双淡紫色的瞳眸,虽木讷,但深处却已有星光闪动。

    见楼十一依旧木讷非常,李太一只一瞪眼道:“笑!这是老大的第一个命令!”片刻他又自笑着威胁道:“不笑的话,明天便赶你下山,让北邙山的妖兽吃了你!”

    看着眼前的奇怪白衣少年,小楼十一沉默许久。一次,两次,他似乎已然忘记了如何去笑,如何表达欢乐。他只努力地强颜扯起面皮,眼眸深处刹那闪过一道哀伤。

    泪,已落下。

    “唉,罢了,没意思,真没意思。我要睡了,你快出去吧!刚才只是说笑,不必勉强自己!”李太一见此,心间一慌,随后又暗叹一声,温柔一笑,局促地摆了摆手急忙挥退了楼十一。

    见楼十一退去他只坐于文案前静思,片刻便似已渐渐入眠。

    桃花渡,已近夜白。初霞中楼十一迎着晨风孤自眺望北方的天际。万物复苏,长霞浸染,他努力地去迎接新生,可最后那黯淡的紫眸却只滑落两行浊泪。他扯动着僵硬的笑容,心间充满着哀伤,而今他一个人笑着,再也无母亲那熟悉而温柔的笑颜回应。此刻,东方的红日灿烂地让人如临仙境。‘传闻,死去的人会化为天上的星,也许,父母此时依旧还在天上注视着我吧!’他想着,终于再无法强忍痛苦,嚎啕大哭起来。

    桃花府邸内,李太一隔着木门听着久久未言,双目混沌的他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许久,轻叹一声。“师兄,这明明是个有血有肉的孩子,和百花谷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一样,又怎会是遗祸中洲的乱世魔头?”他说着缓缓闭上了眼,似也为那莫名哀思留下了一滴眼泪。

    又是一日将尽,北邙山,初春,素白中萌动着一点新绿。晨阳早逝已然又到夜间,山峦中孤枭啼野,火红云霞渐渐浓稠,层层赤色烧云覆没峰峦,如若咫尺般,似伸手可触。北邙山之北晦朦奇峰为光影交织,变幻莫测,雄山间一座孤城掩日,映出片片绯红。孤城前有百丈崖刻,上书“临妖”二字。临妖城,北邙山南下必经之要冲,亦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

    此时,暮色已现,璀璨的黄昏下游人如织。青石垒砌的城中,那朱漆高楼上有一人倚栏扣柱,他望着渐逝的满山红霞只惬意轻歌。片刻,当霞光骤敛凝成一线绯红向晦朦之处斩去时,他又只呢语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世间也唯有北邙山的晚霞最是绚烂而残忍。去吧,去吧,与他们说,楼家子已入剑宗。白灵现,昆吾藏。便按计划行事吧,今夜后,想来连这世间最后一抹虚伪,也会一点点破灭吧。”

    那红色栏杆上的夜枭闻那人言语,只一声清唳,迎着绚烂如血的残霞振翅而去。

    天边,那最后的霞光只挣扎了片刻,最终也被无尽的黑夜吞噬。

    夜已至,华灯初起,灯火阑珊。